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依着越国旧俗,村落人家要聚在一起打糍粑,讨个吉利。
村里的老人家年纪大了,前几年生了一场小病,病中由林蓁操持村中事务。病好之后,老人家图清闲,也多把事情交给林蓁。
林蓁上午要去桃溪镇,大约也是为了这件事。
下午阳光正好,老人家领着村中长辈在仙君祠祭祀。
点上香烛时,老人家转头对林蓁道:“去,折两枝才开的桃花回来。”
林蓁应了,转身跨过仙君祠的门槛。
今年冬天大寒,祠外桃花发没两枝,整棵树还是光秃秃的。
林蓁过了年就是十九。三年前改换男装,同时束冠——用的是林信送给他的那个玉冠。
他“变成”男子的时候,村中一众儿郎的心都碎了。
变回男装之后,渐渐地长得更加高大。
他此时穿着一身半旧的窄袖蓝衫,以木冠束发,剑眉星目,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有些不怒自威的意思。
小雀儿说,怕他被地痞流氓调戏,实在是多虑了。
他微微抬起头,折下两只桃花,又拿了个粗陶瓶,在河里装了点清水,将桃花好好的插在瓶里,供奉在仙君神像前。
这时林信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只隐约听见有人在他的神像前祝祷,然后各色贡品从天上掉下来,落在他身边。
最后有两只桃花落在他的怀里。
院子里三只小动物还坐在顾渊面前,七嘴八舌地问他问题。
林信抱着桃花坐起来:“别缠着魔尊了,去祠堂看看。”
三只小动物一起应了一声,全都变成原形,跟在他身后。
顾渊也站起身来,拂了拂衣摆,走到林信身边。
仙君祠外用几株桃花圈出一块地儿,门前还长着一株。
林信一直没想起来,为什么种树的时候,会在门口也种一棵。
他掐了个隐身的口诀,又往顾渊和三只小动物身上分别贴了一张隐身符。
林信先把三只小动物放到桃树的树枝上,随后自己也爬上树,与他们坐在一起。
桃树不大,再坐不下,顾渊便站在了树下。
村中长辈,都聚在仙君祠前的空地上。
临时堆了土灶,蒸熟糯米,再将石摏与石臼洗净。
由林蓁的爷爷开了彩:“年关将近,仙君庇佑。”
随后他便将石摏交给林蓁,由林蓁来操持这件事情。他老人家拄着拐杖,走到神祠的石阶上,坐着看他来弄。
七八岁的时候,林信就教过林蓁射箭。后来年岁长些,他爷爷便把他送去武馆学武。前年还在军营里服役。
他虽生得白净,武功却好得很。原本趴在他身后,一条毛毛虫似的蛟龙,也正慢慢长大。
从他还是小不点的时候,林信便认得他了。一个小孩子,慢慢地长成这副模样,林信欣慰得很。
打糍粑是件很漫长的事情,林蓁中途歇过一阵,很快便到了傍晚。
他双手拿着石摏,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小孩子:“念君,去告诉各家,可以过来拿了。”
那小孩姓沈,是林信撮合过的沈家小哥与宋娘子的孩子,名叫念君。
原本要让林信给他取名字的,但是林信推脱了,最后取的这个名字,大约意思是“感念仙君”。林信初听这个名字时,只觉得可爱。
沈念君是早产,身子弱,林信还送过一个长命锁,给他压命。他今年不过十岁,时常跟着林蓁练武,锻炼体魄。
沈念君应了一声,转身就跑出去了。
林蓁将新捶出来的糍粑分出一份,仔细地分做小块,先装了一碟子,要交给自家爷爷,请他放在仙君的供案上。
却不料老人家摆摆手,却是让他去了。
林蓁双手捧着盘子,放在林信的供案上,最后拜了三拜。
他抬起头时,一碟糍粑也正好落在林信的手上。
林信捏了三块给三只小动物,又从桃树上伸长了手,递给顾渊。
顾渊也拿了一块。
不多时,沈念君便回来了,枕水村中四十九户人家,户户人家都有人来了。
仙君祠外站满了人,林信继续看着,还是觉得十分欣慰。
枕水村不大,不如吴国,疆域辽阔,百姓众多,但是看见村里人活得都好,他就心满意足了。
太阳落山时,糍粑也分完了,村中人回家吃晚饭,林蓁将仙君祠的门关上,也要搀着爷爷回去。
林信身边的三只小动物早也耐不住寂寞,跑去玩儿了。只有顾渊还站在桃树下,林信让他到树上来坐,他不肯。
仙君祠外,老人家对林蓁道:“蓁哥儿,阿爷走后,村子就要交给你了。”
林蓁笑着道:“爷爷过了年才七十,我年轻,有的是让阿爷操劳的时候呢。”
“也是。”老人家点点头,“还没给你娶亲,你还年轻。”
林蓁回头看了一眼仙君祠:“天下不定,我无心成家。”
老人家似乎想到了什么,瞥了他一眼,提醒道:“这种话,不要在外人面前说。”
“我知道的,我只是在仙君和阿爷面前说一说。”林蓁道,“不知道为什么,皇帝这几年总盯着我们这儿,光南巡就来了三回,而且每回都来仙君祠。我想……”
老人家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对朝廷来说,咱们终究还算是个遗民村子,今上又多疑,时时看着,他会放心一些。他想看,便让他看着吧,看一看,又不会怎么样。”
“阿爷,我是怕……”
“我知道,但是仙君……”老人家换了个称呼,“殿下只希望我们能安稳地生活。”
“若是朝廷偏不让我们安稳呢?”
