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信在昆仑山上,过了重生之后的第一个年节。
除夕夜里,玉枢仙尊坐在主位案前,林信与三个师兄站在一处,作揖拜年。
玉枢仙尊依着人间的习俗,给他们红纸包着的压岁钱,也照着从前在仙界的惯例,赏赐珍宝法器不等。
玉枢仙尊举起案上酒樽,十来岁的少年司悬和四五岁的孩童林信,还不被允许饮酒,因此只有胡离与栖梧端起酒樽。
林信一身玉白衣裳,像个圆滚滚的糯米团子,抱着木碗,握着木勺喝汤,时不时抬起漆黑的眼眸,看看他们,笑一笑,然后继续喝汤。
模样怪乖巧的。
其实他三个师兄都知道,他也就这时候乖一些。
他来昆仑山没多久,就已经是“远近闻名”的昆仑山之友了。
时常背着手四处溜达,看见人有空就上去说话,偏偏又是一副好模样,旁的人都喜欢他,同他交朋友。
今早他同昆仑山上的几个小道长一同下山去玩儿,在市集里走散了,小道长们连忙回山,告诉玉枢仙尊。
玉枢仙尊与三个徒弟亲自下山寻人,最后发现他蹲在一个说书先生的身边,捧着几个鸡叉骨,一边啃一边听故事。
于是没收林信的鸡叉骨,又按着他,给几个小道长赔礼道歉。
最后被抓着衣领提起来,师父与三个师兄每人打了一下他的手心。
早晨才闯了祸,所以他这一天都比较安分,偶尔还抬起头,朝他们不好意思地笑笑。
又过了一会儿,顾渊便到了。
他站在外边,拂去衣上霜雪,又解了外面的披风,才走进来,朝他们微微颔首,打过招呼,最后在林信身边坐下。
林信放下木碗,向他问了声好:“帝君好。”
他前些日子知道顾渊有个封号叫做重渊帝君,后来就一直这么喊他。
顾渊点头:“我给你带了礼物。”
林信道了声谢,顾渊觉得他今天有点不太对。
“你怎么不出去看?”
林信挠挠头,干笑两声。
顾渊了然:“你闯祸了。”
林信回头看看师父和三个师兄,他们只是默默吃菜,没有要帮他说话的意思。
他伸出小手,伸出小指:“一点点。”
顾渊有意同他说笑,便继续问道:“你做什么了?”
“跑出去听说书,让师父师兄找不到……”
他摸着鼻子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听不见。
他不大好意思,怕顾渊又问他,想了想,便推了推顾渊的手:“你去和我师父坐吧。”
顾渊问:“为何?”
林信佯装正色,只是一双漆黑的眼珠还滴溜滴溜地转:“你和我不是一个辈分的,不能在一起坐着。”
顾渊道:“我和你是一个辈分的。”
“不是。”
“是。”顾渊哄他,“你还是石头的时候,我也是小鱼,你出世之后我也出世,所以我们是一个辈分的。”
“啊?”林信感觉他在骗人。
顾渊正经点头:“就是这样。”
这是怎么个没脸没皮的老神仙?
林信与自己的“同辈”顾渊坐在一处,吃了一顿年夜饭。
顾渊常过来看他。这次过来,给他带了一盏兔子灯,还有一些小孩子爱玩的烟火。
白日里就下了雪,林信蹬着兔毛的靴子,在殿前空地上踩着雪地。
师父从供奉三清的案前,取了一枝香,点起之后,给他点烟火用。
林信握着香,凑过去将引线点起,点燃后,便立即往回跑。
他师父和师兄就站在远处看着。
胡离笑出声:“像只大白鹅。”
正巧这时林信抬头看他。
越看越像。
他一身白,但是眼眸漆黑、唇红齿白,在雪地里奔跑,像极了一只鹅。
小短腿跑的不远,顾渊站在不远处,快走几步上前,抱起他,把他带到安全的地方。
林信捂着耳朵,看见烟火腾空,将白雪覆盖的昆仑山染上别样的颜色。
*
放完了烟火,夜里守岁,林信也坐不住,玉枢仙尊塞给他一捧的蜜饯果干,就让他自己去玩儿了。
林信把蜜饯递给顾渊,哒哒地跑上楼梯,与三个师兄登上高楼。
凭栏远望,山下灯火通明。
胡离用手肘捅了捅栖梧:“七五,你带钱了吗?”
