成婚不久,吃过晚饭,林信趴在窗前看景。
顾渊在案前批折——他常年做个甩手掌柜,从前只管魔界密林的事情。情劫过后,天君与南华实在是受不了帝君这模样了,于是找了个机会,把事情匀给他一些。
所以他每日饭后,要抽空看看奏折。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他也该批完折子了,林信玩心上来,扶着窗台站直了,忍着笑唤了一声:“皇后。”
他爱玩儿,想一出是一出。
顾渊怀疑自己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合上折子的动作微微一顿,偏头看他。
只见林信朝他招招手,一只手还扶着额,掩去面上笑意,佯正色道:“过来看看朕为你打下的江山。”
他一字一顿地唤道:“皇后。”
顾渊无奈地放下折子,走到他身边。
其实这边的窗外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云雾,入夜之后,天色渐暗。
林信伸手揽住他的肩,扶着他的脑袋,要他靠在自己肩上。
顾渊原本比他高一些,林信非要他靠着,有些别扭。
林信轻咳两声,把他揽得更紧:“皇后又长高了。”
顾渊看了他一眼,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林信又道:“皇后,御前失仪可是要治罪的。”
顾渊不会接戏,林信便转头看他,语调上扬,疑问地“嗯”了一声。
顾渊想了想,淡淡地说出来三个字:“臣知罪。”
他顺着林信,陪他玩儿,但是语气如常,一本正经地说话时,特别有意思。
林信差点儿绷不住,一手握拳,抵在唇边,借着咳嗽掩去笑意。
“知错能改就好。”林信调整了一下表情,摸摸顾渊的鬓角,“朕欲拟六月下人间巡游。”
“臣奏请同行。”顾渊接戏的技巧愈发娴熟。
不错不错,很是上道。林信看看他,满意地点点头。
他用平常的语气说话:“那我们过几天去人间玩儿。”
顾渊站直:“好。”
林信勾住他的脖子,“啾”地亲了一口:“皇后真好,朕给你赐封号。”
他又开始了。顾渊最见不得他这副模样,看起来坦坦荡荡的,但是顾渊偏偏看得出一点撩拨的意思来。
顾渊一度以为这是自己的问题,太喜欢他的缘故。
后来发现,这其中也有林信的问题。
林信还在给他想封号:“你名中带‘渊’,不若‘圆圆’二字最妙。”
顾渊的手掌扶着他的腰:“你想去哪里玩?”
“六月越国水上行船,我弄一条小船,就在水上漂。”林信早就想好了,“从原来的吴国都城开始走,一直漂到越国都城,然后再到枕水村那边,最后划船出海,去瀛洲岛。”
“好。”
林信顿了顿,又问:“你有想去的地方吗?我陪你去玩玩?”
“没有。”他确实不大看重这些事情,倘若不是林信,他能一个人待着,千万年都不出西山。
林信撑着头:“那你想跟我一起去玩儿吗?”
“想。”
“那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么?我……”
这个倒是有。
顾渊低头含住他的唇。
他就想做这个,在林信的意料之中。
他拿林信没办法,林信也拿他没主意。
林信攀着他的脖子,问道:“折子都批完了?”
顾渊的喉结上下一动:“嗯。”
“那——”林信刻意拖了长音,胡乱摸了他两把就跑,脚步和语气一样轻快,“皇后来侍寝吧。”
后来顾渊双手按着他的腰,问他还给自己取了什么外号。
林信不敢说。
顾渊又问他,是该皇后,还是该皇帝批折子。
林信苦着脸,眼角含泪:“混账皇后,把持朝政还不够,还要把持朕。”
他可太喜欢玩闹了,都这时候了,还念念不忘。
*
六月暑天,林信弄了一条小篷船,从之前的吴国都城出发。
顺风顺水,顺着河流漂流。
篷船小的很,荷叶芦苇之间也过得去,行一天的船,傍晚时分便在近处的码头港口停留,天明再走。
吴国宫城荒芜许久,林信盘着腿坐在船尾,看见宫墙上一片斑驳,仿佛是干涸的血迹,又仿佛是常年风吹雨打,才形成的痕迹。
小船晃晃悠悠地顺着水流缓缓飘走,漂到郊外,郁郁的桑树林里,隐约有人在唱歌。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许是吴国遗民,林信记着,从前在枕水村,那位老人家也唱过这首歌。
果然,人间之事,都是一场轮回。
他不觉得奇怪,只觉得惋惜。
林信站起身,在船头立了一根竹竿,贴上导引的符咒,风吹动符咒,发出簌簌的声响。
*
林信与顾渊不常用仙术,乘着小舟四处漂流,途径许多小村镇。
在风中听过月琴唱腔,躺在船尾看过夏夜天星,也躲在船舱里,靠在一起,捱过突如其来的暴雨。
在水上、在岸上,常有人问他们是做什么的,林信便揽着顾渊的肩,坦坦荡荡地答道:“新婚小郎君,一起出来玩儿的。”
引得旁人笑,笑过之后,又祝他二人长久。
偶尔兴致上来,林信抱着顾渊道:“朕是微服出巡的,这位是朕的皇后。”
旁的人才不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只当他是胡说八道,笑着说他“小疯子”。
顾渊从来都很迁就他,他爱玩儿,都随他去。
晚上顾渊或在船里,或在简陋的客栈里批仙界神界的折子,林信便在旁边煮茶等他。
这样的日子,倒是惬意。
林信慢慢地发现,自己还是喜欢在村落中行走,而不是在庙堂之上。
许是早些年,朝堂给他的印象不是很好。
比起朝上纵横,他更喜欢在真正的人间漂泊。
两个月后,到了越国都城琅琊。
傍晚时分,将小篷船系在码头上,两人入城。
一进城,便有热心的小伙计招呼。
“客是应皇上征召来琅琊的吧?客栈里面请。”
林信一手拉着顾渊,笑着对他道:“不是头一回来了,我们在城里有住处的。”
小伙计便不好意思地拍了一下脑袋:“哎哟,小公子文人风骨,认错了。”
林信亦是笑着问道:“你方才说皇帝征召,是为什么事情?”
