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马车驶过山道,已入冬,林中寂静,山风透骨。
马车里,留着山羊胡子的教书先生,五十来岁的年纪,正襟危坐,穿一身半旧的棉布衣裳。身材瘦弱,面上无肉,两颊颧骨高高突起,一双眼睛却是亮得厉害。
林信抱着小奴坐在旁边,同是一身棉布衣,身形清瘦,老猫儿似的。
他摸着下巴想了想,也变了胡子。
栖梧转头看他,笑着摇摇头:“你照着师祖的模样变的?”
“只借鉴了胡子。”林信捋了把胡子,还有些不习惯,“如果不是做教书先生,我还想变屠夫的那种胡子,满脸都是的那种。”
百变林信。
仙界仙君出任务,由南华老君安排,不得更换。
这种改朝换代的大事,并非一朝一夕可得,是个需要耗费几十年的大任务。
虽然用的时间多,但是能得的功德也多。
每年积攒一些,也不用时时刻刻都守在人间,只是把人间之事往天道规定的轨道上推一把。其余的事情,天道会解决。
发下来的文书上边,写有任务的大致情况。
原来前些年,朝廷在枕水村设立了学塾,由朝中派人执教。
不过村中清苦,找得到门路的,都换了职位。几年来换了好几个学官。
栖梧所变幻的楚栖梧,便是新上任的学官。
他前些年于山中求学,出山之后,屡试不第,与师弟林某一同,在吴国都城里羁留。
正巧某日,朝中官员正为了枕水村这个遗民村子的学官人选而烦恼,轿辇经行街道,他掀开帘子,看见外边有个乞丐似的人物。
便是他了。
识得几个字,又不敢存有攀高枝的心思,大约能安稳地在枕水村待下去。
于是便让他即刻启程,前往枕水村中赴任,教导天命之子。
——这是栖梧的文书。
相较而言,林信的文书就简单得多。
那上边就只有一句话:楚栖梧师弟林某,随师兄上任。
林信拧眉:“为什么我连名字都没有?”
栖梧道:“你头一回做这种事,老君怕你不会,更照顾你一些。”
想想也是,那上边写的东西少些,说明他要做的事情也不多。
“老君想让我待在枕水村里,也熟悉一些。”林信摸摸鼻尖,“但我又是枕水村的护佑神,我是不是应该避嫌的?”
“这倒不用。”栖梧笑着叹了一口气,“你要是有这种野心,早就复国了。老君让你过来,自然是知晓你的为人。”
话虽如此,但林信仍有其他顾虑:“师兄啊……”
“怎么了?”
“我想来想去,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枕水村里,到底有哪个人能算得上是天命之子。”
“天机不可泄露。”栖梧神秘地笑了笑,“师兄也不知道是谁,教好村子里的每一个学生就好。”
林信往后靠了靠,恹恹地靠在马车壁上,垂眸道:“总归天命之子是会登上皇位的,说不准还会统一江南。在这之前,必然要经历战争,村子里的人,江南的百姓与士兵,又有多少能活下来呢?”
栖梧摸摸他的脑袋:“为后人谋一份太平,前人在所不辞。”
林信了然地点点头,然后抓起自己的胡子,在他面前晃了晃:“师兄,我都这么老了,别摸头了。”
“你再老也是师弟。”栖梧道,“给师兄摸个头怎么了?”
马车晃晃悠悠地驶过一段颠簸的山路,便到了枕水村。
林信抱着猫下了马车,有模有样地在马车边站好,掀开马车帘子,伸手去扶栖梧。
“师兄。”
栖梧没有说话,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把手递给他。
马车是当地官府派来的马车,他们两个下来之后,官差将赴任的文书还有他们的行李交给他们,便赶着车回去了。
枕水村中,也早已接到了新学官上任的统治文书。
仍旧是林信认识的那位老人家,他作为村中长辈,由林蓁还有两个十来岁的年轻人陪同,站在村口等候,迎接学官。
见他二人来了,便上前向栖梧行礼:“楚先生。”
他再看向林信,面露疑色。
栖梧道:“与我同门的师弟,林……”
不能说是“林某”。
林信忙道:“林顽。”
老人家作揖:“林先生。”
他再行一礼:“两位先生光临敝村,有失远迎。请寒舍中饮茶。”
栖梧还了礼:“老人家客气了。”
他二人携手走在前边,轻声交谈。林信抱着行李、拖着木箱走在后边。
他们的行李不多——毕竟在文书上是“乞丐式的人物”。衣裳财物确实不多,但是他们有一个装着书的大箱子,算是老君给的任务道具。
林信这时的模样,妥妥的是个老书生,还是个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老书生。
跟在老人家身后的两个年轻人上前,帮他把箱子抬起来。
林信道了谢,背着两个蓝布包袱,跟在他们身后。
然后有一个“小姑娘”上来扶他。
林蓁道:“山路不便,林先生小心。”
林信连连点头:“好好,谢谢你。”
