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再住上一两晚,应该很多事情就都明白了。”叶怀遥微笑着说。
正说着话,他们旁边的窗子忽然开了,原来是外面起了大风,阴云密布,眼看就要下大雨。
容妄过去将窗户关上,而正在此时,叶怀遥忽然听见那飒飒的风声当中,裹杂着传来一阵呢喃般的低语。
“仙骨不存,天魔降世。”
叶怀遥倏地一怔,脱口道:“谁?”
耳边隐隐有声低叹,而后容妄将窗子关严,雨声风声,都被阻隔到了外面。
他问叶怀遥:“你刚才说什么?”
叶怀遥道:“咱们上去说。”
容妄少见他表情这样严肃,点了点头,两人回到房中关上门,叶怀遥就将刚才的事跟容妄说了。
“仙骨不存,天魔降世?”
容妄沉吟道:“这不是上回在棺材里发现那本册子上的话吗?”
叶怀遥道:“不知道那上面的仙骨,跟我身上的这个有没有关系。”
容妄一直将那本册子随身带着,于是取了出来。
先前他们都没有把这八个字往叶怀遥的身上想,原因是“仙骨”二字经常用于泛指,有说仙人的遗骸,有说灵兽身体部位制成的法器,甚至还有菜名。
反倒是叶怀遥母族这边传下来的特殊体质,因为不为世人所知,反倒从未在外面听说过。
不过是一口无意中从地底下挖出来的棺材而已,又不知道已经埋了多久,谁也不会就将里面的陪葬物往自己身上联想。
可是提示令人觉得蹊跷,叶怀遥将册子从容妄手里拿过来,翻来覆去地看,可怎么找也只有这八个字,并无其他端倪。
容妄道:“你听那说话的声音是否熟悉,能判断对方的身份吗?”
叶怀遥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说道:“不好判断,声音太小了,当时又夹杂在风声里面,能听清楚就不容易。”
容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下去,只道:“也不知道他有何用心。”
叶怀遥说:“没法判断的事先搁到一边。不过如果‘仙骨’指的真是我身上这根骨头,那么‘天魔’所指,又是什么?”
容妄半开玩笑:“不知道,以前没听说过,不过这样解读,你我都有可能。”
一说到魔,容妄作为魔君,自然是首先被想到的那个。他因为叶怀遥濒危而心神大乱,导致血脉觉醒,似乎也能够与那八个字照应上。
不过叶怀遥也同样有可能,或许这句话是某个预言,暗示如果他身上的仙骨消失,就会沦入魔道,反正怎么说怎么有理。
两人猜了半天不得章法,最后还是容妄道:“算了,如果这样判断的话,整个世上的人都有可能是天魔。我传个信回去,让郄鸾他们查查魔族的典籍,或许里面有记载。”
叶怀遥“嗯”了一声,道:“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他像是在对容妄说,也像是在自言自语:“再等一等,或许那个声音还会出现的。”
容妄似乎看出了叶怀遥的疲惫,当晚也没有闹他,两人早早就歇下了。
叶怀遥闭上眼睛,就做了一个梦,梦中回到当初,他又见到了叶识微。
修真者本来不该轻易陷入梦境,或者与其说叶怀遥是在做梦,倒不如说他陷入到了一段过往的神思当中。
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重新回忆起曾经怀念的一切。
叶识微并非翊王夫妇亲生,而是曾经意图谋逆的皇四子吴王之子,这件事属于绝对的隐秘。
当初翊王为了将他这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保下,很是费了一番心思,几乎没留下半点把柄,自然也根本就不可能有人往这个方向去猜想。
在世人眼中,他是尊贵无比的昌敏郡王,父母疼宠,兄长和善大方,不知道有多少人心怀羡慕。