“客远来不知,先皇去之前,嘱托今上,要恢复前代采诗的制度。开春时,今上便在境内征召文人,拟在朝中设置采诗官一职。”小伙计道,“这不,咱们店里住了好几个应召的文人公子呢。”
林信了然地点点头,原来是林蓁留下的意思。
他向小伙计告了别,顾渊便问:“你要去恩煦殿住?”
方才林信说,在城中有住处,自然是宫中的仙君祠。
仙君祠是宫中恩煦殿的别称,林信习惯照从前枕水村的称呼来喊。
林信道:“既然来了,自然是要回去看看的。”
恩煦殿中,神像威严依旧,伫立于高台之上,俯瞰众生。
林信抱着手,站在神像前,若有所思。
再了解他不过,顾渊道:“你想做采诗官,给皇帝托个梦就好了。”
“好啊。”林信笑了笑,“其实我可喜欢唱歌了。”
顾渊直言道:“你只是喜欢听别人说话。”
待在恩煦殿里,一年受祭一次,听的还都是四字四字的祭文,林信觉得闷得很。
他从前在枕水村,不论大事小事,村中人都喜欢来仙君祠告诉他,让他听一听,或是让他帮忙拿主意。林信比较喜欢这个。
顾渊偏头,看了一眼石台上并肩的神像,忽然问道:“你喜欢帝君,还是喜欢魔尊?”
“这是什么问题?”
“选择项问题。”
“可是帝君和魔尊都是你。”林信试图跟他说明白。
这简直是六界最难的问题,林信直觉,他不能选任何一个。
正当此时,殿外传来响声,有人打开了门外的铜锁。
林信连忙拉起顾渊,两人端坐在石台上。
一个内侍推开门,请外面人进来。
皇帝与几位大臣一同入殿,求问仙君采诗官的事宜。
主要是问林信愿不愿意护佑采诗官,随他们一同游历人间,听听田垄间、桑林里的声音。
现任皇帝是从前林蓁钦点的,为人正直,跪在草蒲团上,求问此事。
林信愿意得很,暗中将龟甲里抖落出来的铜钱摆出一个极好的卦象。
皇帝面上有几分喜色,道:“先皇早说仙君会喜欢这件事。”
他谢过仙君,最后携几位大臣离去。
林信在琅琊城中逗留几日,也继续乘船河流下游。
枕水村与附近村镇,从前被徐恪烧了,重新建起,原本的百姓回乡居住,还有一些外来人,也在此处定居下来。
原本的仙君祠仍旧立在原地,仿佛从来都不曾变过。
东向出海,到了瀛洲岛,林信回真正的家里看了看,他留在家里的祈福符纸虽然陈旧,但是没有破损。
在人间走了一遭。
开春之后,越国新设的采诗官开始上任。
林信在仙界看着心痒,挑了个日子下了界,说是头一回采诗官制度废除千百年之后,凡间头一回做这种事情,他不放心,他要下去看看。
于是着一袭天青颜色的春衫,他戴着斗笠,背着书箱,手拿纸笔,混在采诗官中间,辗转到了从前枕水村所在的地界。
这日夜里,从村子里出来,他在船中整理白日里记录的曲词。
顾渊过来看他,坐在他身边,安静地翻书。
后来下了小雨,雨点打在船篷上,淅淅沥沥。
林信搁下笔,回头道:“顾渊,我教你唱歌好不好?”
顾渊放下书卷:“好。”
林信想了想:“我教你唱《越人歌》好不好?”
就是“山有木兮木有枝”那一首,越国流传最广的。
雨声里,林信的声音却格外清楚,他唱完之后,推了推顾渊的手:“你唱。”
顾渊却道:“你再唱一遍。”
“那我先唱一句。”
他说完便唱了第一句,话音刚落,却听见不远处还有人在唱歌。
是被阵雨阻拦的、常年在船上唱曲儿的小船娘。
林信偏过头,仔细地听了听,唱的是一套曲子《越人曲》。
这曲子讲的是尊贵的太子殿下,同河上撑船的小船夫阴差阳错订了亲,后来太子殿下登基,微服出巡,与小船夫故地重游。
天星半垂的时候,小船夫教太子爷唱船上歌,就是《越人歌》。
嘴对嘴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