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为何不能修成正道?
这个问题,林信拿去问广乐老祖,广乐老祖不知道。
便是顾渊,他此时也不会知道。
西山云宫,夜色正浓。
林信站在云廊上,拍拍顾渊的心口:“可是我看你,也不像是无情的模样。”
所以顾渊尚且未能完全修成正道。
顾渊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答道:“本君并不想修成正道,本君志不在此。”
“我懂了。”林信了然地点点头,“你对修成正道没有欲求,所以你能慢慢地修成。所以你什么时候对情.爱之事没有欲求,你大概就能修成正道了。天道无情,并不是要灭情绝爱,而是无欲无求。”
顾渊看着他:“但是本君做不到。”
林信强势地揽住他的腰,朝他挑了挑眉:“那就不要做了,你别修成正道。就像之前那样过,以后我罩着你。”
“好。”
正说着话,林信忽然觉得自己的衣摆被什么东西扯了扯。
他低头一看,却是小奴从房里跑出来了,正用爪子扒拉他的衣裳。
小奴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想来是睡到一半,发觉林信与顾渊都不在房里,所以出来找他们。
林信把他抱起来:“你怎么醒了?”
小奴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呼噜了一声,安心地在他颈边蹭了蹭。
“他还挺粘人的。”林信哄小孩子似的拍拍他的背,看了看顾渊,“回去睡吧。”
顾渊站在他身侧半步,抬手揉了一把他的脑袋:“修不成正道,于本君无碍。但倘若没有你在,本君只怕要死了。”
简直是“色令智昏”,林信捂住小奴的耳朵。
容易教坏未成年猫。
*
又过了半个月,一日傍晚,林信与顾渊带着小奴从神界出来时,林信看见自家二师兄就站在不远处,仿佛是在等他。
栖梧转眼间看见他们,也连忙上前。
见过礼后,栖梧看了看林信,见他面色如常,虽然有些消瘦,但眼里还是有光彩的。
他稍微放下心来:“师祖说你近来忙得很,师兄不敢打扰你,便没有去找你。不过胡容近来日日与你相见,我们常问他你怎么样。”
从天均峰出来,胡容先行。仙界通神界的过道又在斩仙台附近,不远处就是太极宫与守缺山。
林信转头去看,果真看见他另外两个师兄正与胡容说话。
见他看过来,便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林信也朝他们挥了挥手。
栖梧将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乾坤袋递给他:“师兄们找的一些小玩意儿,你拿着玩儿,也高兴一些。”
他三个师兄大概不怎么会哄人。
林信打开袋子看了看,确实也是一些小玩意儿。竹叶编的小蚂蚱,几册带图的小话本,还有——
大师兄竟然把自己的烟袋也放进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放错了。
林信道了声谢,然后把烟袋拣出来:“这个还是还给大师兄吧?我不抽烟。”
“这应该是收拾东西的时候放错了。”栖梧把烟袋收进袖中,“我还给他。”
他再看了一眼林信,压低声音:“还有一件事,怀虚……”
林信忙道:“等一下,等一下。”
他拉了一下顾渊的衣袖,看向围着自己小跑着转圈圈的小奴:“把他抱去别的地方玩一会儿。”
