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来,昆仑山上汇六界灵气,修行者甚众,山野精怪也有许多。
外门弟子李玉树负责每日行走在山林间拾柴。
某日,他照例在山中捡柴时,遇见一只猪——一只蜘蛛。
李玉树从蜘蛛口中救下一只黄蝴蝶。
蜘蛛没了晚饭,问他要吃的,他背着一篓的柴火,想了想,撸起衣袖。
司悬便得了他一口鲜血,笑的时候满口尖牙鲜红。
李玉树有慧根,又勤奋,很快就升为内门弟子,慢慢地又做了长老,道号玉枢。
玉枢第一次收徒,有一只野性未驯的蜘蛛,衣衫不整,踢踏着鞋子,跳上昆仑山的台阶,吓跑其他的弟子。
此后随玉枢念经打坐,玉枢为他煲汤、替他缝衣,教他人间的礼节。
许多年之后,玉枢满头白发,算得了自己的死期,便在死期那日,在昆仑山的道坛上向众弟子说道。
道坛上的人正说着道,忽而霞光满天,玉枢金光罩身,返老还童,唯有一头白发,还是从前模样。
玉枢飞升,站立云端,朝自己的关门弟子招了招手,用一贯温柔的语气道:“司悬,过来。”
金光并不刺眼,反倒十分温和。
那时候司悬仰头望着他,什么也顾不得了,舍弃半生修为,收敛一身妖气,只是朝他走去。
再后来,在太极殿前的雪地里,玉枢仙尊撩起衣袖。
他用无情水证明心志。
司悬却看见,他腕上一点咬痕,已经淡得看不见了。
他在思过崖上跪了半个月,垂眸时,看见思过崖下的景致,很像昆仑。
想起自己从前在昆仑山上横行霸道的日子,他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地从妖君变成仙君。耗了半生修为不说,过得还不是很自在——
整日帮玉枢打理太极殿,饲养他养着的那些白鸾仙鹿,偶尔与三个师弟一起打牌倒是很快活,不过三个师弟最近也都不在守缺山了。
原本就是穷凶极恶的妖魔,他为了什么?
决定要回昆仑山之前,他给三个师弟都传了信。
因为林信定了亲,他觉着林信可能懂得多一些,所以留给林信的话,不知不觉就多说了一些。
林信收到信的时候,还在吴国皇宫。
他给其他两个师兄传了消息,连忙拉着顾渊去思过崖。
思过崖上疾风猎猎。
顾渊道:“林信,这里没有人了。”
话音刚落,栖梧与胡离便到了。
栖梧道:“走吧,去守缺山看看。”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司悬不在思过崖,就更不会在守缺山。
他们回去的时候,司悬的东西都没有带走,反倒是案上多了一样东西。
一个玉雕的小葫芦,葫芦下压着一张符。
也是传音符,将葫芦拿起来,那张传音符便飞走了。
他们跟过去看,一直跟到了太极殿。
玉枢仙尊正做晚课,盘腿坐在草蒲团上念经,传音符从窗缝里进来的时候,他已有所察觉。
只是不动,看也不看一眼。
司悬道:“欠你的都还给你。”
他心思一沉,也坐不住,站起身来,正巧栖梧在外边叩了叩门,喊了一声师父。
玉枢仙尊殿中没有其他人,他亲自过去开门,看见自己的另外三个徒弟、还有顾渊,都站在门外。
栖梧手中握着一个玉葫芦。
他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
玉葫芦里,装的是司悬划破手腕的鲜血。
昆仑山里得了他一口鲜血,今日还给他。
两清了。
玉枢仙尊面色如常,只是叹了一声,伸手接过玉葫芦。
栖梧又唤了一声:“师父?”
玉枢仙尊淡淡道:“不要紧,为师会把他带回来的。”
“好。”
玉枢仙尊看了看他们,反身向回:“有话就进来说。”
不似从前在太极殿里,仙尊端坐高台,徒弟们坐在下边。
玉枢仙尊仍旧坐在草蒲团上,面前一张长案,长案上摆着香炉拂尘,都是他做晚课要用的物件。
三个徒弟与顾渊都在他面前坐下。
玉枢仙尊将玉葫芦放在案上:“应是情劫中的一环,为师会把他带回来的。”
他修道多年,不大会安慰人,想了想,又道:“不要紧,大师兄一直都会有的。”
胡离抬眼,问道:“师父,大师兄和我们,有没有一点不一样?”