但对于叶识微自己来说,自从七岁那年无意中偷听见父母的谈话之后,却再也无法当做若无其事一样享受这份尊荣了。
倒不是跟家人产生了隔阂,只是一旦知道自己并非亲生,身份还这样危险,翊王夫妇和叶怀遥对他越好,他心里就越是有种内疚不安。
既怕哪天发生了什么意外会连累家人,又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对不起这份厚爱。
十三岁那年元月,新春气象,满城欢腾,皇上下旨要将叛贼吴王的府邸推倒,在废墟上重新建一座万花园。
叶识微白日里路过的时候,正好看见王府早已破败的匾额被人卸下,工匠们敲敲打打,百姓嬉笑围观,纷纷谈论这叛贼的恶行,称赞皇上英明。
叶识微却觉得自己的心仿佛空了一块。
虽然从来没有在这座王府里面住过,但是到底血脉相连。
他的命是翊王救下的,但也是亲生母亲拼尽性命,在牢中那样的条件下将他带到了世界上。
从七岁到十三,六年的时间,每每路过吴王府,心中已经将那当成了另外一个家,而现在,都没了。
并且有无数看客为此而兴奋喜悦,甚至让你站在人群中,不应景地露出个笑脸,都觉得不配当个人。
叶识微没说什么,回了翊王府,得知大哥又不知道溜到哪里去玩了,就跟父母一起用了晚膳。
他自小性格老成沉稳,倒更像是兄长一般,虽然话不多,但倒也没什么失落的模样。
翊王和王妃都没看出来叶识微的异样,还跟他说天也不晚,也应该出去跑着玩一玩。
叶识微笑着说:“我没什么想去的地方,在家陪着父王和母妃不好么。”
翊王妃笑道:“前两日你哥哥在外面疯的,连身上的玉佩都给当了,结果你却这样。你们两个小家伙,一个太闹腾,一个太老实,要是匀匀就好了,能让人少操不少心。”
翊王问:“阿遥那块玉佩不是他去年生辰时好不容易才弄到的吗,碧血玉千金难求,怎么当了,他缺银子花?”
翊王妃道:“不知道,问了他两句,人就跑了,成天跟只小皮猴似的,还不如咱们阿微稳重。”
翊王摸了摸叶识微的脑袋,倒是颇为得意:“我可觉得很好。怀山河之遥,襟怀澹荡,识草木之微,泽心敏慧。这两个孩子刚刚好,一个像你,一个像我。”
吃过了饭之后,叶识微踩着满地积雪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他心情着实不好,为了让父母放心而吃下去的饭像是块石头一样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于是不耐烦有人跟着,屏退下人,自己提着灯笼转过长廊回房。
眼见窗纸后面透出朦胧的光晕来,叶识微本来没太在意,只当是下人过来为他收拾房间。
皱了下眉头,随手将门推开,刚要说“你出去罢,不用收拾了”,却感到一阵暖意夹杂着香气迎面扑来,顿时将满身湿凉之意抖落。
一个轻扬而柔软的声音带着笑意吟道:“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1”
叶识微被房中的光明一晃,微微眯了下眼,就看叶怀遥坐在他的房中,面前摆着一张小方桌,上面放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锅子。
他一手持着酒杯,一手拿着筷子在锅里搅,看上去忙忙碌碌,见叶识微回来了也没起身,头也不抬地笑道:“坐。”
整个世界一下变得明亮起来,温暖起来,热闹起来。
叶识微向着桌前走去,行动之间,一片不知何时蹭到的梅花瓣从他肩头飘落,被叶识微接在手里。
他这才明白叶怀遥方才为何要念那几句诗,倒是全都应上景了,不由一笑。
他随手将花瓣夹在一本书中,撩袍子坐在了叶怀遥对面,眼看锅里都不剩什么了,失笑道:“哥,合着你来,是让我看你吃的啊?”