顾渊俯身,双手握着小猫,把他抱走。
林信看着他抱着小奴,走到其他两个师兄还有胡容那边,然后将小奴放下来,让他自己玩儿。
林信转回头,看向栖梧:“师兄,可以继续说了。”
“你猜得不错,之前假冒帝君向你要东西的那个人,确实不是孔疏,是怀虚。那些东西,全是他要用的。”
这几日林信也想过这件事情。
将所有的事情都串在一起。
一开始,是怀虚情劫失败,修行不顺,将自己的生魂剖作两半。
但是将生魂剖成两半之后,他的修为仍旧停滞不前。
正巧听闻林信对被自己调戏的“公鱼”心怀愧疚,又心存侥幸,想着西山那位常年避世不出,应当不会插手这种小事,便动了歪心思。
一开始只是向林信讨要些简单的一些小东西,到后来便是有市无价的宝物。
偏生林信朋友多,又对“公鱼”愧疚极了,“公鱼”要什么林信都给他。
但是怀虚的修为仍旧凝滞。
所以他又觉着,只要过了情劫,便能飞升成神。
于是怀虚向林信讨要玄光镜,想要查探之前与他一起历劫的人是谁。
玄光镜在魔界,要取玄光镜,凶险异常。而他并不需要将其据为己有,只须有人将玄光镜带出魔界,他好借用玄光镜。
但他也察觉到了,西山那位避世不出的神君,那段日子就跟在林信身边。
害怕被发现,但是飞升成神也已经成了他的一个执念。
所以他继续给林信传书。倘若能拿到玄光镜,自然最好;就算拿不到,他还能另想法子。
却不料林信为了达成“公鱼”的愿望,还真就拿到了。
但是林信也开始怀疑他,所以他将孔疏作为棋子推了出来。
栖梧继续道:“怀虚许诺给孔疏,说成神之后,一定提携他,所以孔疏才肯帮他。后来孔疏与我退婚,又被变作鱼,怀虚为了稳住他,又用这个法子哄了南海的长泽,让他二人定亲。”
林信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句:“竟然还会有人信这种事情。”
“孔疏是天生鼎炉体质,没办法自行修炼;长泽的修行也停滞了许久,所以他二人……”
林信不愿听他二人如何如何,便问:“最后如何?”
“我将事情奏明帝君与天君,南海与孔雀一族,举族圈地为牢,算是闭门思过。”
“那两个呢?”
“为虎作伥,流放极东蛮荒。”
“我知道了。”
再说了两句话,栖梧便要告辞:“你明日还要去神界,不打扰你了。”
“好。”林信朝他作揖,“师兄慢走。”
栖梧转身要走,忽然听见林信喊他:“二师兄。”
他回头:“怎么了?”
林信斟酌了一会儿,问道:“飞升成神,真的有这么重要么?是仙君的头等大事么?”
栖梧闻言失笑:“这有什么重要的?这种事情要是十万要紧,你二师兄这么些年没能飞升,岂不是要在仙门外以死谢罪?”
他想了想,重新走到林信面前,正色道:“你拜师的时候,师祖要你持守本心。师祖说的,不是仙君修成的那颗道心,是本心。”
林信一点就通,点头应道:“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栖梧道,“等你得了闲,师兄带你下凡做任务,好不好?”
“好。”
三个师兄与胡容转身离开。林信转头,看见顾渊带着小奴,站在不远处等他。
顾渊上前,将一个小食盒递给他:“你师父让他们带给你的。”
林信抱着食盒,将点心掰碎了,托在手心,抱起小奴,让小奴就着他的手吃。
他二人一同回西山去,顾渊道:“你师父说,让你也吃一些。”
“我知道了。我回去就吃。”林信抿了抿唇,“我是说,师父师祖,还有师兄、我的朋友们,都很关心我。”
林信似有所感,轻叹道:“我命浅福薄,何德何能?”
