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他二人,情劫便是死劫,死劫便是情劫。
顾渊双手颤抖地捧起摔在他怀里的小石头。
他拢着石头,生怕斩仙台上的疾风将它吹化。
顾渊化作龙形,将石头含在口中,回了西山。
他拿出林信随身携带的乾坤袋,将里边的东西都抖落在岸边。
丹药法器之间,有一个月牙形的鳞片。
早些时候,在吴国皇宫里,顾渊看见承朝宫里的重渊帝君金像,便察觉到自己与林信,在吴国就曾相识。
后来林信将玄光镜丢弃在魔界雾林,他紧跟着就将玄光镜捡了回来。
他比林信早些知道,早些知道他们其实都活在情劫里。
林信自然愿意再一次将本心献给他,好让他恢复真身,但是顾渊不愿意。
所以顾渊骗他说要闭关,其实是不想再把林信牵扯进情劫里,他想要自己恢复真身,不必再靠林信的本心。
拿走林信的那本书,是为了不让他看见关于魔气入体的记载。
在闭关之前,要与林信定亲,并不是因为他害怕,害怕出关之后,林信就不再喜欢他了,他是想给林信送东西,送丹药法器,尽全力保全他。
之前在仙君祠,顾渊把逆鳞悄悄放进他的乾坤袋中,也是为了暗中护着他。
但是林信好像并没有发现乾坤袋中的逆鳞,逆鳞便一直放在袋子里,和其他的东西一起。
顾渊把石头放在天池水里,又从林信的乾坤袋中拿出逆鳞。
他变作拇指粗细的龙形,盘在石头上。
林信有意将石头本心也献祭给他,成全他的正道。
但是顾渊不愿意。
他想要林信活着。
西山设了结界,旁的仙君神君都进不来。
林信的师祖广乐老祖与师父玉枢仙尊,还有一路陪同他二人历劫的南华老君与月老,都在西山山脚下着急。
广乐老祖急得拿神剑劈砍结界:“天杀的帝君,他勘不破情劫,凭什么要我的徒孙把本心给他?凭什么?”
南华老君却道:“帝君不会用林信的本心的。”
广乐老祖咬牙道:“他敢拿林信的本心,我跟他不死不休!”
也不知过了多久。
天池里,林信已然由本心石头的模样化作本相的亡国皇帝模样,只是还昏迷。
顾渊搂着他的腰,他的脑袋靠在顾渊的肩上。
顾渊偏过头去,吻了吻他的颈侧,仿佛是自言自语:“倘若龙蛋是方的,那就好了。”
倘若龙蛋是方的,魔界密林里的小石头,也就不会以为这玩意儿是自己的崽子。
小石头不救他,也就不会有后边的这两世情劫。
只可惜他想错了,什么上天赐给他的崽子,都是小石头的托词。
就算他是方的、是五角星形状的,小石头也一样救了。
林信仍旧是本相皇帝的模样,一身单衣,披发跣足,手脚上戴着镣铐。
顾渊抱起他,回了云宫。
他将林信安安稳稳地放在榻上,随后取出一个陈旧的木匣。
木匣里,是两把铜钥匙。
林信还是越国的亡国之君时,他出城递降书,手上脚上带着铁镣铐。为表诚意,他将镣铐的钥匙,放在一个匣子里,与降书一同递了过去。
因他眼盲,没有走到吴国将领的马前,反倒走到了吴国国师的马前。
于是吴国国师,就拿走了镣铐的钥匙。
这两把钥匙,顾渊前些日子才从承朝宫的角落里取出来。
吴国国师以为,有了这两把钥匙,就能把林信锁得牢牢的。
所以他把钥匙藏起来。
顾渊拿起钥匙,小心翼翼地捧起林信的双手,帮他将本相上戴了许多年的镣铐取下来。
帮他将手脚上的镣铐都解开之后,顾渊将东西都收好,最后抱着林信出了西山。
西山的结界外,广乐老祖已经将结界劈开了一道缝儿。
见他带着林信出来,生怕顾渊拿了林信的本心石头,连忙上前去看林信的情况。
他伸手探了探林信的心口,石头心还在跳动。
广乐老祖知道自己误会了顾渊,抬眼看他,唤了一声:“帝君?”
顾渊低声道:“本君用逆鳞帮他重新锻了本心石头。”
林信只有这一个本心了,自然是要护好的。
南华老君问道:“那帝君你……情劫怎么办?”
“败了便败了,本君不想历劫了,本君想要破了这个劫。”
从来没听说过破情劫的。
只听顾渊继续道:“本君自行修成正道,不用他的本心。”
“帝君的意思是?”
“这一世情劫又败了,只要他与本君不死,我二人生生世世都要历劫。他醒来之后,便是第三世情劫,到时他不会记得这些事情,你们也不会记得。”顾渊将林信交给广乐老祖,“本君把林信暂时托付给你们,你们照顾好他,本君自寻正道出路。”
“可是……”
他不想再被情劫左右了。
可是情劫已经注定,不勘破情劫,反倒另寻出路,谈何容易?
顾渊垂眸,最后看了一眼林信,淡淡道:“从前林信问我:‘有情为何不能修成正道?’我当时不知道,现在想试一试。本君便是魔气入体,走火入魔,可是魔头为何不能修成正道?”