栖梧从腰带上摘下一个钱袋递给他。
“不是人间的银两,是灵石。”
栖梧从袖中掏出另一个钱袋。
司悬知道他要做什么,顺手拿了一块灵石,将仙气凝于之间,捏着灵石便丢了出去。
灵石燃烧的火光,是莲花的模样。这还是从前林信教他们的。
林信原本坐在撑着手阑干上晃脚,看见这样的场景,便道:“我试试,我试试。”
“你试,你试。”胡离把整个钱袋都给他,“慢慢试。”
他才开始修行不久,也没有飞升,哪里来的仙气?就是把一个个的灵石抛出去。
实在是财大气粗。
他丢了两三个,转眼看见顾渊,便跳下阑干,朝他跑去。
林信把钱袋递到他面前:“你试试?”
那头儿,司悬笑着捶了栖梧一下:“真有他的,拿你的钱做人情。”
栖梧笑笑,随他去了。
三个做师兄的,并排扶着栏杆。
栖梧道:“还早呢,等小师弟飞升,我表叔还须等十来年。一点灵石,算不得什么。”
顾渊与林信正丢灵石玩。
这种东西原本是不用怎么学的,有仙术就行,但是顾渊为了照顾他的小心思,假装自己不会,陪他玩儿。
子时过时,昆仑山上钟声响起,林信被钟声吸引去了注意力,顾渊便喊了一声:“林信。”
林信回过头,看见顾渊的指尖,停着一朵千瓣莲花。
莹莹的光将他的眉眼都照亮。
*
元月十五这日,昆仑山上的道观宫殿檐下,挂起长龙似的灯笼。
灯烛明亮,将宫殿照得亮如白昼。
这一日,观里的道长们要诵经祈福。
林信跟着师父和师兄,待在房里念了一天的经。
夜里顾渊带他出去玩儿,山下的集市仿佛永远都灯火通明,热热闹闹。
林信面上带着一个“张牙舞爪”的面具,牵着顾渊的手,一个劲儿地往人群里钻。
顾渊由他拉着,目光从来都紧随着他。
仿佛就在这灯烛火焰、人来人往之中,一晃而过许多年。
五岁的小小孩童一转过身,再从人群中回过头来,摘下面上滑稽得有些可爱的面具,就变成那个十五岁的少年林信。
*
林信十五岁那年的元宵节,同往年一般,随师父念了经,便与顾渊一同,下山去玩。
他回头,歪了歪脑袋,问顾渊:“你在看什么?”
顾渊自然是在看他。
目光灼灼,惹得林信踮起脚,挡住他的眼睛。
顾渊偏过头,躲开他的手时,恢复寻常的冷淡模样。
林信全不在意,转身又往人堆里钻。
其实顾渊摸不准林信的心思。
林信还是林信,模样心性,行事作风,与从前没有分别。
有一点也不变,他仍旧以石头为本心,从来不动心。
前几日顾渊才见昆仑山上有个小花妖,被林信拒绝了。
好像林信小的时候还懂得多一些,还喊过顾渊“媳妇儿”的,反倒是长大之后,就规规矩矩的,从不越界了。
顾渊那时说他还小,等以后再说。
谁曾想,等到了以后,林信就根本不再想这种事情了。
说来也是,他在昆仑山上,比从前在越国的道观里,要舒坦得多。交朋友多有意思,何苦去痴缠情爱之事。
此时林信回头,看见顾渊站在原地,没跟上来,便走回去拉他。
“唉,你都多大了,还要我牵着你走,傻圆圆。”
林信说这话时还偷笑。
他拉着顾渊往前走,看见木搭的高台上,一个红衣的姑娘家正跳祝祷舞。
裙摆微动,如流动的火焰。
林信摸摸鼻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事情。
好像他还是一块石头的时候,站在顾渊的手里,说要给他跳舞来着。
后来当然是没有跳,顾渊也应当不记得了。
分明年年都有祝祷舞,不知道为什么,今年忽然想起来了。
林信自诩是个说话算数的人,偏偏把这件事情给记起来,此时还正同顾渊待在一块儿,他有点心虚。
在玉枢仙尊规定好的门禁时间之前回去,林信与顾渊走在山路上。
林信试探着问他:“圆圆,你还记得……”
“什么?”