顾渊伸手抚过他的发顶。
帝君将他所有的福气都送给小星官。
*
整整八十一日,从深冬入春,由盛春至夏初,才换得四盏魂灯长明。
养魂轮回之事,短则千年,长则万年,不急于一时。
华莲菩萨这一回在天均峰客居数月,魂灯安稳下来,他便要带着魂灯返回西天。
用的是西天秘法,养在西天,自然是最好的。
天均峰上,华莲菩萨的豺狼小徒弟捧着魂灯。
华莲菩萨双手合十,面上带着温温和和的笑意,对林信道:“不用太过担心,若是挂念,让你师祖给我传一封信,我让徒弟来接你,你可以来西边找我。”
林信握出乾坤阴阳的手式,向菩萨做了个揖:“林信知道了,多谢菩萨。”
华莲菩萨从袖中拿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从前你跟我学梵语,我不在天均峰的时候,你自己跟着册子学。有不会的,可以去问帝君。”
林信接过书册,再道了谢。
“不必客气。”华莲菩萨朝他点点头,“就此别过,来日再会。”
林信俯身作揖,送别华莲菩萨。
广乐老祖抱着小奴站在一边,握着小奴的前脚晃了晃:“跟阿娘和哥哥,还有菩萨告别。”
小奴低低地叫了一声,然后把脸埋进老祖的袖中。
送走华莲菩萨,林信随手翻了翻那本小册子,用手肘碰了碰顾渊:“为什么菩萨让我问你?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顾渊有些冤枉:“会的不多,不过是与他说过两句话。”
“我从没看你跟他比划过,你们是怎么交流的?”
这段日子以来,林信忙着处置魂灯的事情,一直都是广乐老祖在帮他带小奴。
广乐老祖带着他吃饭睡觉,哄他玩儿,俨然把他当做另一个小孙儿来养。
说到梵语,他便要带着小奴离开。
林信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不对劲来,连忙追上去:“师祖,方才华莲菩萨说的不是梵语,原来他会说……”
“啊,他会说。”广乐老祖忍住笑意,“他当然会说。要不我和他谈佛论道,要怎么谈?像你之前一样,手舞足蹈地谈?”
一时之间,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林信的脚步一顿。
“可是……我一直以为……菩萨他……”
广乐老祖瞥了他一眼:“哦,你想说,菩萨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说的是梵语,所以你一直以为他只会说梵语。”
“难道不是么?”
“他喜静,咱们这儿又不常有西天神佛来往,旁的人看见他,觉得稀罕,都想凑上去和他说两句话。他嫌烦,不想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就假装自己听不懂,只跟别人说梵语。”
林信一愣。我被骗了,骗得好惨。
“他一开始觉得你莽莽撞撞的,烦得很,不想理你,所以没跟你说话,却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假装自己只会说梵语,后来不知道要怎么跟林信讲清楚,只好将错就错,假装自己真的不懂,和林信比划着交流。
难怪他每次和华莲菩萨“说话”,广乐老祖就在一边笑。
林信抬头望望天:“我真傻,真的。我怎么会以为菩萨不会说话呢?”
“没关系的。”广乐老祖悠悠道,“等你学会了,你也可以用梵语骂他。”
林信恍然,转头去看顾渊:“圆圆,梵语的‘骗子’怎么说?”
顾渊道:“我没有学过这个。”
将近仙府,广乐老祖便把小奴放在地上,让他自己沿着一段山路先跑回去。
小奴特别喜欢先跑回去,给人开门。
林信看着他一摇一摇的猫尾巴,笑着叹了口气。
他道:“师祖,能不能把小奴放在你这儿一天?我晚上来接他。”
“你要出去?”