老人家严肃地看了他一眼:“阿蓁,慎言。”
一老一少相携着走远了,林信坐在桃树上,若有所思。
吴国在位的皇帝还是徐恪,林信之前见过他,特意嘱咐过他,做个明君。
不过徐恪好像没听进去。
或许是因为他年少弑父,或许是因为他太早慧。正如老人家与林蓁所说,徐恪多疑。
林信正想着事情,忽然腰上的腰带被扯了扯。
他低头看去,顾渊刻意不看他,手指上却缠着林信的长腰带。
林信连忙拉住腰带,低低地喊了一声:“喂。”
顾渊忍住笑意,有心逗他,抓着腰带就要往前走。
林信要从树上跳下去,正巧此时顾渊回头,把他接住。
顾渊瞥见他的侧脸,白白的,看起来嫩得很,像方才林信给他的糍粑。
没忍住,轻轻地咬了一口。
“仙君,你真可爱。”顾渊从不吝啬表达自己对他的喜欢,不论是口头的,还是行动的。
林信当即被定在原地:“顾渊你是龙是狗?”
顾渊附在他耳边,咬耳朵似的:“汪。”
林信顿时没了脾气,面色通红,趴在他的肩上,不肯起来。
*
他们留在枕水村里过年。
林信白日里只是在院子里晒太阳,顺便招猫逗狗,晚上便与老道长围坐在火炉边,吃板栗花生,吃饱了就去睡。
好不惬意。
除夕前一日的晚上,他睡着睡着,忽然有些饿了,便爬起来披上衣裳,去厨房找吃的。
厨房里没有什么吃的,他在院子里养的两只仙鸡,昨天都被柴全吃了。
他拢着衣裳,站在水缸前,灌了两瓢凉水下肚,觉得有点舒服了,摸了摸肚子,准备回去睡觉。
还没走出厨房门,便与顾渊撞了个正着。
顾渊才从外面回来,自院墙那边跳过来。林信正好要跨过厨房的门槛,看着他跳过来扬起的衣摆落下。
林信睡得迷糊,还没反应过来,怔怔地问道:“你原来没在房里啊?”
“嗯。”顾渊上前,用指尖碰了碰他衣襟上的水渍,“你渴了?”
“嗯……也不是。”林信低头看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喝水还会漏,“我饿了,没找到吃的,所以喝了两口水。”
顾渊的手向下,拍拍他的肚子,他近来吃了就睡,好像是有点儿肉。
林信抬头,很没有威慑力地恐吓他:“顾渊。”
顾渊把他往厨房里推了一把:“本尊给你做吃的。”
顾渊翻了翻柜子,只找出一缸底的糯米粉,他准备给林信下碗团子,煮甜汤。
林信搬了把小板凳,坐在灶前生火。
他问:“顾渊,我方才看你从外边回来,你去哪里了?”
“准备彩礼。”
林信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
照着他说的,正月十七他便要向师祖提定亲的事情,他白日里陪着自己在枕水村里,晚上自然是要出去准备彩礼的。
林信又问:“你这几日,每天晚上都在外边?”
“嗯。”顾渊头也不抬,“今日去了东荒,运气不好,没有等到猎物。”
“现在是冬天,它们大概都冬眠了。”
炉火正旺,将林信的脸烤得有些热。
林信用手背捂了捂脸:“那你等会儿还要出去么?”
“嗯,再去碰碰运气。”
林信思忖了一会儿,轻声道:“别出去了,今天休息一天吧。”
顾渊看向他,挑了挑眉:“嗯?”
林信往炉灶里塞柴火:“我也不缺那点东西,离天亮还有些时候,你留下来睡一觉吧。”
顾渊没有说话,林信以为他是拒绝了,轻轻咬了咬腮帮软肉,越说话,声音越小:“你不是想抱着睡么?你今晚别出去了,吃了夜宵就睡。”
他还加了限制:“限定今晚。”
顾渊面色不改,语调却是有些笑意的:“好。”
他二人就站在灶边吃了点心,便一同去了林信房里。
林信摸黑起来,也没有点灯,五感未明,把榻边的东西都踢飞了。
回来的时候还是摸黑,他便把东西又踢回原位。
林信脱下外裳,甩在椅背上,然后爬上床。
被褥里还有些余温,他抖落开被子,把自己裹好,躺下之后,拍拍身边留给顾渊的空位。
顾渊在他身边躺下,伸手抱住他,把他搂紧。
他似是忽有所感:“还是做神仙好。”
林信从他怀里挣出一只手,摸了摸鼻尖:“嗯?”
“神仙享人祭祀。做魔君,就算贵为魔尊,彩礼还得自己去弄。”
林信从床榻里边再拿出一床被子,给他盖上。
“不过本尊马上就要有一个神仙了。”
顾渊说话时的气息就打在他的耳边,他试着掀开林信身上的被子。
林信有所察觉,按住被角:“不……不要得寸进尺,你再这样,我把你赶出去了。”
顾渊终于把他的被子掀开一个角,用脚缠住他的脚,装模作样地叹道:“仙君,你好暖和啊。本尊这几天怎么会傻到每天晚上出去弄彩礼,竟然不陪你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