很快便到了那位老人的家中,村中几个较有名望的老人家都已等候在门前,相互见过礼,于堂中落了座。
林信在下首坐了,安安静静地听着栖梧与老人家们说话。
忽然有个老人家转过头来,对林信道:“楚先生出口即有高义,想来林先生也与师兄一般学问广博。”
林信不爱念书,在人间时就没怎么看过书——他是个瞎子。
他笑了笑,答道:“不敢与师兄相比。我学识一般,平常只是跟着师兄,帮师兄研墨打扫。”
“林先生谦虚了。”
林信抿了口粗茶,笑得诚实。
他们再说了一会儿的话,日近正午,便请入席。
老人家道:“乡野地方,粗茶淡饭,为两位先生接风洗尘,请。”
仍旧是他与栖梧携手走在前边,其余一众长辈与林信跟在后边。
席间,老人家试探着对栖梧道:“上任学官走后,村子里的孩子都在不远处的桃溪镇念书,学塾许久没有打扫。再加上入冬寒冷,先生初来乍到,恐水土不服,不如歇一会儿……”
大约是害怕这任学官也如前几任一般,嫌弃他们这个小村子,瞧不上乡野孩子,只把这个职位当做踏板,很快就要离开。
所以老人家会这么问他。
栖梧放下竹筷,正色道:“学问不得荒废片刻,入冬寒冷,却是农闲时节。我今日且作休整,明日便可执教。”
村中人等便都放了心,待新来的学官愈发亲热。
林信专心地捧着碗吃饭,枕水村的饭菜还是如从前一般好吃。
*
因为学生不多,枕水村的学塾并不大。
一个天井小院,堂前是学塾,后边便是学官居住的地方。
席上老人家说学塾长久没有打扫,其实是在试探。
学塾与仙君祠一般,每隔几日便有人打扫,一尘不染。
林信将屋中器具简单擦过一遍,把老君给他们的任务道具——那一箱子书摆在书架上,正抱着扫帚打扫院子的时候,林蓁挎着篮子来送东西。
“林先生,还是我来扫吧,小心跌跤。”
林信微怔,随后反应过来。
他现在是个中老年人,骨质疏松,摔倒之后,容易骨折。
他道:“不用不用,我马上就整理完了。”
林蓁看了一眼这位先生,见他一双桃花眸,眼中光彩似曾相识。想他年轻时,应该是那种又风流又漂亮的人物,老了也有些气度在身上。
林信将扫帚靠在门后,问道:“你爷爷让你过来送东西?”
“嗯,这里是一些过冬的粮食。阿爷说,官府的俸禄还没有下来,不能让先生们挨饿上课。”
林信接过篮子:“那替我和师兄谢谢你爷爷。”
林蓁应了一声,临走时,再回头看了一眼。
林信会意,又问:“你从前有没有在学塾听讲?”
“有的。”林蓁点点头,“阿爷每次都向学官求情,让村子里的……姑娘家也可以入学塾。”
“那就好,你明日与平常一样过来便是。”
“学塾一直都是我在打扫,还是我来打扫吧。”
林信笑着道:“你要是真的想帮忙,那你就去做饭吧,我和师兄都不会煮饭。”
“好……”林蓁顿了顿,“正巧家里也还没有烧饭,要是两位先生都不会的话,不如去我家里吃吧,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他倒有些急切,又道:“楚先生是在书房吧?我去喊他。”
他匆匆把两个人推出门外,自己却又转身向回。
“我帮先生们打扫了院子再回去。”
栖梧觉得奇怪,才要问他,却被林信拦住了。
“师兄先去,我悄悄回去看看。”林信道,“这孩子我认识。”
栖梧走后,林信站在门外,透过门缝往里看。
只见林蓁打开了放在一个放在堂前的大木箱,那里边应该装着前几任学官没来得及带走的东西。
林蓁从里边拿出一柄短剑,文人佩剑,但这柄,并不是什么好剑。
他看了一会儿,便把剑放回去了,又从箱子里拿出一张弓。
那张弓大约不是学官留下的。这种粗制的弓,是乡野间打猎才会用的。
大约是林蓁央求村中猎户给他制的。
他不敢在人前比划,怕给阿爷添麻烦,也没有在家里练,便借着每日打扫学塾的一点时间,在学塾里练。
原来如此。
林信了然,叩了叩门,笃笃两声。
林蓁起身,回头看去。
林信推门进去:“我有东西忘记拿了。”
林蓁下意识把弓往身后藏了藏。
他却仿佛没看见一般,学着视物不清的老人家的模样,眯着眼睛往里走。
他走到林蓁身边,好像此时才看见他手中的弓箭,笑着道:“小姑娘,前途无量哦。”
林蓁不曾料到他会这么说,一时语噎。
林信又道:“看来你在是偷偷地练,接下来准备把这东西藏到哪里去?”
“村子里有一个仙君祠,我想……”林蓁小声道,“仙君不会介意的。”
仙君当然不会介意。
“但是仙君祠又没有靶子。放在我这里吧,我不告诉你爷爷,你随时可以过来。明日我再用稻草给你扎个靶子。”
林蓁抬眼看他,郑重地点点头:“谢谢先生。”
林信走到堂前的大条案前,拿起案上的琉璃镜,架在鼻梁上。
确实像是遗漏了东西,回来取的时候,才撞上了林蓁。
林信扶了扶琉璃镜,眯了眯眼睛:“那现在先回去吃饭。”
“是。”林蓁忽然问道,“可是先生怎么会知道,仙君祠里没有靶子?”
