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沉甚至仍然能够想起,当时叶怀遥沉睡中的苍白面容,以及师尊眉宇间的感叹。
“师哥,水沸了,你在想什么?”叶怀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
燕沉回过神来,见他将茶壶提起,压腕斟水,为两人各沏了一杯碧螺春,香气漫溢开来。
燕沉道:“没什么。只是听你说容妄也是楚昭国的人,心里觉得惊讶。”
叶怀遥笑了:“那我说一件事你肯定更惊讶,还记得阿南吗?他就是容妄。”
燕沉:“?!”
他对叶怀遥带回来的那个古怪的小孩印象深刻,自然不会这么快就给忘了。
印象中他确实是楚昭国遗民没错,但过了这么久,燕沉以为叶怀遥早就找地方把这孩子给安置了,可说什么都没想到他就是邶苍魔君。
太无耻了吧!原来他那个时候就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地跟在师弟的身边了?还装出来一副弱小无助又可怜的模样。
燕沉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果然没错,邶苍魔君,真是个白莲花、心机婊。
——如果他知道世界上有这两个词的话。
叶怀遥道:“好啦,你别这么咬牙切齿的,我这院子刚收拾出个模样来,可不禁砸。此事说来话长,倒也不是他故意的。”
“是么?”燕沉淡淡地说。
到这个时候,他和容妄之间的状态终于由容妄单方面嫉恨,变成了互相之间非常极其十分地看不顺眼了。
似乎对于容妄来说,这还算是一种进步。
叶怀遥不以为意,笑了笑,将他和容妄过去的经历,以及后来重新相认的过程简略给燕沉讲了一遍。
中间的种种细节,以及容妄几次表白心意的过程,自然都被叶怀遥给略过去了。
但燕沉素来敏锐精细,又怎会听不出来其中某些细节上的含糊其辞。
他这个师弟心如玉石,先动心的几率很小,特别是在两人之间身份差异极大的情况下。
不过既然是儿时挚友,这情分自然不同,燕沉确实没有想到他们之间还有这份渊源。
不得不说,听了这段往事之后,最起码他不会对这两人竟然能走到一起感到那样的荒谬和匪夷所思了。
他一时沉吟未语。
叶怀遥不动声色地挺了挺腰,他抓凰冰,识破君知寒,发现棺材,一直到刚才回到玄天楼见长老,中间几乎是连轴转的。
跑来跑去的时候没觉得如何,此刻回到了自己许久不归的房间中,懒劲就有点冒了上来,只想舒舒服服地歪着。
这个小动作被燕沉发现了。他朝着叶怀遥看了一眼,随手一指。
旁边的柜门打开,一套崭新的被褥自己从里面飞了出来,很快就规规整整地铺到了旁边的床板上。
“去躺着吧,我坐床边听你说。”
一张劳累之后摆在你面前的松软床榻,相信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拒绝,叶怀遥感激道:“师哥,你真是太太好了。”
燕沉没好气地道:“师哥这么好,怎么喜欢容妄,不喜欢师哥?不如咱们两个合契,谁也不用担心误入歧途被魔族勾引了。”
叶怀遥笑起来:“别呀,人家都讲究联姻和亲,发展壮大,咱自产自销,有点吃亏。
他说完之后,直接一头扑到了床上去,将脸埋在被褥间感受了片刻上面熟悉的熏香,简直幸福死了。
趴了片刻,叶怀遥才重新爬起来除去外衫,坐在榻上。
燕沉将自己的椅子挪到床边坐下。
他满腹心事,一张脸绷的跟鼓面一样,连师弟撒娇都不管用了,闻言瞥了他一眼道:“我现在也觉得很吃亏。”
叶怀遥心道这师哥居然还有小情绪了,倒挺新鲜的。
他道:“你别这样,我都去离恨天看过了,魔族真的很有钱。”
说完之后,叶怀遥突然想起了容妄一本正经给他算老婆本的样子,自己倒忍不住先笑出声来,燕沉也被这个小混蛋给气乐了。师兄弟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松。
笑过之后,又是短暂的默然。
“我今天把所有经过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也是因为不想瞒你。”
过了一会,叶怀遥笑意稍稍敛起,开口说道:“因为我希望你,包括师尊和其他的师兄弟,最终可以理解我的选择,你知道,你们都对我很重要。”
燕沉抬眸,见叶怀遥坐在床上,显得有几分随意慵懒,表情却是很认真的。
他拍了拍师弟的肩膀,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温和和无奈。
燕沉叹道:“阿遥,咱们的师尊本身就是个任情任性之人,修逍遥道,行自在事。你从小到大,都不曾被约束过。但那毕竟是容妄,你要想清楚。”
“师哥……”
燕沉摆了摆手,示意叶怀遥不必解释:“他是你幼时的玩伴,身世艰难,却生来灵慧,确实可怜可叹。我不知道你现在对他有几分真心几分怜悯,但你要分辨清楚,你喜欢的已经并非是当年的小容,而是邶苍魔君。”
燕沉眸色深浓,话如刀锋,字字切中要害:“照你所言,最起码他在十三岁之前与普通人族无异,那么这魔族血统便是后天觉醒。其过程一定不会简单,这点我不说你也知道。但现在,有很多事你依旧并不了解——”
燕沉看了叶怀遥一眼,将眼神放柔了:“即使这样,你还是愿意去试一试吗?风险可是很大的。我可以不在意那些所谓的隔阂矛盾,但你是我师弟,我不能不在意你。”
叶怀遥道:“师哥,其实你刚才有句话说的不对。不管是小容还是魔君,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可能因为经历增加了,一些想法作风会变,但骨子里的东西仍是同样的。每个人都是如此,楚昭国的翊王世子与玄天楼的明圣,你又觉得会有什么差别呢?”
