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举手揖云

周围这么多的修士,听闻此言,无不露出震惊之色。

随着方才那一连串的阴谋逐渐浮出水面,目前发生的这些事情当中,有多少是容妄所为,也逐渐存疑。

但是对于修士们来说,也没有多少特别愧疚的情绪。

毕竟不管容妄眼下是不是被人陷害,他行事一贯的嚣张残忍都是被世人所公认的,不说别的,最起码万法澄心寺这些人都是他杀的没错。

只是心中纵然愤怒不满,也没人奈何的了对方而已。

叶怀遥这个正道上的代表人士一来,众人都觉得有了撑腰的,尚未来得及欣喜,却见对方连前情都没问上半句,就直接断定了和尚们没死。

邶苍魔君没屠寺?明圣只看了一眼,凭何断定?

再说了,刚才只是有人多问了两句,就被容妄给怼了,摆明了不合作。

叶怀遥现在居然还要求他把人弄醒,就算是真的能醒,邶苍魔君又怎么可能这么好说话!

欧阳问那名随从若有所思的目光从容妄和叶怀遥的脸上掠过,似有所悟,神情逐渐阴沉了下去。

结果事实证明,魔君还真就这么好说话。

容妄听了叶怀遥的话,也先是如其他人那边一怔,随即露出笑意,痛痛快快地说道:“好,依你。”

此言落下,他袖风一拂,竟有无数道魂魄飞出,一一向着地面上的僧人投去!

随着这些魂魄在禁锢中脱困,飘至半空之中,四下转眼间又是阴气大盛,孤魂哀哭之声响成一片。

但不久之后,随着他们分别找到自己的身体重新归位,阴气和哭嚎声便重新淡了下去。

众人眼睁睁看着那些僧人的“尸体”,发现片刻之后,竟然真的一一睁开了眼睛。

——原来容妄刚才竟真的并未将这些人杀掉,而是弄了个移魂的假幌子!

欧阳问那名年轻侍从原本一直从容自若,但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他抬眼向着容妄看去,便见对方冲自己挑起一个十足嘲讽的笑容。

“你有连环妙计,我自然也有应对之策。”

容妄笑道:“朱曦在我这里虽然没说过什么有用的,但有句话倒是很有道理——不先让对方看到一点成功的希望,此时你脸上的惊讶不甘,又怎会如此精彩呢?”

普通人魂魄离体便是必死无疑,但容妄成魔之路特殊,功法异于常人,收魂放魂之术早已熟练自如。

上回他暗中收了朱曦的魂魄,连燕沉都能瞒过去,这一次自然也不在话下。

众位僧人既然不过是假死,那么怨气不够强烈,死灵阵,自然也就成了伪阵,杀伤力十分有限。

方才在阵中受伤的修士们只要稍加调养,不会出现什么大问题。

见到这一幕,修士们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难道他们兴冲冲赶过来围剿魔族,弄了半天,竟然还是自己人这边出了岔子?

那可实在是丢脸丢到家了!

过不多时,万法澄心寺的僧人们就纷纷睁开眼睛,尚且觉得头脑中一片茫然,紧接着就看见身边有一群人正面色复杂地将他们围在中间。

那一道道目光像打量什么稀罕物种一样,将他们从头到尾地扫视。

这样的强势围观,令得道高僧们都有些发毛了,纷纷道:“看我们干什么?”

“这,怎么一下子出现了这么多的人?万法澄心寺过了正午不让外人上山!”

“方才发生了何事,为何我半点印象都没有了?”

“头好疼啊!方才不是邶苍魔君前来进犯吗,为何——啊,邶苍魔君!你这魔头竟还在这里!”

“还有明圣,明圣也来了!这回应该不会再出什么大的岔子!”

有跟万法澄心寺中交好的弟子去一一将僧人们扶起来,低声对他们讲述刚才发生的事情。

正热闹的时候,欧阳问那名年轻侍从忽然缓缓说道:“我明白了。”

叶怀遥打量了他一眼:“哦?”

年轻人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有些古怪,像是嘲讽,又像是叹息:“明圣,你同邶苍魔君从头到尾就一直是合作关系,连你被他抓去,其实都不过做戏,是也不是?”