叶怀遥将手里的半杯酒递给叶识微:“喏,还剩个福根,大哥把最好的给你。”
叶识微半笑半无奈,将酒接过来喝了。
叶怀遥起身拿起自己的斗篷:“好,走罢。”
叶识微一怔:“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
叶怀遥道:“我本来挺早就回来了,想来找你,结果听过你们已经用上晚膳了,干脆就边吃边等。跟我走吧,哥哥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实际上叶识微的心情并不太好,只想什么都不管,蒙头睡上一觉,但他是从来不会拒绝叶怀遥任何要求的,什么也没说,笑着答应了。
叶怀遥嫌父母盘问起来麻烦,一个下人都没带,领着叶识微去翻墙。
他轻车熟路,先爬到了一棵树上,而后轻轻一纵,就坐上了墙头。
叶怀遥观察片刻情况,又把叶识微给一并拉了出去,两人从墙上跳下来,连忙一溜小跑,到了王府后面的巷子中,赫然是一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
叶识微就算再如何意兴阑珊,此时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准备的这么齐全,你到底想去干什么?”
叶怀遥笑道:“最近缺钱花,打算把你给卖了。敢不敢跟我走?”
叶识微含笑看着他:“无所谓,若真能卖个好价钱,也算我给哥哥出了分力。”
话当然是玩笑话,但这大晚上的,上了马车后,发现竟是一路往京郊走去。
叶识微也真是忍不住好奇起来,不知道叶怀遥到底想干什么。
他这个大哥的性格,卖了他不可能,但夜里一时兴起,抓个鬼探个险,他还是能做出来的。
最后,马车一直到了接近京郊的地方,再远一点就要出城时,总算停了下来。
叶怀遥从马车上拿下来两提东西,一提自己拎着,一提丢给叶识微,笑道:“拿好,走。”
叶识微接过东西,目光四下一转,只见护城河沿着郭城东壁如带环绕,这个季节已经结冰。
四下静寂无人,天下的明月亦像是一轮冰轮,清清冷冷地光辉洒下来,将更远处那些园林宅邸,映的如同琼楼玉宇一般。
叶识微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此地西面就是城墙,南靠天玉阁、凌云寺,北临芙蓉浦、青麟淀,风景秀美,地势开阔。
若在春夏时节,更有无数烟柳,芙蕖飘香,乃是踏青游玩的胜地,亦不分平民贵族都可前来赏玩。
有不少公卿之家,以及商贾富户,都在附近购有私宅别院,因为地方宽敞,又有园林草木相隔,互相之间也不会打搅,正是休养的好居所。
不过这个时候是冬季,周围都是一片光秃秃的,郊外又总比城里要冷上一些,所以几乎没人在这里居住。
到了这一步,叶识微也就不再多问,任由叶怀遥领着他,踏着清辉雪影绕过江畔,到了最幽僻之处的一座庭院之外。
叶怀遥停住脚,负着手看一眼面前罩着银辉的青瓦,问叶识微:“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叶识微心念一动,想起晚饭时父母说起兄长缺钱的事来:“别告诉我,这是你新买的宅子。”
叶怀遥微微笑着,说:“这乃是曾经礼部尚书高宁盖起来的别院,后来高小姐嫁与吴王这院子就成了她的陪嫁。”
——也就是,叶识微亲生母亲的嫁妆。
叶识微从未想到叶怀遥带他看的会是这个,一时错愕。
叶怀遥却没解释更多,拍了拍叶识微的肩膀,上前敲门。
等了好一会,才有一个年老的妇人前来将门打开,身上穿着朴素的布衣,但很是暖和干净。
她脸上的皱纹很深,肤色黑黄,看样子应是穷苦人家出身。
见到叶怀遥之后,老妇人的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公子,您来了。”