“正常的仙君祠里会有靶子吗?”
老爷爷林信瞪了他一眼。还想套我的话,小兔崽子。
*
晚些时候,林信在院子里扎靶子。
顾渊用灵犀给他传信:“任务可顺利?”
大约是白日里不敢打扰他,到了晚上才敢跟他说话。
林信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琉璃镜,将稻草系紧:“有师兄带我,当然顺利。”
“你在哪里?”
“让你想你肯定想不到,我在枕水村里,可能是巧合,也有可能是老君刻意安排的。”
“眼下可得闲?”
“嗯,你要过来找我?”
林信想了想,又道:“不过你还是别过来了。”
“为何?”
“我变了模样,丑得很。和你在一块儿,显得我老牛吃……嗯,就是那什么,我现在自卑着呢。”
只过了一会儿,他带在身边的小奴就用爪子挠了挠地。
小奴从前不太喜欢顾渊,虽然顾渊也带过他几天,不过只要顾渊和林信在一块儿,他就不喜欢顾渊。
林信坐在檐下,架着双脚,认真地摆弄稻草。
有个人在他身边坐下,说了一句:“很好看。”
“圆圆,你一直这样使劲夸我,我会对自己产生一些错误的认知……”林信丢开稻草,转头去看顾渊。
他却看见顾渊也不是帝君的模样,与他一样,变作一个中老年帝君。
这下他二人是一样的了。
林信捋了一把他的白发白须,笑着道:“你很上道嘛。”
顾渊看着他的眼睛,再说了一遍:“很好看,什么时候都很好看。”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给你下了蛊。”林信摘下琉璃镜,架在他的鼻梁上,“来,给你戴,给你戴。下次看我的时候,麻烦认真一点,看清楚一点。”
林信往后靠了靠,离得远一些再看他:“还挺好看的。”
顾渊变老之后,清清冷冷的感觉减了一些,戴着这东西,却有些儒雅。
林信编六界美人榜,于顾渊西山求点化,天池戏“公鱼”,仿佛都是见色起意,看重美色看重极了。
此时对这个白发白须、容颜不再的帝君,却笑意不改。
顾渊看了一眼他丢在地上的稻草,问道:“你在做什么?”
“做靶子。阿蓁想练射箭,我帮他做一个。”
他预备将稻草扎成一小捆一小捆的,然后再把它们都盘成一个圆。
他不大会做这种东西,从晚饭之后弄到现在,还是乱糟糟的。
顾渊拿起地上的稻草:“我来吧。”
林信撑着头,问道:“你这样算不算是插手人间事了?”
顾渊便道:“同你在一起,插手的人间事还少吗?”
林信扯了一下他的白胡须,佯怒道:“死老头,说话注意一点。”
“你又是从哪里学的外号?”
“晚上回来的时候,经过一户人家,里边有人这么喊来着。”
“不要乱喊。”顾渊淡淡道,“太傻了。”
“哦。”林信笑着凑近了,看着他的眼睛,“那就喊你——”
他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挑了挑眉:“漂亮老鱼?”
年轻模样的时候是漂亮小鱼,老了自然就是“老鱼”了。
顾渊低头:“不是说给林蓁扎靶子吗?你不会还答应他。”
林信倒不在意:“我要是不会,还可以去问问村子里的人。”
顾渊来这里之前,林信一个人认认真真的;顾渊来了之后,林信好不专心,一边哼着歌儿,还一边逗他玩儿。
他用指尖绕着顾渊的白发,再看了看顾渊,小声感慨道:“真好,和顾仙君一起白头了。”
顾渊手上动作一顿,也应了一声:“嗯。”
扎好靶子之后,林信向师兄要了点颜料,涂上颜色,想把它放在院子里晾干。
顾渊却道:“要下雪了,放到里边去。”
他拿起靶子,把它挪到走廊下边。
林信伸了个懒腰:“一起出去走走?”
“好。”
顾渊回头,却看见他变作原本的模样。
林信解释道:“你不是说要下雪了么?老人家在雪地里摔一跤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要是摔断了腿,可不是石头摔断了腿,在天池泡一泡就能好的。”
顾渊也变作原本的模样,上前挽起他的手。
夜深,枕水村各处都已经熄了灯,只有村头柳树下,还有一盏昏黄的灯笼。
顾渊说的果然没错,他二人沿着枕水村的那条河走出去不远,天上便飘落下细细碎碎的小雪粒子。
顾渊一转眼,便看见林信的肩上与发上铺着晶莹的雪花。
他想抬手帮他拂去,却忽然想起林信方才说的那句话。
“真好,和顾仙君一起白头了。”
后来林信踮着脚,在薄薄的积雪雪地上戳了几下。
“圆圆你快看,我的脚印和小奴的一样。”
一时没站稳,林信揽住他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