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像上次在宫殿中那样,让所有的亡灵都得到超度,就必须找到这镇子上曾经发生过什么,解决执念所在。
不过在此之前,先要将许翠衣给救出来,到底也是一条人命。
叶怀遥深深看了一眼丁掌柜消失的方向,收拾心绪,直接从二楼的窗户处一跃而出。
此时外面的人也看见了天上的异象,正在乱纷纷地瞎跑,却像没头苍蝇一样找不到道路,慌做一团。
叶怀遥眼看就要落地,腰间被人轻轻一托,双手稳稳接住。
赶得正及时,叶怀遥喜道:“容妄,你回来了!”
容妄“嗯”了一声,先顾不得说别的,拉着他打量:“幸好找到你了,你没事罢?”
叶怀遥道:“什么事都没有,只是这个界已经裂开了,时间不多,随我去找人。”
容妄也不多问,跟着他转身就走,叶怀遥又问道:“你那边怎么样?”
容妄一笑:“说来话长,不过,幸不负所托。”
眼下世界崩裂,左右已经成了这幅混乱不堪的德性,两人便也不再顾忌使用法术,瞬身移到了刚才叶怀遥与丁掌柜共坐的凉亭之中。
凉亭后面的山坡上有一片树林,在这种地方,也谈不上保护树木的问题了,叶怀遥直接将折扇展开,向外一划。
一片树林像割草般齐刷刷栽倒,有女子的惊叫声传来,正是许翠衣。
不等她被倒下的树木砸到,浮虹剑已经显形,直接飞过去,将人带了出来。
许翠衣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满眼惊恐地看着两人,看样子是打算发问。
容妄印象中这女人非常聒噪,嫌弃她吵,先一步在许翠衣颈侧劈了一掌,将她打晕了。
浮虹剑本来还悬在许翠衣旁边,被容妄这下吓了一跳,一头扎进了叶怀遥怀里,蹭着他的肩膀。
叶怀遥笑着将剑收起来,容妄指了指许翠衣,问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你怎么知道她在这里?”
叶怀遥道:“之前丁掌柜说客栈最后一个房间不让咱们进去,不过是故弄玄虚,那里面什么都没有,这后山的凉亭才是镇子当中真正的禁忌之地——当然,现在结界崩塌,应该已经没有效力了。”
按照丁掌柜的说法,客栈中这些死者们,都是因为见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才会出事,叶怀遥就是听到他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才会产生怀疑的。
诚然,人都有猎奇心态,一个紧锁着的禁忌房间,难免会激发他们的叛逆及好奇心,引得人想要去探索。
但毕竟有的人胆大,有的人胆小,都已经说了闹鬼,那么小心地保持距离才是一般人会做的事情,总不能每个人都那么有冒险精神,听说不能去,还非得要闯一闯。
容妄站在亭子里,向着客栈的窗口望去,会意道:“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既不会有危险,又能够看见那间房窗户的位置,就成了人们无聊时最喜欢来的地方。特别是那地方夜里还总是亮着灯,就更加值得好奇了。”
反锁的房间,不过是一个诱饵罢了。
叶怀遥道:“是啊。”
他将自己在房间里看到的场面跟容妄说了:“除了新近的死者,那房间当中还有很多其他人的牌位,我虽然一个都不认识,但感觉肯定跟这片鬼地方的形成有关系。”
容妄若有所思地瞧着叶怀遥,叶怀遥便问道:“你在听我说话吗?”
容妄低声道:“你说那丁掌柜是谁?”