叶怀遥笑道:“王婶,扰着您睡觉了罢?我没事,就是一时兴起,带弟弟来转一圈。”
他说着,将从马车上拎下来的一个纸包递过去:“这里面是一些参片和按方子配好的药,直接给王大哥熬了喝就可以了。”
王婶满脸是笑,喃喃地道谢,又忍不住去擦眼睛。叶怀遥将她劝回去了,自己带着叶识微在院子里面转悠。
他缓缓道:“识微,我知道你今天心里面肯定不好受,你这性格,又不会发脾气同别人说,有些事总是憋着,会生病的。”
叶识微当年偷听到了真相这件事,只告诉了叶怀遥一个人。
他道:“哥,我不是觉得家里人对我不亲,我——”
叶怀遥温和道:“我知道。你不是觉得家里人对你不亲,是对你越亲,你越怕连累或者失去我们。更何况血脉相连,哪个人知道自己还有未曾谋面的亲生父母,不管他们是什么样子的人,都会惦记想念的,换了我也是一样。”
两人经过一排黑沉沉的厢房,里面不知道住着什么人,大概已经睡了,因而叶怀遥脚步和声音都放的很轻。
叶识微被他说的嗓子发紧,眼眶一热。
叶怀遥道:“可惜我现在能做的也有限,跟吴王沾边的东西肯定是都保不住的,辗转打听,得知这里还有座当年吴王妃陪嫁的宅院,谋逆之事后被卖掉,已经辗转换了好几个主人,不会引起别人注意,我就买下来了。”
“喏,当今年生辰的礼物,提前送给你。”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房契,递给叶识微:“你来这里住,或者当咱家的别院当然也不合适,我就改成了慈幼局,收留一些独居的老人和孩子,算是跟弟弟借个地方吧。”
叶识微问道:“你……你就是为了这个,把玉佩当了?”
叶怀遥惊笑道:“讨厌,谁在你面前揭我老底?不是,我是为了……前几日惠城地动,和几位好友买了些粮食衣被送过去,一时没倒开手。不过一件玩物,也无所谓。”
叶识微却知道那块玉佩雕工精美,叶怀遥平素十分钟爱。
更何况地动时他虽确实捐了不少东西,但堂堂王府世子,还不至于连这都要当掉自己的东西来凑钱。
这宅子如今毫无破败之气,很多地方都经过悉心复原,应该起码一两个月之前就被买下来了。
叶怀遥……想替他把家找回来,堵住他心上的一处空缺。
他整日里笑嘻嘻的,在外面跑来跑去,仿佛日日玩乐,不务正业,却从来没有透露过,自己花费了多少心血,悄悄做了这件事。
这世上,只有叶怀遥会这样做,也只有叶怀遥,理解他所有的不安与彷徨。
叶识微将手中的房契攥紧,对面的一处房门却被吱呀呀打开了。
里面探出个小脑袋,当看清了叶怀遥之后,立刻欢叫起来,紧接着,房中涌出了七八个孩子。
他们开心地围在叶怀遥身边,又好奇和小心地打量着叶识微。
叶识微发现有个孩子的眼睛看不见,一直被其他孩子拉着,小手却悄悄抓住了叶怀遥的衣袖,显然对他颇为依恋。
叶怀遥半蹲下来抱了抱他,问道:“这么晚了,你们几个怎么没有睡觉呀?”
几个小孩乖乖地说道:“这就睡。”
还有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兴奋道:“因为哥哥来了,睡不着!”
叶怀遥笑着说:“哥哥还领着另一个哥哥来看你们,他带了糕点和糖果,看看,都在这呢!”
叶识微这才知道叶怀遥给他的一提纸袋里都装了什么。
孩子们听了欢呼一声,也明显因为美食而对叶识微生出了巨大的好感,又放开叶怀遥,往他身边凑去。
叶怀遥笑道:“小白眼狼。”
叶识微也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
叶怀遥哄孩子驾轻就熟:“今天太晚了,你们不可以吃,给我好好回去睡觉。明早上就让爷爷奶奶给大家分,好不好?”
这里的小孩子们都是被从不同地方捡回来的,每个人都很乖,大声答了句“好”,一个个听话地回房。
注:1杜耒《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