“嗯。”林信摸摸鼻尖,“前些日子不得闲,怀虚的洞府里,还有阿姐和三只小猫的东西,我想拿回来。还有魔界那边,游方的驿馆我托扶归照看,也该过去看看了。”
他不想把小奴带去怀虚的洞府。
“去吧。”广乐老祖把他往前推了一把,“师祖帮你照顾小奴,我带他玩一阵子,你明日来接他。”
“好。”
叮嘱了两句,师祖最后拿出一张符咒交给他,让他拿完东西,就把符咒贴在怀虚的洞府前。
林信点头应了,将符纸收在怀里。
*
怀虚此人,以飞升为执念。除了修行,并不把其他任何事情放在心上。
碧灵山也是凋敝不堪,怀虚应当是认为苦修对修行有利,所以他的洞府便像天山上的雪洞,简单得有些压抑。
不像林信的屋子里,堆满了好玩的东西。怀虚的洞府里,除了必要的器物,旁的什么也没有。
林信没有兴致闲逛,便是待在这儿,想起怀虚,也觉得难受,只想拿了东西快点走。
“难怪那时候小奴总往我那里跑,也难怪他那时候瘦了不少。”林信随处看了看,对顾渊道,“若是我早些反应过来就好了。”
顾渊推开一扇门,那个房间里,放着的是林信给蛮娘筹备的嫁妆。
几十口箱子,看模样,应该是被怀虚打开看过了。拣了自己能用的去,其余的便放在这里。
林信只看了一眼,鼻头发酸,连忙移开目光:“这些不要了。”
坐榻前放在一个绣篓,绣花针斜斜地别在一件小衣裳上——应当是蛮娘给三只小猫做的新衣裳,衣上绣着两尾锦鲤,还没来得及收尾。
林信抱起绣篓,再看了看四周。
他们在这里住的时间不长,东西也不多。
林信走了一圈,拿了三只小猫的玩具,又将三只小猫的小饭碗收起来,在厨房里发现一个小木箱,里边装着蛮娘做点心用的木模。
再无其他。
他不想多待,拿着这些东西便离开了。
临走时,他折了一枝槐树树枝,立在怀虚洞府前的青石上。
青石裂出一道缝隙,可见林信心中愤恨。
他将广乐老祖给的符咒贴在洞府前,禁绝任何人往来。
最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林信也有些日子没回去无名山的宅子了。
宅中不曾落灰,林信简单收拾了一下,把三只小猫的饭碗与点心木模放回厨房,将蛮娘的绣篓放回她房里。
顾渊便问:“要回来住?”
“不是。”林信将蛮娘的房门落了锁,“我过几日搬去守缺山,与师兄同住。”
“小奴呢?”
“我问过师兄了,可以养在守缺山。”林信与他一起往外走,“走吧,去魔界一趟,游方那里,应该也要帮着收拾收拾。”
他好像忽然想起什么,脚步停了停:“等会儿,我去拿个东西。”
林信转身向回,推开房门。
可追溯过去的玄光镜被他收在架子上,林信拿起玄光镜,走到顾渊身边。
“可以走了。”
顾渊看了一眼玄光镜,问道:“又有想要帮的朋友?”
“不是。”林信将镜子收进乾坤袋中,然后甩给顾渊,“你记不记得,我才拿到这东西的时候,老君对我说过一句话。”
“嗯?”
“他说,有些事情,总是从往事着手,对当下没有益处,你且看看吧。”林信道,“我当时不懂,现在好像有些明白了。”
他轻声道:“我依着玄光镜做的事情,大约有三件。”
“头一件事,我想知道西山天池的‘公鱼’是谁。这件事情,事关你我,我想知道‘公鱼’是谁,不过是为了向你道歉。但是这件事情到了现在,你好像也不在乎。”
“后来我想用玄光镜帮魔界的吴婆婆,我想帮她,其实到了最后,还是她在安慰我,让我不要难过。”
“最后一件,便是阿姐的事情。我一心以为,只要是玄光镜里的,就是对的。倘若当时我细致些,也不会是现在的情形。”
林信舒了口长气:“是我错了。老君当时提醒了我,我却没有放在心上。过去的事情并没有这么重要。”
顾渊没有说话,只是抬手将他散在额前的头发别开。
“所以,等会儿去魔界的路上,我们找个偏僻的地方,把玄光镜封印起来吧。”
林信朝他一笑,下意识伸手探向腰间:“……我扇子呢?”
顾渊才觉着他颇有觉悟,却听林信道:“还是等会儿再把玄光镜封起来吧,先让我看看我的折扇掉到哪里去……”
他伸手要拿玄光镜:“等等,我乾坤袋呢?我镜子呢?”
顾渊看着找东西找得原地转圈的林信,无奈道:“林信,你刚刚把东西全都塞我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