“林信说可以,本君也觉得可以。”
*
天喜峰姻缘殿,南华老君趴在案上默默流泪,月老坐在他对面,拍着他的背安慰他。
“那现在呢?”
“信信被他师祖带回天均峰了,大概是还没有醒。帝君非说‘魔头也可以修成正道’,我们又拦不住帝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帝君走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月老轻叹一声:“我倒觉得,说不定还真能破了情劫呢?”
“胡说八道。”南华老君拍案而起,带了哭腔,“情劫是用来历的,又不是用来破的!”
“好吧好吧。”
月老想了一会儿,叹息道:“算算,他二人这已经两世情劫了吧?”
“是啊。”老君直流泪,“在吴国那儿算是第一世,这回在仙界算是第二世,现在信信还昏迷,帝君又不知道去了哪里,大约很快就是第三世了。”
“又要从头再来?”
“是,他二人又要忘记所有的事情,重新开始历劫。”老君道,“倘若帝君真能把这个劫破了也好。”
月老拍拍他的背。
南华老君抹了一把纵横的老泪:“我的‘鱼石’,我一开始就不该入手这一对,我哭死了都。”
正巧此时,天均峰给他传了信,林信醒了。
天道运转,朝夕之间,尽忘旧事,乾坤倒逆,又是另一世情劫。
*
倏忽十年。
六界皆知,天均峰广乐老祖的小徒孙、太极宫玉枢仙尊的小徒弟林信,是个无忧无虑的小机灵鬼。
他今日方才做完今年的任务,积攒满了功德,与二师兄栖梧从枕水村回来。
守缺山四个师兄弟都聚齐了,立刻就组了牌局。
司悬一边洗牌,一边道:“我在昆仑山上教人练剑,都有好几批出师的了。七五信信啊,你们做的那个任务,怎么做了十年还没做完?”
林信抱起小奴,随手拣了一个仙果来吃,含含糊糊地道:“改朝换代嘛,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况且十年前,阿蓁才八岁,总得等他长大。”
小奴闻言,弓着身子,往他怀里拱了拱脑袋。
林信安抚道:“好好好,你也长大了。”
小奴从他怀里跳下来,变作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少年,橘黄颜色的衣裳,面上还有些婴儿肥。
少年还在变声,嗓音有些沙哑:“仙君,我是让你不要再抱我了。”
“知道了,知道了。”林信在师兄身边坐下,加入牌局,小声嘀咕道,“明明自己也一个劲儿地往我怀里钻来着。”
小奴朝他呼噜一声,转身走了。
林信连忙追出去哄他:“青春期少年是真的不好应付。”林信揽着他的肩,把他带回来:“仙君错了,仙君错了,以后都不抱你了。”
小奴还闹别扭,正巧此时,胡容从外边进来。
他向林信作揖:“仙君回来了。”
林信点点头:“容容晚上好。”
胡容看向小奴,还没说话,小奴就变作黄狸猫,在地上打了个滚,最后从石窗跑走了。
大师兄司悬在后边喊林信:“信信,牌洗好了,快过来啊。”
三师兄胡离拍了司悬一下:“信信,不用急,等会儿过来也可以。”
“我马上来了。”
林信才要过去,却被胡容拉住了衣袖。
林信回头:“嗯?”
胡容问:“仙君明日可得闲?”
“明天扶归约我去魔界狩猎来着。”林信笑了笑,“你有事情吗?”
胡容顿了顿,摇头道:“没有。”
林信仍旧是一颗石头心,不开花不开窍,甩着衣袖就跑去打牌了。
牌局中途,小奴就跑回来了,挤在林信身边,把胡容挤开。林信摸了摸狸花猫毛茸茸的脑袋。
次日晨起,林信收拾好东西,背上自己的乾坤袋,就去了魔界。
他在魔宫宫门前等了一会儿,扶归就背着弓箭出来了。
林信朝他挥了挥手,扶归也向他摆摆手。
“与你见一面,竟然还要年前预约。”扶归道,“你那任务,十年了还没做完?”
林信抱着手,扬了扬下巴道:“你教你儿子扶珩批奏折,也不是十年了还没教会?”
扶归被拔了老虎毛似的,不满地喊了一声:“林信。”
“对不起,对不起。”林信一把揽住他的肩,“等会儿我捉两只小乌龟送给你。”
“哪有人狩猎抓乌龟的?”
“有啊,我就是。”林信振振有词,“等乌龟都老死了,你大概就教会扶珩了。”
扶归踹了他一脚:“你找死。”
魔界北边,都是人烟稀少的树林,他二人也没有分开,只是慢悠悠地往前走,看见有猎物,就搭弓射箭。
傍晚时分,走到林子边缘,扶归拉住了他。
“别往前走了,前边是密林。”
“嗯?”
“密林凶险,我们两个人进去不稳妥。前几日驻守在这里的军队来报,近来密林里有异动,仿佛是有人在里边修行,时常乌云聚顶。”
林信也不好奇,点点头:“好,那就不进去了。”
他二人原路返回,林信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正巧这时,密林里下起了雨,伴随有雷声。
林信摸摸鼻尖,玩笑道:“看这架势,该不会是个惊天动地的大魔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