叶怀遥笑容微敛,沉默了一瞬,说道:“我怀疑是识微。”
容妄吸了口气,上去抱住他,拍了拍叶怀遥的后背。
叶怀遥道:“我也不是当年十六岁的孩子了,你不用担心我,没事。我只是不能完全确定,又猜不出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因而……忐忑。”
容妄道:“不管怎样,如果真的是他,就是件好事。只要他还在这世上,无论是人是鬼,我都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他重新变回原来的样子。”
叶怀遥的心结,就是他最大的遗憾。虽知两人关系亲密,情谊深厚,这个时候也不可能会计较吃不吃醋的问题。
当年的眼泪,至今依旧打在他的心头,容妄能够想象,叶识微回来会让叶怀遥多高兴,所以他希望丁掌柜真的是那个人。
叶怀遥被这个有时候很小心眼,有时候又很可爱的魔君说笑了。
他抬手回抱住容妄,使劲搂了他一下:“不说旁人,先要你自己好好的。”
他眉眼弯弯:“我们能在一起,也很不容易啊。”
一句话,便让容妄的心融化成水,胸膛里暖洋洋的,觉得叶怀遥真是太好了。
他忍不住用手指抚了抚叶怀遥的两个酒窝,捧着对方的脸想亲吻,可就在这时候,旁边的许翠衣突然醒了过来。
她吃惊地看着两个男人把自己扔在地上,自顾自地亲密:“你们——”
话没讲完,又被容妄给打晕过去了。
叶怀遥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趁机后退一步,同时笑他:“你真粗暴。”
容妄懊恼地说:“你看她能这么快醒过来,就知道我刚才打的一点也不够力道!”
懊恼也没用,经过这么一打岔,他不好执着于完成刚才的事情了,便跟叶怀遥讲自己方才在外面的收获。
“我知道丁掌柜口中那对死去的夫妻是怎么一回事了。”容妄说。
——要解决这个问题,禁忌中提到的蜡烛冥纸朱砂是突破口。
这类东西在什么地方才是最不可或缺的?
按理说,应该是义庄。
容妄白天已经打听过这座镇上的风俗,知道因为镇子不算太大,又有很多户都是同宗,坟地都挨成了一片,下葬的时候常常会因为仪式冲撞,陪葬物品摆放不开,发生争执。
因此为了方便管理,这里有人去世之后的规矩便是,在家停灵后送到义庄安置,而后统一下葬。
他趁着夜深阴气最盛的时候,摸过去查看究竟,发现整个义庄当中亦是漆黑,更没有半点焚烧烟火的气息,一具具棺材盛着尸体,安静摆放。
容妄检查一番没有发现异常,正要离开,忽然听到不远处的地方传来了一阵唢呐声响。
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是谁在敲打奏乐?
这种场面可以把一个普通人吓得魂飞魄散,却吓不住鬼见愁的邶苍魔君,容妄没有躲闪,反而直接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迎了上去。
然后,他便看见了奇怪的一幕。
只见无人的长街尽头,正有一支长长的百人队伍向着义庄这边走来。
打头的是两名道士,口中大声念诵着容妄听不懂的咒文。
在道士的身后,人人身穿白衣,头顶孝帽,中间簇拥着一具极宽极大的棺材,恐怕里面就是装上七八个人都绰绰有余。
容妄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棺材,觉得挺不顺眼,心里“嘁”了一声,暗道:“吃饱了撑的臭显摆。”
只见这些身穿孝袍的人当中,有人扬幡打铃,有人抬棺洒纸,吹唢呐的铆足了劲卖力,魔音穿耳,一路不绝。
奇怪的是,这样大的动静,街道边上的家家户户竟然都沉寂如死,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出抗议,或者推开窗户看一看热闹。
容妄隐约觉得那棺材上面好像还有什么东西,他迎着队伍向前掠了几步,停在道边的树后,再仔细看时,发现那竟是一个半透明的人!
这人是个三十上下的男子,做仆役打扮,盘膝坐在棺材盖上,脑门上贴着一张符咒。
这明显就是某个怨灵,跟主人家有仇怨,但是又被符咒限制住了,不能报仇,所以只能咬牙切齿,脸上的神情又是愤恨,又是怯懦。
而且这还不光他自己,经过容妄辨别,棺材旁边同样混杂着几个透明的人影。
其中有中年人,也有十几岁的少男少女,男子都是仆役打扮,女子的衣着首饰则更像妾侍一类。
容妄问叶怀遥:“你猜接下来怎样?”
