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光景倏忽而过,第六年的严冬,入冬不久,密林就飘起了大雪。
密林深处也被白雪覆盖,枯枝堆起,用火折子点起火,枯枝败叶燃烧起来,劈啪作响。
林信与衍翁蹲在火堆边,火光跳跃,照在他二人面上。
人间事未了,林信仍旧是凡人之躯。
二十出头岁的青年模样,较五年前长高许多,只是身形仍旧瘦削。
鼻梁上还架着琉璃镜,一双桃花眼,映出火光的颜色,亮得好似琉璃。
他抿了抿唇角,对衍翁道:“我觉得可以了。”
衍翁点头:“我也觉得。”
林信问:“动手吗?”
“动手。”
于是林信捡起一根树枝,拨弄了一下眼前的火堆。
燃烧的枯枝散开,火堆里有两个烤得焦黑的红薯。
林信用树枝戳了一下红薯,红薯便往衍翁那边滚去。
他二人就这么,一人捧着一个红薯,蹲在雪地里,一边吃一边吹气。
吃了一半,衍翁道:“你前几天干什么去了?我都好久没吃东西了。”
“二师兄那里,出了点事情。”
“怎么?”
林信放下红薯,叹了口气:“凤凰一族里,忽然有一些人,说他许久未能成神,说他不堪少主大任,想要换人。”
“不能成神有什么?”衍翁笑了笑,“你二师兄不是其他事情都很好吗?”
“是呀。”林信道,“不过去年的时候,他爹在西荒海遇袭,二师兄赶不及,他爹还是受了重伤,至今未醒。二师兄处置族中事务,不曾出错,但是……那时候就有点苗头。”
他抬眼看看天:“正巧今年年前,他们族里有一只凤凰浴火成神了。趁着族长没醒,所以他们想,换个少主。”
衍翁咋舌:“你看看,你看看,神界也会有这种事情。”
“其实我也能理解他们族里的考虑。”林信小声道,“但是这一年来,二师兄勤勤勉勉,又不曾出错,族长也不是说一定从此就……直接闹到天君面前,这件事情,他们做得不太厚道。”
“那后来呢?天君儿怎么判的?”
天君从前与重渊帝君共同理事,帝君去后,便是天君独自判事。其实就是帝君在时,他也不怎么管事。
天君是凡人飞升,年纪比衍翁小得多,所以衍翁喊他“儿”。
“师祖与师父出面,这件事情暂时被打回去了。天君说,等过一阵子,考量考量再说。”
衍翁嗤笑道:“这不是跟没说一样吗?”
“也确实没有办法。”林信撑着头,面容惆怅,“我和其他两个师兄,在他那儿,帮了他一阵子。昨日才被二师兄赶回来,他如今应当也焦头烂额的。”
趁林信出神,衍翁悄悄拿过林信的红薯,掰去他啃过的地方,一边偷吃,一边摇着头连声道:“可怜,可怜。”
林信若有所思,叹息道:“其实最近三师兄也忙,胡容闭关好几年了,总是三师兄在做事。”
他掰着手指:“仔细算算,我们师兄弟四个,上次聚在一起喝酒吃饭,应当是在五年前的元月初一。”
见他难过,衍翁吃红薯的动作一顿,他忽然有点愧疚。
吃完红薯,衍翁拍了拍手:“没关系,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时间聚。”
林信低头,这才发现自己吃了一半、放在地上的红薯不见了。
没等他说话,衍翁便岔开话题:“来来来,看看卦象。”
他随地捡起一根树枝,拨了拨已经燃尽的灰烬。
在灰烬里扒拉出一个稍黑的龟甲。
那龟甲是和红薯一起烧的,他和林信都想着先吃红薯,就没有管它,让它在火里多烤了一会儿。
龟甲还热,上边有一些细小的裂纹,衍翁随手拿起来,只看了一眼就丢开。
“烧坏了,不能看了。”
因为卜的是二师兄的前路,所以林信想自己看看,才探了探脑袋,衍翁便随手一拂,扬起积雪,将龟甲掩埋起来。
衍翁私心,想替林信也问一卦,后来想想,都替两个人问了,不如替他们师兄弟四个都问一问。
一个也逃不掉。
*
告别衍翁之后,林信离开密林深处,回了行宫。
回去时,寝殿里开了一扇窗,寒风吹入,吹散殿中药香。
顾渊坐在长案前,案上摊着几本医书,还有一些散碎的药材。身边摆着一个小炉子,炉火才熄,炉子上放着一个药壶。
林信觉着难闻,再开了一扇窗子。
他在顾渊面前坐下,看见他面前的医术上,记着一个方子。
“你看了一下午了?”
“嗯。”
很早的时候,顾渊就在学医术,想帮他治眼睛。
后来事情就搁置了。年前的时候,他又把东西都翻出来,研究了近一年。
林信撑着头:“歇一会儿吧?”
“好。”
林信随手捡起一棵仙草看了看,很快又放回原位。然后掀开药壶的盖子看看,那里边盛着几株药草,熬出碧色的药汤。
他将盖子重新盖上,问顾渊道:“我回来的时候,经过厨房,他们在里边做糍粑,你要不要吃一点?我去拿。”
顾渊斟酌了一会儿,应道:“你去拿吧。”
林信从软垫上爬起来,转身出去了。
顾渊垂眸看向面前书页,一拂袖,便将书册合上。
林信端着一碟糍粑和两碗糖水回来时,他已经将长案整理出来,上边只放着一小罐药膏,还有一条三指宽的白绫。
糍粑沾了黄豆粉,甜得很。
林信拿着竹签,正专心抖掉多余的黄豆粉时,忽然听顾渊道:“林信,我帮你治眼睛吧?”