从头到尾,作为一个阴谋败露的人,他看起来都冷静的过分了。

这个问题很有几分犀利,容妄皱了皱眉,心知叶怀遥身为正道人士的一个标杆,在这个阶段与自己有太多牵扯,对他的名声并不是好事。

倒不如把所有的事都揽到他自己身上,反正债多了不愁,他也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容妄这样想着,心念一转,已经找好说辞,就要出言否认。

但叶怀遥已经抢在了容妄前面,坦然承认道:“是。”

年轻人哂笑一声,道:“原来如此。”

他还算平静,旁边的欧阳问反正过来,脸色却一下子变得铁青。

这件事当中,数他损失最大。

本来好一番谋划,甚至不惜将欧阳家埋在离恨天当中多年的暗桩都给用上了,结果辛苦一场,到头来竟全都成了空。

想到这些日子以来花费的财力物力,以及其中的种种操劳,欧阳问就觉的懊恼到了极点——遛狗呢这是!

这一局被耍的太惨了,要不是因为对方是明圣,身份实在太高,他扑过去咬死这家伙的心都有。

欧阳问强压着怒火,说道:“明圣,您枉为名士,人人敬仰。怎能与邪魔外道同流合污?”

叶怀遥泰然自若:“若非如此,又怎能知晓欧阳公子如此热心,生怕人族与魔族之间不起冲突,三番五次挑拨离间,终至今日之祸?”

修士们本来正惊讶于明圣竟会与魔君合作,结果被叶怀遥三言两语拨转了视线,纷纷想到,自己会倒霉催的沾上这摊麻烦,可全都是拜欧阳家“及时通知”所赐。

他们对欧阳问的不满之情立刻胜过了一切。

有人直接便说道:“欧阳公子,我们需要一个解释。你通知大伙来到万法澄心寺之前,是不是早已知晓邶苍魔君会在这里大肆杀戮僧人?如果这一切都是你欧阳家所策划,那么挑拨人族与魔族争斗,阁下又究竟目的为何?”

这个质问可以说是相当严厉了,欧阳问连冷汗都落了下来。

他连忙说道:“这件事非我本意,中间有很大的误会,都是因为这小子不断出谋划策,我才会上了他的当!”

欧阳问指着身边被容妄刺穿了肩膀的年轻人,说道:“是他,是他给我出主意说,如今魔族势大,如果不及早铲除,日后必然生祸。但若无缘无故地攻打离恨天,师出无名是一方面,没有足够的门派联手,人族也未必能胜。这些都是他的原话。”

叶怀遥听欧阳问一叠声地推锅,不由看了那年轻人一眼。

却见他满脸无谓,慢条斯理地用一块手帕给自己裹伤,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似的。

这表现倒让他不由多注意了一些,心道欧阳问虽然出身名门,但跟他这小随从一比,竟然形同草包。

不过这样一来,也从侧面证明了他刚才的指控多半是真的。

欧阳问自己应该没有这个设计阴谋挑拨离间的智商,而这个年轻人,也不太简单。

“因此,你为了鼓动更多的门派参战,干脆根本不交代前因后果,直接就把我们骗到万法澄心寺来?”

不用叶怀遥和容妄再点明,已经有脑子较快的修士责问道:“只要亲眼看见魔君作恶,几乎不可能有修士会袖手旁观。但其实他会前来屠杀僧人,也是由于你们的算计?”

欧阳问连忙道:“我说了,这件事我并不知情,要设计也是我的随从背着我所为——对了,方才魔君揪出来的,不也是他吗?说明邶苍魔君肯定也认定幕后黑手是他了!”

之前针锋相对,这回他倒是把容妄给当成救命稻草了。

可惜,方才面对明圣时,态度好的不得了的魔君,这个时候又高贵冷艳起来,似笑非笑,并不说话,仿佛在饶有兴致地看一场猴戏。

年轻人温和地说:“公子,您太瞧得起我了。若真有如此本领,此时我会身受重伤,连逃跑都费力吗?”

欧阳问也知道这说法立不住脚,别说别人,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自己这个小随从会有如此大的本事。

其实在旁边教唆他的,除了这随从外,还有纪蓝英。

不过欧阳问坚信纪蓝英的一切所为都是为自己好,也舍不得让他牵扯到此事当中,因此当然不会提及。

他闻言道:“那是邶苍魔君看破了你的计谋,出其不意。你在欧阳家隐藏了这么久,出谋划策,摆布人心,谁敢小看你。”

“原来是这样吗?”叶怀遥耐心地等两人的争执告一段落,这才微微一笑,“欧阳公子,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疑问,望你解惑。”

他的声音柔和动听,但在这种时候,欧阳问每听叶怀遥开口一次,都觉得心惊肉跳,闻言勉强笑了笑,道:“明圣请讲。”

叶怀遥道:“先不论这计谋究竟是谁策划,但听方才欧阳公子话中之意,你的一切所为,都是为了人族着想,想要剿灭魔族,我的理解没错吧?”