“算了。”
回到山上道观,顾渊如往年一般要送他回去,林信却抓起他的手,带他穿过山崖上的木廊,登上木阶。
顾渊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只听林信道:“走,我变成小石头给你跳舞。”
两人来到宫殿上最高的高台,月色皎皎,林信看着他,仿佛有什么事情要被他看穿了。
他收回目光,理了理头发与衣裳。
回来时在山下折了一枝桃花,他搭在臂上做拂尘用。
高台是木制的地板,踏上去就咚咚地响,不想让旁人知道,林信索性脱了鞋袜。
他拍拍顾渊的脸:“圆啊,我就给你跳一次。”
顾渊靠在栏杆边,点点头。
昆仑山上的道袍是素白颜色的,广袖里的手腕、衣摆下的脚趾,也几乎是那样的颜色。林信去年束冠,方才跑得头发有些散了,落下几缕在颊边。
道观里的祝祷舞以念经祈福为主,要有动作,也就是从这边走到那边,再从那边走回这边,偶尔挥一挥拂尘,没什么好看的。
顾渊却觉着,林信行走之间,扬起的衣摆,转身时飞起的衣袂,还有挥动桃花枝,落在他脚边的桃花,都很好看。
溶溶月光落在他身上,银光笼罩在他周身。
林信修行到现在,还没有飞升。顾渊想着,或许现在就是时候。
只可惜没有金光熠熠,只有银光皎皎,林信执着桃花枝,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仿佛要闯进他心里。
念完了经,林信微微喘气,转头看向他。
解决了跳舞的事情,他忽然又想起许多事情。
林信在他不远处站定,试探着唤了一声:“哑巴小美人鱼?”
这是很早之前的外号了,他这几年都没再喊过。
见顾渊有些出神,林信把想起来的、随口给他取的外号都一股脑地说出来:“公鱼?食人鱼?小烤鱼?”
顾渊有些无奈:“你想起来了?”
想起来就想起来了,还非要喊外号。
林信笑了笑,朝他招招手。
果真想起来一件事情,能把从前忘记的事情全都想起来。
顾渊站在他面前,林信伸手,捧住他的脸。
林信问:“你等我很久了?”
顾渊却淡淡道:“本君以为,本君把你的石头心锻得太好了,你从此不再动心了。”
“我一直都很喜欢你。”林信搓搓他的脸,“但是师父嘱咐我,飞升之前不要犯戒,所以……方才念着念着经,忽然就想起之前的事情了,我小时候还挺祸祸人的吧?”
“没有,挺可爱的。”顾渊太了解他,有心逗他,便添了一句话,“我养过你了,我现在算是……”
林信撩起衣袖,握紧拳头,在他面前晃了晃:“你看这是什么?”
顾渊实在是不想说那句话。
林信便自问自答:“父爱的铁拳。”
他想了想,松开拳头,踮起脚尖,勾住顾渊的脖子:“顾渊啊,你真好。”
林信微微抬头,“啾”的一声,亲了一口顾渊。
他笑嘻嘻道:“这样应该不算犯戒。”
这样确实不算犯戒,这是在引顾渊犯戒。
顾渊垂首,唇角擦过他的颈边,低声道:“本君其实没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