“嗯?”林信疑惑地抬眼看他,“不用了,阿蓁那边应该快结束了,我应该很快就会恢复仙身……”
“林蓁那边还久。”顾渊道,“我下午算了算。”
“是吗?”
“你总带着琉璃镜也不好,我帮你治吧?”
林信也没有多想,点点头:“也好。”
顾渊却是暗中松了口气,食指轻点,又道:“晚上就治。”
林信含了糍粑在嘴里,说话含含糊糊的:“也可以。”
晚间饭后,林信跪坐在他面前,双手放在腿上,坐得端正。
他摘下琉璃镜,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微仰着头,眼前一片虚空。
顾渊用清水帮他擦了擦眼睛,随后用三指宽的长白绫把他的眼睛缠起来。
顾渊道:“这段日子,不要用琉璃镜。”
林信乖巧地点点头:“好。”
“不要外出,有事情我会办好。”
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林信心中有顾虑,便没有回答。
顾渊也没有在意,将他的琉璃镜收起来,又将他从前用的竹杖放到他手里。
他戴了近六年的琉璃镜,早已经习惯了。忽然做回瞎子,还有些不习惯。蒙着白绫,一夜之间,撞翻三次东西,撞的还都是同一块地方,腿上都青了一块。
顾渊无法,只能跟在他身后,一直到吹灯上榻。
月色迷蒙,雪光皎洁,林信解下白绫,躺在榻上想事情。
“顾渊,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没有。”顾渊侧过身,抱住他的腰。
“那怎么……忽然让我不要出去?”
“你在殿中尚且摔了三次,怕你出去之后摔坏。”
“那怎么又忽然要给我治眼睛了?”
“我是近来才学会的,一学会就给你治了。”
“这样啊?”
“就是这样。”顾渊拍拍他,“睡吧。”
天气冷,榻上暖和,林信再往锦被里缩了缩,被子都盖过了下巴,很快就睡着了。
他入睡之后,顾渊撑着头,垂眸看着林信,抚了抚他的眼角。
要帮林信治眼睛,倒也不是因为别的。
顾渊只是忽然有些不安,害怕若是有一天他又不在了,琉璃镜上的术法不管用了。那时林信仍未恢复仙身,这个小瞎子该怎么办?
所以想帮他治好。也趁这个机会,把他留在身边久一些。
*
林信就这么蒙着白绫过了大半个月。
逐渐习惯之后,便觉得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据顾渊说,他要喝药喝到年后才会好。林信谨遵医嘱,每日认真服药,吃完之后,顾渊便塞给他两颗蜜饯。
一日傍晚,才吃完蜜饯,远在人界的小雀儿给林信传了音讯。
“仙君,你要不要过来一下?吴国把祭祀你前未婚夫的宫殿给烧了。”
重渊帝君。
帝君走后,不能再享祭祀,南华老君便给徐恪托了个梦,梦中黑蛟坠下云端,暗示他帝君已去,可以换个护佑神。
梦醒之后,徐恪便将祭祀重渊帝君的承朝宫给封了。封了之后,也没有改换新神。
所以,吴国这十几年来,一直都是没有护佑神的。
既然已经封起来了,怎么好端端的,又要烧了?
不知道徐恪到底是怎么想的。
林信想了想,还是要过去看看。
他才拿起竹杖,正巧顾渊此时进来。
顾渊问道:“要出去?”
“嗯,吴国那边出了点事情,帝君的宫殿被烧了。”林信摸到榻边,拿起自己的乾坤袋,“出于仙友道义,我也得过去看看。总不能让帝君走后也不安宁。”
顾渊没有反对,只道:“走吧,我陪你过去。”
林信顿了顿,正色道:“多谢你。”
“于我不必说这样的话。”顾渊上前,牵起他的手,“这话应当重渊对你说。”
六年时间,林蓁从江城发家,只用了三年时间,便恢复了从前的越国国土。再用三年时间,兵指吴国国都。
林蓁驻军在城外百里,原本应该在今年就可以攻入吴国国都,无奈天寒大雪,打乱了林蓁的部署。
越军驻扎休养,应该是要在城外过年,但也给了吴国喘息的机会。
傍晚时分,小雀儿站在高地上,望见吴国都城内,火光冲天。
小青雀一向好奇心重,飞过去看了看,却不料是承朝宫起火了。
他连忙给林信传了信,林信赶过去时,只觉得热气扑面。
他看不见,只能问顾渊:“怎么样了?都烧了吗?”
顾渊应道:“嗯,都烧了。”
随顾渊的话,眼前宫殿的木门摔落在地。
顾渊于熊熊烈火中,看见那位重渊帝君的金身神像。
一个人和一条蛟龙,淡漠之际的神色。
恍然之间,顾渊好像明白了,情劫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转头去看林信的时候,神像轰然倒塌。
顾渊却忽然想,得亏林信看不见。
得亏林信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