欧阳问方才的表达也很话头,口口声声苍生大义,唯独没有透露出他急于建功立业,想要争夺家主之位的私心。

叶怀遥特意点明问了,他也只能厚着脸皮说道:“不错,正是如此。”

叶怀遥道:“那我就有些不解了。欧阳公子你自己也说了,魔族如今实力雄厚,特别是邶苍魔君亲至,更是不容小觑,若是有心倾覆,自然应当是前来围剿的人功力越强越好。”

“为何我瞧着这里,尚有许多高人未至?是他们没有收到消息,还是收到了消息,却不愿意到场?”

欧阳问:“……”

其实叶怀遥这话是说客气,刚刚在他到来之前,到场的人除了欧阳问所带的数名家臣,其他都不过是一些二流门派,人数倒是不少。

也不是说他们的实力一定就有多差,但如玄天楼、归元山庄、酩酊阁,乃至于其他的有名世家,竟是连一个人都没有到场。

他们才是平日修真界除魔卫道的主力,这就十分奇怪了。

欧阳问:“……”

在此之前,其他人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听叶怀遥点出,大家才发现确实是这么回事。

欧阳问什么意思,这还要搞歧视吗?

虽然这回明摆着是欧阳问惹了麻烦,连累他们,但毕竟人家出身在那里摆着,有明圣一言一语地盘问他,其他门派也乐得躲在大人物身后坐等结果。

但现在越听越是生气,便有人顾不上那许多了,恼火地问道:“欧阳公子,请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问完之后,看欧阳问没有回答,便顺着刚才叶怀遥的思路猜了下去。

“是不是看我们势单力薄好欺负,所以故意叫小门派前来送死。如果我们都死在邶苍魔君的手底下,加重了他的罪名,人族和魔族的矛盾不就更深了吗?”

这可就是戕害同族的罪名了,欧阳问吓了一跳,连忙道:“这怎么可能,我绝无此意!”

“欧阳公子应该是真的没有这个意思。人族与魔族之间的矛盾,不过是此行的一个由头而已,不必一直激化。”

众人争执不下,纷纷向着叶怀遥瞧去,只见他果然不孚众望,不紧不慢地开口:

“不过……如果各位全部都能做到在对付魔族一事上出力不小,那么他日论功,恐怕欧阳家这一杯羹,就不好分了吧?”

他转向欧阳问,眼含笑意道:“毕竟就连欧阳家,除了欧阳公子自己这个重要人物之外,也并非是倾尽了全部实力出动的啊。”

容妄似笑非笑,见仍有人满脸迷惘,便在旁边漫不经心似地说道:“那是自然。家主之位只有一个,若是欧阳氏的子弟个个功勋卓著,岂不是又要不好分配了?”

叶怀遥折扇在手心中轻轻一敲:“还是魔君懂我。”

容妄从他来了之后就极想跟叶怀遥说话,可惜当着众人的面,总也找不到话头。

所以他才见缝插针,觉得一起给这些蠢货答一答疑也是好的。

容妄说的时候本来是带着嘲讽勾了勾唇角,但他没想到叶怀遥会这样直接地回应自己,只觉一股甜意从心底直涌上来,一个没忍住,假笑就变成了真笑。

容妄声音都温和了:“是你聪明,前头说了那许多,我又怎可能还听不懂?”

其他人:“……”

但他们是真的没听懂啊!

还有这魔君怎么回事,刚才不是还脾气很大吗?现在可是在揭穿人族坑害你的阴谋啊,这么高兴做什么?

他们当魔的,果然很变态。

不过经过容妄这么一说,他们也总算想起来了欧阳家目前局势变动这件事。

彻底明白了,欧阳问想立功当家主,目前所掌握的势力却不足以拿下魔族,又怕实力太强的跟他抢功。

因此他干脆找了这么一帮二流门派的炮灰,到时候头功好处都是他的,死伤都算自己这边倒霉。

真够缺德的!