玉枢仙尊总是那样温和地笑。
他笑着摇摇头,语气却十分坚定:“没有。”
“你们看话本子里,仿佛无情道很容易破似的。现在人修无情道,跟玩儿似的,说破就破了。这么容易就破了的,绝不是无情道。”
玉枢仙尊伸手,拂了拂香炉上袅袅升起的淡烟:“为师修无情道多年,看你们都是一样的,他也一样。”
“便是退一步,我不修无情道,也没有他喜欢我、我就一定要有所回应的道理。况且,师徒之间,本不该有这些。”
胡离还想再问:“那师父……”
“他是我的第一个徒弟,我不会丢下他不管。”玉枢仙尊道,“他既然回了昆仑山,我再去昆仑山教他一回便是。”
正说着话,玉枢仙尊的模样却变了。
看得见的栖梧与胡离都有些惊讶:“师父?”
原本鹤发童颜的仙人,渐渐变得苍老。满头白发不变,面上添了几道皱纹,神色淡然,仍旧是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家。
他的声音也变得苍老,拿起案上拂尘,挥了一下:“无量天尊。”
他向徒弟们解释道:“神本无相,天道有道,当日为师于昆仑道坛上飞升,变作年轻时候的模样。当时为师不甚明白,现在却明白了。”
“这是司悬的情劫,亦是为师的情劫。”
“为师勘破了,所以变回原本的模样。”
“不认识为师的,总以为为师是个老人,其实为师原本就是老人。皆是幻相罢了,司悬也被幻相迷了眼,反倒不如旁人看得清楚。”
到底不是话本子,无情道道心坚如磐石。
再没有回转的余地。
天色渐晚,玉枢仙尊送徒弟们出门去。
他手执拂尘,温声道:“为师过几日就把你们大师兄给找回来,你们不用担心。倘若有事,一定告诉为师知晓。”
三个徒弟都应了,转身离开。
看着他们离开,玉枢仙尊也转身回了殿中。
盛着司悬鲜血的玉葫芦还放在案上,玉枢仙尊的目光落在上边,看了半晌,最后还是一挥拂尘,道了一声“无量天尊”。
他只是为人师表的典范,不曾有过私心。
*
过了年,开春之后,玉枢仙尊向天帝请愿,二下昆仑山,在山上做了长老。
不过一直没有司悬的消息,就算他三个师弟有意联系他,也找不到他。
他们想着,司悬应当是找个地方休眠去了,等缓过一阵就好了。
而人间吴国尽皆归降,林蓁统一江南,于从前的越国国都琅琊城,正式登基。
开国伊始,许多事情都要处置。
林信觉着,册立官员、奖励耕织、安顿遗民,每件事都比确立护佑神的事情要紧,也就没有急着让林蓁办这件事。
渐渐入夏,林蓁在皇宫之中划出一块地,亲自描绘了一座高台上的宫殿,招募工匠,开始筹备仙君祠。
照着画像铸的仙君神像也开始动工。
林蓁的阿爷年近八十,还时常由小雀儿扶着,去现场转一转。
林信虽看不见,偶尔也会过去看看,扶额直呼太铺张了。
于是高台的台阶减了一些,变作九十九级。
林蓁的爷爷说:“不能再少了,再少就比吴国皇宫里的重渊帝君的宫殿少了,要比过他才行。”
林信挠头:“可他是我前未婚夫呀。”
爷爷振振有词:“既然是前未婚夫,那就更要比一比了。”
林信没法,只能由着他们去了。
所幸在宫中为仙君做活儿的待遇不错,如果林信会做一些活儿,他也想在越国皇宫里混口饭吃。
仙君祠还没开工多久,便有人坐不住了。
宫道上,霜林推了一把沈念君。
“念君,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出来。”
沈念君回头看了一眼,有些犹豫:“我还是有点怕陛下。”
“没关系,把你想说的告诉陛下就行了。”霜林笑着道,“陛下如今是陛下了,行事更加稳重,思虑更加周全,就算不喜欢你说的话,但也不会太过为难你的。等陛下回过神来,就明白你的良苦用心了。”
沈念君想了想,下定决心:“那我过去了。”
书房里,林蓁正端坐着批折子,小雀儿靠在凭几上,面上盖着一封奏章挡光,正呼呼大睡。
小太监通传之后,将沈念君带了进来。
站在宫道上的霜林四处走动,一转眼,在园林中看见林信。
琅琊原本是越国旧都,这也是从前的越国的旧宫殿。与阴沉沉的吴国皇宫不同,越国皇帝明显更加会享受,山水园林,宫中甚至还有一条河流穿过,景致非常。
仙君祠还没有修好,林信仍旧是看不见的,此时他一个人待着,抱着竹杖,坐在湖边的一块山石上。
微风吹动散发,他有些无聊,用手指绕着头发玩儿。
霜林近前,细长的眼睛眯起,看了林信一会儿,低声唤道:“仙君。”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有几分说不出的怪异。
林信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扯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他揉了揉脑袋,疼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