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缺山小聚之后,师兄弟四人各赴人界,继续做任务。
林信回到枕水村的时候,看见一只杂毛小狐狸皮毛沾血、奄奄一息地趴在学塾门前。
是从前认识的朋友,林信上前,把小狐狸抱起来:“胡闹?”
胡闹“虚弱”地睁开眼睛,轻轻地唤了一声:“殿下。”
“你怎么弄成这样?”
“我……出来捕猎,追一只麻雀,一直追到这里,然后忽然窜出来一只豺狼,我一时不防,被挠了一下。跟着又出来一只小猪,拍了我两掌。”
麻雀、豺狼,还有所谓的小猪。
林信抱起他,推开学塾的门。
小雀儿、柴全,还有小奴,趴在门后面,地上还堆着些草药粗布,应当是想给胡闹包扎的,但是还没出去,林信就回来了。
小雀儿讪讪地笑,抖了抖尾羽:“仙君。”
林信哭笑不得,只能把胡闹带回去包扎伤口。
三个小动物排队站在他身边,都低着头,很是愧疚的模样。
杂毛小狐狸趴在林信的腿上,尾巴耷拉在身后,一甩一甩的。
“殿下,我受了好严重的伤,我好难受,我是不是要死了?”
胡闹身上的伤,是被柴全的爪子挠出来的,也不重,就是皮毛沾了血,看起来才蔫蔫的。另外小奴打了他两掌,但是小奴年纪小,功法不深,应该也不疼。
林信用湿布帮他将伤口周围擦擦干净:“不要说胡话,很快就好了。”
他转头看看排排站的三个小动物,又道:“这件事情……也不是你们的错,胡闹要抓小雀儿,你们出来帮他,在情理之中。现在认识了,以后不要再打架了。”
狐狸趴在他腿上,哎哟哎哟地直叫唤。
那三个小动物,听见林信说没关系,才放下心来,围在胡闹身边,预备给他看诊开药。
小雀儿思索了一会儿,道:“我觉得应该让柴全舔一舔伤口,这样会好得快一点。”
柴全摇摇头:“这样不好。”
小奴舔了舔爪子:“喵。”
大体意思是,让他来吧。
胡闹睁大眼睛,怒喝一声:“滚,都给老子滚。”
然后又迅速变成虚弱的模样,脑袋靠在林信的腿上,蹭了两下,柔柔弱弱地唤道:“殿下。”
林信让三只小动物自己去玩儿,然后帮他处理伤口。
栖梧经过时,道:“师弟,这是要开动物园了?”
胡闹略圆的狐狸眼眸一抬,笑着打了声招呼:“兄长师兄,我们之前在守缺山见过的,兄长带我们七个弟弟过去玩儿。”
胡闹的兄长便是胡离,他这样喊,栖梧才想起来,原来他是胡离的六弟。
既然是胡离的弟弟,栖梧也没再说话,回书房拿了书册,便去堂前给学生们讲课了。
伤在狐狸腿上,林信帮他包扎好伤口,胡闹试着下了地,却始终抬着一条后腿。
林信便道:“要不要我传信给三师兄?”
“不要不要,兄长近来在忙,这点小事就不要麻烦他了。”
“那我传信给胡容?”
“不!”胡闹前腿发力,又跳回林信的腿上,“二哥是妖王嘛,他也很忙的,殿下照顾我就好,反正是殿下的豺狼和小猪弄伤我的,殿下要对我负责。”
林信捏起他的后颈:“那你去休息吧。”
胡闹抱住他的手:“人家要和殿下待在一起。从前在人间的时候,我出去玩儿,弄伤自己,都是殿下给我包扎伤口的。殿下,我们也很久没见了,重温一下当日情形好不好?”
林信无奈地笑道:“好。”
林信在枕水村的学塾里,并不是年轻的模样。
开春时节,阳光正好,他坐在檐下,胡闹趴在他的腿上,不自觉想要舔舔伤口,每一回都被林信按住了。
昏昏欲睡之时,远在妖界的胡容给六弟传了信。
“胡闹,你……”
“二哥,殿下有危险的时候我会喊你的,但是请你不要打扰我和殿下的二人时光。”
“你给我从殿下身上滚下去。”
“我不。”胡闹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在林信的腿上打了个滚,把肚皮露在外边,“是你让我过来的,现在我不走了。”
*
两日之后的夜里,胡闹趴在学塾的屋顶上,给胡容传了音讯。
“二哥,二哥,你快来啊!”