叶怀遥笑着说:“事情接下来如何发展我不知道,但我想,你一定直接把棺材给掀了。”
容妄失笑,温柔地捏了下他的鼻尖,算是承认了这个猜测。
“我想,这么多怨灵都围着棺材徘徊不去,明明被符咒制住了都不肯放弃,当中肯定有古怪,所以引来一阵狂风,将整只队伍吹散。”
叶怀遥心道,我只是以为把棺材盖掀开就算了,没想到这是掀了整个送葬队,对不起容妄,低估了你的暴力水平。
人们被吹的东倒西歪之后,棺材也翻倒在地,容妄上去一看,发现竟然被自己无意中的一句挑剔说准了,那棺材当中确实并不止一名死者。
只见除了一名穿着华贵寿衣的老太爷滚倒在地上之外,棺材中还堆放着七八个被白布紧紧裹起来的长条,此时散落了一地。
周围的怨灵们哀嚎之声立时四起,纷纷在附近飘荡徘徊,但是因为畏惧容妄,又不敢靠近。
容妄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叶怀遥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说道:“所以这家的老太爷是用了活人殉葬啊。”
容妄道:“不止如此。我当时将那尸布割开,发现里面的尸体身体不腐,水分未失,身上的皮肤甚至隐约温热,极有弹性。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他缓缓道:“他们是活着的时候就被裹进尸布当中去的。”
叶怀遥皱眉道:“这也太残忍了。”
古代帝王也多有殉葬一说,被殉葬的人跟死者一同享用香火供奉,到了地下便也得沦为鬼仆,伺候陪伴。
如果是死殉,这鬼仆四肢僵硬,头脑简单,相貌也有可能受损。
相比之下,生殉灭绝人性,却能够保证鬼仆的可用性更强,行动灵活,栩栩如生。
因此一些富贵人家甚至官员,都更加愿意如此选择。
只要有钱,不愁找不到人选。
为此官府曾经多次出过禁令,表面上遏制住了这种风气,但私下里依旧盛行,却是谁都不好管的。
叶怀遥还没忘记他们查探这件事的初衷:“但照你所说,这些殉葬者男女皆有,去世的人又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似乎都跟丁掌柜口中所说那对死去的夫妻扯不上关系……”
他说到这里,目光一转,猜测道:“难道说……这些生殉者出自那对夫妻之手?”
容妄笑了。
叶怀遥道:“不对?”
容妄道:“对。我是发愁你这么聪明,接下来的事要怎么讲才能吸引人的。”
叶怀遥道:“嗯……那我再说一遍。”
他一本正经地道:“小容啊,照你说的这样,这些殉葬者男女皆有,去世的人又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都跟丁掌柜口中所说那对死去的夫妻扯不上关系哎。这是怎么回事呀?好奇怪!”
容妄看着他,叶怀遥说完之后,两个人都笑了。
容妄仿佛又还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用这样迁就我。”
他好不容易能跟叶怀遥在一起,对目前这种相处状态甚为珍惜,偏生叶怀遥的性格又温柔大方,不提要求,也不耍脾气。
有的时候容妄觉得他待自己太好了,简直都会惶恐。
这段感情,既然是自己穷追不舍求来的,那就一定要让叶怀遥感到,两个人在一起了,比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更加舒适幸福才对。
怎么能让对方反倒回过头来哄着自己呢?
容妄自有一种独特的思维方式,叶怀遥可不知道他是怎样一种想法,笑着说道:“不是迁就,我也真挺好奇具体内情的,你讲呀。”
容妄道:“好。我当时跟你的想法差不多,觉得其中肯定有蹊跷,便抓了两只怨灵,扯下他们身上的符咒询问。”
这一问之下,容妄方才得知,这些怨灵竟然都不是下葬者府上正式签了卖身契的奴仆。
这老财主去世之前,已经着人请了道士掐算,选择了八名男女的生辰八字。
道士声称只要找齐这样的八个人殉葬,必然能够福泽子孙,但是家中却根本没有合适的人选。
而叶怀遥所问到的那对夫妻,表面上专门经营殡葬所用的纸钱蜡烛等物,暗地里却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老太爷的家人知道些门路,找到了他们,点明要这样的八个人殉葬。
那夫妻两人就通过拐卖蒙骗等手段,找齐人选,生殉下葬。
叶怀遥道:“那他们手上犯下的惨案,恐怕也不止这一桩罢?”