这是目前所有人心中同时闪过的一句话。

要不是碍着在明圣面前,不好太过失仪,简直当场破口大骂的心都有了。

容妄见其他人都沉浸在三观颠覆的崩溃当中,一时半会没人往他和叶怀遥这边看,终于按捺不住,悄悄将手伸过去,精准地找到叶怀遥隐在宽大衣袖中的手握住。

叶怀遥吓了一跳,本想抽手,但随即就反应过来拉他的人是容妄,眼角弯了弯,迅速地回握了一下。

容妄抓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便松开了,唇边不自觉地露出一点笑。

他们俩这点小动作无人注意,及时无意中瞥到,也会以为是两人衣袖不小心撞上了。

此刻,修士们的关注点都在欧阳问身上。

叶怀遥到场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面带笑容,嘴下却不留情,把欧阳问所有的阴暗心思揭了个干干净净,连一块遮羞布都没给留下。

欧阳问生来就是世家公子,走到何处都被人捧着,哪里经历过这种成为众矢之的的感觉,一时又羞又恼。

他本来还对叶怀遥抱有敬畏之心,不敢造次,可此时一来是被众人的敌意包围,慌乱又愤怒,二来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心里也清楚,家主之梦终究算是成空了。

欧阳问无望之下,恼羞成怒:“明圣这番公道可主持的真不错,可你又凭何站在这里指责于我?你不是也一样与魔君勾结,设计愚弄众人。直到一切发生过后,才轻轻松松地站出来!”

他越说越是理直气壮,若是叶怀遥早点把真相说出来,自己怎么可能会被坑成这样!

欧阳问冷笑道:“哼,明圣也只不过是重视名利,沽名钓誉之辈。为了自己出风头,将其他人耍弄的团团转……”

容妄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了解他的人知道,这已经是发怒的前兆。

欧阳问在愤怒之下,这番话说的又快又急,将周围的人脸都听白了。

最起码近几百年来,从未见过或听说有人敢这样当面指责明圣,欧阳问自己行止癫狂,豁出去也就算了,还口口声声拉扯上他们,实在让人惶恐。

当然,他这番话可收不到想要的效果。

叶怀遥的人品言行要是有半点问题,也不会几百年都拥有今天这样的声誉。

开什么玩笑,明圣怎么可能和魔君有任何瓜葛呢?不过是形势所迫的合作而已,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已经有人在心里紧张地盘算,一会要说点什么才能让明圣相信,他们可绝对没有任何不满意思。

主意还没有想出来,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呵斥:“欧阳问!”

这声音略有些低沉,却清晰有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欧阳问冷不防被吓了一个哆嗦,一番无理指责戛然而止。

容妄在心里暗暗“嘁”了一声,侧眼去看叶怀遥,见他脸上露出笑容,已经随同众人一起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这一回,玄天楼、归元山庄、酩酊阁,以及其他的世家门派当中,都有人到场了。

此时众人也已经看清,方才呵斥欧阳问的正是法圣燕沉,只见他青衣佩剑,面如霜雪,走上前来。

“不知你何以对我师弟如此妄加指责。”燕沉冷冷地说,“阁下也非三岁幼童,知错就应当承认,何以被别人点出言行之失,便要胡搅蛮缠,做这般无赖行径!欧阳家的脸面都要被你给丢光了!”

人人皆知法圣护短,但也没想到他呵责别族子弟,竟也是如此不留情面。

但以燕沉的身份,他也确实有这个资格,因此一时之间,竟然无人敢劝。

欧阳问的身体晃了晃,勉强拄着佩剑站稳,在燕沉气势的逼压下也感到后怕。

若非方才被叶怀遥逼的太紧,他怎么也不敢将心里想着的这些话透露出来,此时猛然从癫狂状态中醒觉,自己都觉得要完蛋。

他面色惨白道:“少仪君,我……”

“什么都不用说了,此事我也知晓。”燕沉道,“之前魔君与阿遥便察觉似乎有人在背后挑拨魔族与人族产生矛盾,谋划大事,因此才将计就计,有了后面的合作。若非如此,今日死伤的人数,便绝对不会是今天的局面。”

他走到叶怀遥的身边,师兄弟两人各自冲着对方微一颔首。

燕沉的神情也稍稍解冻,道:“缘由便是如此,若再有方才为了出风头而耍弄他人之说,玄天楼不做第二次回应。”

周围一时无人说话,倒听叶怀遥笑了笑,说道:“师哥本也不必解释。”

他从从容容地说:“我可需要借由耍弄他人来出风头?”

只要他站在这里,就是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