胡容只当是林信有难,飞奔赶来,却只看见林信与顾渊坐在檐下说话。
顾渊有所察觉,面色不改,牵起林信的手,便要带他出去走走。
通身墨色的狐狸趴在屋脊上,几乎与夜色融为一色。
胡容冷冷地扫了一眼胡闹:“胡闹。”
也不知道是在喊他的名字,还是在斥责他胡闹。
胡闹趴在二哥身边,晃了晃杂毛的尾巴:“原来这就是二哥你的敌人啊,我还是头一回见。唉,这死鱼脸到底有什么好的?哪里比得上我二哥眉眼多情?”
他说这话时,顾渊已经牵着林信出去了,他二人沿着枕水村当中那条河往上走,大约是要去仙君祠。
胡容坐在屋顶上,背过身去,没有再看。
胡闹便道:“二哥,你怎么不看了?”
“我没有暗中窥伺别人的习惯。”
胡容一边说着,墨狐便纵身跳下屋顶。
“二哥,二哥,你等我……”
胡闹翘着一条伤腿,也要从屋顶上蹦下去,一时没注意,落地时踩在墨狐的尾巴上。
墨狐反脚一蹬,把他给踢开。
胡闹用前爪抹了抹脸,不解道:“二哥,我又做错什么了?这难道不是紧急情况吗?”
“这不是。”胡容漠然道,“殿下与他定亲了,这不是紧急情况,这是寻常模样。”
“那还能有什么紧急情况值得你来?”
胡容仿佛没听见他说话一般,径直往前走去。
胡闹连忙跟上去:“二哥,二哥,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翻过学塾的围墙,走出去一段路,墨狐在仙君祠外停留。
胡容道:“我怀疑顾渊要以殿下为祭,要让殿下助他飞升。”
胡闹用自己的小狐狸脑袋想了想,道:“可是这人,他已经飞升过了。”
“我怀疑,顾渊已经利用过殿下一次,就是殿下还在吴国的时候。殿下就是被他骗进情劫里,最后牺牲自己助他飞升,所以我们才会一直都找不到殿下。”
胡闹张大了嘴,舔了舔肉爪:“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局可太好破了。”
墨狐转头看他。
胡闹继续道:“只要让殿下换个人喜欢,不再喜欢他,这个局不就破了?”
墨狐不安地在仙君祠外面徘徊了一会儿,没有靠近,也没有离开。
*
仙君祠里,林信坐在草蒲团上,抬头看看顾渊。
“你明天就要闭关?”
“嗯。”顾渊拉了个草蒲团过来,在他面前坐下,揉乱他的长发,“等你做完枕水村的任务,我就出关了。”
“不用那么着急的。”林信看着他,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顿了顿,从随身带着的乾坤袋中,拿出一瓶丹药:“这个,特品清心丸,闭关的时候应该会有用。”
他在乾坤袋中摸了摸,又拿出一叠符咒:“还有这个,我画的凝神符咒,应该也会有用。”
顾渊按住他还要再拿东西出来的手:“不用这么麻烦,我之前常常闭关。”
“噢。”林信应了一声,也收回了手,又问,“对了,你上次从我那里拿去的书,有用么?”
其实顾渊把那本书拿回去之后,一眼都没看过。
他却点了点头:“很有用。”
林信笑了笑,道:“那就好。”
他二人相对坐着,默了许久。
林信笑着自嘲道:“之前总跟你待在一起,你又没什么话,就觉得没有什么。现在忽然要分开十几年,又不能给你传信,还有些不习惯。”
顾渊捏了捏他的下巴:“你在枕水村等我,等我出关,就操办婚事。”
林信握住他的手,笑着道:“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
“嗯?”