容妄道:“这个镇子上,除了来这间客栈投宿的都是外来之人,剩下的都是由执念化成,包括这支送葬队伍。”
“也就是说目前咱们所看见的,都已经是过去发生的事情了,那对夫妻已死。”
容妄所看见的,只是恶行之一。这对夫妻为了牟取暴利,制作出上好的“陪葬品”,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虐杀了不少人命。
他们挣来的钱又可以请到高人作法,压制冤魂的怨气,使他们不得不服服帖帖地成为鬼仆。
但是坏事做多了总要反噬。有一回,这对夫妻再次盯上了一位从外面来到镇上独居的过路客,为了将他骗到手,特意去客栈住下,想要接近。
加上过路客的这条命,死者的数量再次增多,所有的怨气终于达到了一个临界点,再也压制不住。
愤怒的冤魂们挣脱掌控,将恶贯满盈的夫妻两人撕了个粉碎。
这对夫妻死于非命,没有阴差收到消息前来引领投胎,只好成了飘荡在世间的孤魂,每天被他们所害的人毒打折磨,夜夜哀嚎。
正是贪欲使他们沦落至此,客栈中的离奇闹鬼事件也因此而形成。
叶怀遥道:“所以说只要他们的魂魄被阴差带走,接受应有的审判惩处,这一处结界就会彻底消散,里面困守着的执念也都能得到化解了。”
他想了想:“既然是在这里发生的异象,那么那对夫妻的尸骨应该就埋在这附近。”
容妄道:“我找到了这两人的旧衣,应该能以此搜寻到尸骨。”
他将一男一女两套衣衫取了出来。
这对夫妻死后,他们的住处也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凶宅,容妄从里面翻出的这两件衣服也已经褪色了,不过料子很好。
他将衣服分别一抖一抛,它们就像两个人一样直挺挺地站立在了地面上,僵立片刻,然后跌跌撞撞向着小丘下面跑去。
叶怀遥在许翠衣衣角上画了一道符,保证她的安全,然后和容妄跟在了两件衣服的后面。
一路下了山丘,到一处山脚的位置,两件衣服趴下来,开始拼命挖土。
它们软绵绵的料子经过容妄法术加持,挖泥开山都不在话下,眼看坑越来越深,两件衣服突然停住了动作,抽搐起来。
它们好像极为害怕痛苦的样子,缩成一团,片刻之后,跪下来砰砰磕头。
叶怀遥抬起手,指尖燃起一簇幽亮的火苗,围在他们旁边的一群冤魂全都显出了形态,面露惊惶之色。
原来它们在衣服上面感觉到了两个凶手的气息,于是纷纷聚集过来,进行恐吓殴打。
叶怀遥和气地说:“我理解各位的心情,但请稍待片刻,一定会彻底还你们一个公道。仇怨两清,也好投胎。”
这些小鬼半信半疑,可是叶怀遥身上的灵力让它们觉得很害怕,呜哇片刻之后,还是都纷纷让开,站在了一边。
容妄淡淡道:“继续。”
两件衣服又开始挖掘起来,这回没用太久,便找到了两具尸骨。
尸骨一出,衣服顿时瘫在了地上,变成了一堆普通的破布,周围尚且不会说话的冤魂发出了一阵愤怒的叫声。
山上的凉亭如同被人随手推倒的积木,哗啦一声坍塌遍地。
周围的一切景物仿佛被风驱赶的流沙,迅速黯淡、溃散。
容妄道:“你猜结界崩塌之后,我们会出现在哪里?”
叶怀遥微微一笑,说道:“鬼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