他想了想,慢慢地说:“我不是被蒙蔽,我只是觉得,人生在世,总得去相信点什么,并为之努力。你说的是,或许初始动情,真心怜悯均有几分,但我是真的愿意和他在一起。”
“我有这个本事去选择自己的喜好,所以不想畏首畏尾,我不是那样的性格。”
或许心中的有些念头,当时连自己都不明白,此时在对燕沉讲述出来的时候反倒自然而然变得清晰。
叶怀遥微微一笑:“更何况,我们两人在一块相处,也觉得很高兴啊。”
燕沉也没再说话,两人静静地坐着,听见窗外雏鸟的鸣叫声不断传来。
终于,他笑了笑,这笑容仿佛蒙着一重薄纱一般,让人看不清楚是否真有笑意。
“我永远都只能向你妥协。也罢,你高兴就行。但是别想让我对他改观。”
燕沉道:“不过你跟元献这边的事又当如何?再过几天就要退亲了,其实我还是对你的命格有些担心……”
叶怀遥道:“师哥,有帕子吗?”
燕沉摸出块帕子来给他,叶怀遥灵巧地折了个小布鸟出来。
他将鸟放在膝头吹了声口哨,这小鸟就扑棱棱地飞了出去,不多时便衔了几条小虫,自己去鸟窝里喂那些小幼鸟了。
叶怀遥这才道:“你不用担心了。我的道侣契约……咳,跟容妄绑一起了。”
燕沉:“……你说什么?”
叶怀遥努力让自己的口吻显得这不过小事一桩:“我说的就是我手腕上那个道侣法印啊,跟容妄绑在一起了。这事元献也知道,所以当天的时候,只需要在走个形式收回契书就成了。喏,就这样。”
燕沉觉得自己这两天受的惊吓太多了,他需要缓一缓。
他说道:“我才刚刚说不反对!你们不是也才在一块没几天吗?就至于连法印都结上了?”
能不能给他一点接受的时间,不要这样狂风暴雨的。
叶怀遥:“呃,这个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这个法印吧……是,在瑶台上的时候,我们动手打架,力道……没有使对,所以一不小心就结在一起了。”
燕沉狐疑道:“还能这样?”
叶怀遥索性无赖一把:“不然你觉得呢?”
燕沉对这道侣契约也不了解,被叶怀遥这么一问,想想也确实没有别的解释了。
再说前面那么多话都说了,也没有在这件事上蒙他的必要。
燕沉道:“你倒是能耐,什么都自己给料理了。”
叶怀遥干笑道:“还行吧,哈哈。”
不是他想骗人,他实在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口才,真不想再看燕沉这边和容妄加深矛盾了。
燕沉凉凉道:“算了。你今日与我说的也已经够多,我也不再追问,帮你省些口舌。反正到时候小榆湛扬他们也早晚会知道。”
叶怀遥扶额道:“所以我才选择先告诉你。师兄,商量个事,要是他们知道之后还跟你一样不依不饶,你就板着脸帮我吓唬他们好吗?让他们不要再问了,支持七师兄所有的英明决定。”
燕沉掐着叶怀遥的脸往外扯了一下,匪夷所思道:“还想让我帮你扯虎皮做大旗?脸皮什么做的?”
叶怀遥往床里一倒,将他的手避开:“那东西没用,早不要了。”
燕沉笑了一声,随即又敛了神色道:“除此之外,我还有件正事要跟你说。”
叶怀遥见他认真,便也不开玩笑了:“什么?”
燕沉取出一张符纸,纸上沾着一抹血迹。
他不等叶怀遥询问,解释说道:“你还记不得,之前在万法澄心寺发现的那具棺材,是我将棺盖掀起来的。”
叶怀遥道:“记得,你把它用孤雪给挑飞了。”
还故意砸容妄。
燕沉道:“不错,而后在看到尸体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衣服上,有一滴未干的血。”
叶怀遥道:“未干的血?那就不合理了。棺材密封,又埋在土里,就算之前沾染过血迹,也应该早就干了吧。”
他说完这句话,紧接着便想起了另外一种法术,猜测道:“难道是血唤术?”