“林仙君在枕水村,掌民生风水。”林信朝他挑了挑眉,“也掌姻缘。”
他看了看台上的仙君神像。
村中人有嫁娶之事,都会来仙君祠里祭祀祈祷。
林信眼中似有星光摇曳:“你要是不介意跪我的神像的话……”
顾渊道:“不介意。”
于是林信从草蒲团上爬起来,点起供案上的两支残烛,将案上的贡品摆正,又从角落里拿了一个粗陶碗,舀了一碗藏在这里的米酒,放在高案正中。
林信理了理方才被顾渊揉乱的头发,跪在草蒲团上。
一时之间,林信想不起村中人念的祝祷词,他也就没有念。
他二人并肩跪在草蒲团上,很简单地向仙君神像拜了三次。
随后林信伸出双手,捧起放在案上的农家米酒。
他与顾渊相对跪着,林信先抿了一口米酒,又将粗陶碗递到他面前。
顾渊低头,就着他的手,也饮了一口。
米酒微甜,却不醉人。
两人分饮过一碗米酒,最后林信将粗陶碗往地上一摔,陶碗碎成几片。
便算是礼成。
林信低头看了看摔碎的陶碗,四片大的碎陶片,还有一些小的碎片。
林信挠挠头:“我不会解这个。”
“那就不要解了。”顾渊抬手将碎陶片拂开,“礼成,现在帝君可以亲他的小星官了。”
“说得好像之前没有……”
顾渊伸手一揽他的腰,把他从草蒲团上捞过来,捏住他的下巴,用拇指按了按他的唇角。
才喝了酒,有些酒气,香得很,又甜又醉人。
林信双手攀着他的脖子,面色微红,笑着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
“对了。”林信松开他,从怀里拿出顾渊给他的那片龙鳞。
那片龙鳞被他擦得锃亮,只是边上缺了两个小口。
“我之前一直以为,这是我自己弄坏的,怕你生气,就没敢跟你说。”林信捏着龙鳞,“前几天才反应过来,我根本弄不坏这个,这是不是你自己弄的?”
顾渊点头:“是。”
确实是他弄的,林信为给蛮娘他们养魂,剜心头血的时候,顾渊一时失神,把龙鳞给弄坏了。
林信抬手要打:“你这个人真是……”
“坏了就不要了。”顾渊顺势拿走他手中的龙鳞,将龙鳞变作一条小龙,“放在仙君祠里,陪你的神像。”
林信拿着小龙,捏了捏他的龙须,连龙须也硬得很。
他站起身,站在神像面前,斟酌着要把小龙安置在哪里。
顾渊便站在他身边,用手指轻轻勾开他随身带着的乾坤袋,丢了一片新的进去。
和其他的龙鳞都很不同的,月牙形状的龙鳞。
林信没有察觉,顾渊也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看着他把那条龙放在仙君神像的肩上。
明日顾渊便要闭关,他二人在仙君祠里待了一会儿,随后将各处都整理干净,走出仙君祠时,外边月色寂然,全开的桃花微红。
林信抿了抿唇,拍拍他的手臂,勉强地笑了笑:“那你早点回去吧,不用陪我了。”
顾渊只道:“我送你回去。”
于是一路无话,他二人并肩走回枕水村。
夜深人静,唯余风过林间的声音。
林信站在学塾门前的石阶上,指了指里边,对顾渊道:“那我回去了?”
他原本比顾渊矮一个额头,此时他站在石阶上,比顾渊高了几分。
林信捧起他的脸:“闭关顺利。”
“嗯。”顾渊按着他的后脑,把他往自己这里带了带,吻了吻他的额头,“顺不顺利都回来娶你。”
风动檐下铜铃,沉沉郁郁。
*
顾渊闭关已有十来日了,林信经常下意识想找他,有时候灵犀都要传出消息去了,被他连忙召回来了。
所幸在枕水村里做任务,也很有意思。
学塾里有四只小动物,还有十来个学生,平日里带他们玩玩儿,很快就打发了时间。
暮春时节的一日傍晚,林信一面走到书房门前,一面道:“师兄,阿蓁让我们过去吃饭……”
学塾的隔音并不好,隐约可以听见里边传来吵闹的声音。
林信觉着奇怪,又叩了叩门,唤了一声:“师兄?”
里边人应道:“师兄来了,师兄来了,不要催,不要催。”
却不是他二师兄栖梧的声音,是三师兄的声音。
开了门,果然是胡离。
林信微怔,疑惑道:“三师兄?”
胡离搂住他的脖子,把他拉进门来:“是我呀。”
“你怎么……”
“我也在做任务嘛。”
“嗯?那怎么会?”
“我做奸臣,伺候的那个小皇帝,要南下游玩,我陪着一起来了,就在不远处,过来看看你们。”
那时林信还是变幻出来的一副老相,胡离便顺手摸了摸他的胡须。
“你扮老还挺可爱的。”胡离看了看栖梧,“他比较丑,看起来就是那种又臭又硬的。”
栖梧坐在条案前,有些无奈。
地上散着书册,砚台也打翻了。
林信低头看看,果真看见胡离的鞋上沾着一点墨渍。
胡离踢了踢脚:“我变成狐狸从窗子里翻进来,原本想落在案上的,结果看见二师兄这副模样,还以为是走错了,一时脚滑。”
他俯身将东西捡起,随口道:“那个小皇帝,好像明天要来你们这个村子里看什么仙君祠,我特意过来提醒你们一声。他这个人喜怒无常,你们小心一些。”
胡离重新变作狐狸模样,从窗子出去了。
原本林信不曾问过胡离做什么任务,如今他提起,林信便想了想。
江河隔断,从前南边有吴越两国,现在只有吴国,能南下游玩的、喜怒无常的小皇帝,大约就是——
吴国的小皇帝徐恪。
林信之前在吴国皇宫里见过他,也见识过他的手段,可是他来枕水村做什么?
正想着事情,府衙的人便到了枕水村。
皇帝亲临,自然是要先做准备的。
林信悄悄地看了一眼,只看见一个没见过的官员,皱着眉,差遣上下,先将仙君祠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倘若不是时间来不及,他们应该会把仙君祠装得富丽堂皇,再给林信重新铸一个金身。
只可惜徐恪明日就来,他们只能简单打扫一下。
打扫之后,便派人将仙君祠围起来,不许有人靠近。
那官员又去了林蓁家里,拿走林信的画像,卷起来,放在仙君祠的供案上。
最后再三嘱咐村中人等,明日接驾,皇帝来时,要山呼万岁。
林信实在是看不明白。
*
次日清晨,圣驾亲临。
仪仗威严,徐恪乘辇,没有别的动作,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
昨日来村中的官员接驾,村中长辈与学官楚栖梧随驾。
枕水村众人跪伏两边,按昨日嘱咐的那样,山呼万岁。
林信没有出去,只是与林蓁一同,待在学塾里。
林蓁瞧见那徐恪,只比他年长几岁,便道:“日后我也可以。”
林信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
过了一会儿,外边渐渐没了声音,大约是徐恪移驾仙君祠了。
再过了一阵子,一个村民跑着来敲学塾的门,林蓁去开了门。
“阿蓁,阿蓁,快去仙君祠看看你爷爷。”
林蓁与林信对视一眼,连忙赶去仙君祠。
一面走,林信一面问道:“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太清楚,仿佛是皇帝说阿蓁爷爷拿出来的那幅闵帝的画儿是假的,说他欺君,要治他的罪。可是那画儿就是祖宗传下来,传到他手里,上边还有祖宗的印鉴。你爷爷实在是辩不清楚。”
仙君祠的神像就是照着那幅画儿画的,林信也看过,不当是假的。
他与林蓁赶到仙君祠外,看见年少的皇帝靠在椅上,手中拿着那幅画儿。
徐恪身后是仙君神像,而仙君的子民,却跪伏在他面前,惶恐地几乎将额头埋进土里。
只听徐恪道:“这画儿是假的。”
老人家只将身子伏得更低,直道冤枉。
林蓁气愤不过,才要上前,便听闻徐恪幽幽道:“你们不是说,越闵帝林信是个瞎子么?这画儿不是他在世时画的么?可怎么朕看这画上的人,目光有神得很?”
林信抬头去看神像。
是了,仙君披发跣足,手脚上都缠着锁链。仙君半举着右手,手心托着稻粒,一只小雀儿,在他手中啄稻。
仙君偏过头,看着小雀儿。
仙君目光温柔——
可是仙君是个瞎子,仙君怎么会偏头去看?仙君怎么会目光温柔?
却听徐恪继续道:“难不成,他是把眼睛剜给谁了?”
林信心中恍惚,站也站不稳,往后退了几步。
春日里的风,却有些刺骨。
林蓁连忙扶住他,杂毛小狐狸给胡容传了消息:“二哥,二哥,你快来啊!这回真的出大事了!”
林信抹了抹脸,强自定下心神。
他记得清楚,他曾经是个完全的瞎子,但是在画这幅画时,他的眼睛已经好了,他的眼睛被谁治好了?
有的事情,装着装着就成了真。
不,他不是把眼睛剜给谁了。
但倘若他的眼睛是好的,那么他成仙时,就不必用一颗真心换一双眼睛。
他的真心,他不曾拿真心换眼睛,那他捧出真心换了什么?
换了什么?
林信一时晃神,变作仙君祠里的原形,手脚上缠着的镣铐太重,竟教他跪在了地上。
林蓁晃然,急急地唤了一声:“仙君!”
林信心中大恸,低着头,呕出一口鲜血。
鲜血落地,染成黄泥地上一片殷红。
那片殷红渗入地里,很快就生根发芽,竟长成一树灼灼桃花。
而仙君祠外,还有好几株这样的桃花。
林信捂住自己的心口,石头心一如既往地跳得均匀。
可他到底用真心换了什么?换给谁了?
不记得了,他全都不记得了。
他堕入桃花编就的无边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