燕沉道:“不错。”
他取出一张符纸:“我借着将孤雪收回鞘中的动作,将血滴挑到了剑刃上,然后用符纸擦了下来。”
燕沉说着,运转灵力,指尖在符纸上一点,只见那抹血迹的上面迅速浮起一枚奇怪的符号,随即又消失了。
血唤术是一种传递消息的高级法术,当修士陷入绝境,身边没有任何可用的符纸法器之后,可以心头血为引施术。
这血滴碰见了什么器物,都可以顺着气息寻找到器物的主人,从而发出求救信号。
当然,如果赶上无主的东西,那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只是这种法术一来消耗极大,二来能够使出来的人也都是少之又少的高手,少有落到这种绝境的时候,因此平时见到的机会不多。
那枚符号虽然消失的快,但叶怀遥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欧阳家的家徽?”
燕沉道:“不错。”
师兄弟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想到了欧阳家家主欧阳松重病卧床一事。
叶怀遥道:“示警的是欧阳家的人,以那欧阳问和欧阳显两兄弟的水平来看,他们肯定是无法使出血唤术的。师哥,我记得欧阳松重病的消息刚刚传来之时,咱们也曾让何师兄带人前去赠药探望,当时好像没见到人吧?”
这件事乃是燕沉下令,自然记得很清楚,闻言点头道:“确实。何师弟到了欧阳家之后,由欧阳松的长女接待,并未见到他本人。”
叶怀遥用下巴点了点那抹血迹:“所以,会不会其实他根本就不是‘卧床’,而是‘失踪’?”
燕沉道:“如果真是失踪,为何要隐瞒消息?”
叶怀遥道:“你看看他这两个儿子,为了个家主之位无所不用其极,眼睛都快冒绿光了。如果欧阳松真是失踪,消息传出来,其他门派看在面子上也得帮忙寻找。”
他说到这里,笑了笑:“万一找到了……这家主之位可就又不知道花落谁家了。我就说欧阳松这人,也不该是得了重病就老老实实在床上躺着的家伙啊。”
燕沉道:“你说的有道理,所以肯定是欧阳家有人隐瞒了消息,甚至找人假扮了卧病在床的欧阳松,只待家主之位一定,他也就可以‘去世’了。不让别人看望,自然生怕有其他熟悉他的人看出破绽。”
两人抽丝剥茧,已经差不多接近真相。
这个隐瞒消息的人也不难猜,单看欧阳显目前赢面最大,他的嫌疑便已经最大。
叶怀遥慢悠悠地感叹道:“纪蓝英啊,这次慧眼识人,找了个好靠山。”
燕沉揶揄:“我倒觉得他眼光还是差着,找你多好。”
叶怀遥笑道:“我可不要。”
他一顿,又说道:“不过这样一来,欧阳松到过什么地方就愈发令人好奇了。当时棺材表面被泥土覆盖着,在寺庙起火之前,上面甚至还压了一整个佛堂,年代非常久远,欧阳松怎么会碰到过棺中之人的东西?”
燕沉道:“确实离奇,或者说不定他也误闯了什么地方。有这抹血迹在,先试着把人找到再说吧。”
他们商量下来,这件事虽然已经八九不离十,但依旧属于他们的猜测,并无具体证据。
两人决定先不声张,暗中派管宛琼带一些弟子出去找人。
叶怀遥这次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回了玄天楼,原本门派上下就都宠着他,这回更是把人当大爷一样给供起来,事无巨细都安排的舒适妥帖,充分让明圣感受到了回家的温暖。
叶怀遥索性也就乐得舒服,每日躺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在斜玉山上东游西逛,峰峰各有不同美景,亦有各色美食,谁见了他也不敢不给。
再时不时跑到仲丹真人那里偷点酒喝,惹得刚见他回来时的老头跳脚大骂,怒吼着“还是让这个臭崽子滚到山下去吧”。
如此消磨时光,距离玄天楼先师祖诞辰的日子越来越近。而叶怀遥和容妄也已经七八天没有见面了。
之前在离恨天的时候,容妄每天有了空闲,都会来找叶怀遥坐一坐。
所谓由奢入俭难,过去几十年难得见上一次也是惯了,现在叶怀遥突然回了玄天楼,容妄寂寞空虚冷,只觉得一时片刻也忍不得。
他一天好几张传讯符,像写日记似的,一一将自己做了什么都给叶怀遥汇报一遍。
可是越写越觉得思念如狂,很想将这些话当面说与他听,叶怀遥不回信担心他会出事,回了信,又念着他写下这些文字时不知是什么模样。
终于在几天之后,五行缺遥的魔君情绪失调,愈发暴躁,干脆把笔一扔,决定想办法混进玄天楼去算了。
也不知道燕沉有没有为难叶怀遥,几天不见,叶怀遥还喜不喜欢他。
容妄决定主动出击,亲自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