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妄冷冷挑唇,问蒙渠道:“他们现在还在幻世殿之前吗?”
蒙渠道:“是,暂时被暗翎等人挡住了。”
他见容妄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心下稍定。
容妄道:“走吧,那就去看看,这帮人族的修士能奈我何。”
蒙渠道:“君上……可要将此事告知明圣。”
容妄道:“不必。走。”
魔宫当中处处布满了法阵,三人只是身形一瞬,便到了幻世殿之前,只见已经是遍地狼藉。
离恨天当中本来是紫雾飘荡,景色如幻,但此刻好几处林子被雷电劈焦,附近的雾气也被法术扫荡去了大半,地面湿润,仿佛刚刚下过暴雨,一看便是经过一场恶战。
两队人马正隔着不远相互对峙着。
人族那边燕沉冷目而立,站在最前方,魔族这边则是几名魔将率领着士兵队伍,严阵以待。
燕沉骨节分明的手扶住剑柄,平平淡淡地说道:“把人交出来。”
他没有太多威吓,声音亦不大,但其中蕴含的决心不言而喻。
在场的魔将们都亲眼见证了法圣将离恨天的结界打破,此刻听见这五个字,俱是神情一紧,面色警惕。
暗翎道:“想的美!凭你是什么人,进了我们离恨天,就没有出去的道理。明圣是我们魔君辛辛苦苦抓回来的,他老人家喜欢的紧,怎能让你们一句话就给要回去?”
以暗翎的智商,也根本就不会想到别处去,这“喜欢”二字,无论是在他的口中,还是在玄天楼这些人的理解之中,都指的是对于战利品的喜爱。
闻听这话,何湛扬当场就急了,用剑指着暗翎道:“混账,休得胡言乱语!”
暗翎瞪眼道:“你才是混账!你们擅自闯入离恨天这笔账还没算,还敢在此叫嚣?”
何湛扬气的要命,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道闪电劈了过去。
他身为龙族,这样的法术用的最是得心应手,暗翎虽然脑子不怎么好使,但武力值不可小觑,见状不躲不闪,一抬胳膊硬挡下来,跟何湛扬打成一团。
两人也算是老对手了,见面心里都有气,这一动上了手,愈发不可开交。
但何湛扬那头是明知道叶怀遥和容妄正在做戏,暗翎这边的魔将则得过魔君吩咐,要尽量减少与玄天楼之间的冲突,因此双方打的还算克制,没下杀手。
幻世殿顶上的琉璃瓦被灵力波震碎,下雨般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何湛扬毫无反应,就当伴奏,暗翎却心疼极了。
他心中暗骂人族果然奸诈,打架跑到人家的地盘上来打,打坏了东西可想而知也不会赔钱,妈的。
正在他暗自大骂的时候,幻世殿之内供奉的魔琴忽然自动奏响,地面上的碎片纷纷升起,转眼间回到了房顶上,地面水汽蒸干,恢复一新。
何湛扬递出的一剑被人徒手架住,暗翎后心的衣服则突然一紧,身不由己地被人提起来,向后扔了出去,稳稳落到了一列魔将中间。
何湛扬倏地抬头,看向面前用两指夹住他剑刃的人,一字字说道:“邶苍魔君!”
容妄松开他的剑,重新将手负在身后,慢悠悠地说:“何司主,好久不见。还有法圣、展掌令使、管司主……贵派来的可真不慢。只是这样直接攻入离恨天,不觉有些失礼吗?”
燕沉道:“如果邶苍魔君不希望我玄天楼更加失礼的话,请尽早放人。”
“这……恐怕不行。”
容妄含笑打量着燕沉的表情,慢悠悠地说,“我请来的人,就是我的。”
他的脸上带着笑容,注视燕沉的目光当中,却是冰寒一片。
容妄嫉妒着能够陪伴在叶怀遥身边的每一个人,其中,燕沉为最。
当年一别之后,他努力过,但最终还是没能按照计划前往玄天楼。
从那一刻起,容妄便有了心理准备,以后叶怀遥的身边会有新的亲朋好友,而自己终究会与他分道扬镳,越行越远。
但心里面知道是知道,要接受认命,终究并不容易。
容妄记得那一年叶怀遥还没有当上明圣,自己也并非魔君,但于功法剑道上已经小有所成,居无定所,四处游荡。
他知道自己身上魔气浓重,尚不能收发自如,因此甚少靠近各大名门正派的属地,以防被一些仇恨魔族的修士们无端攻击。
这次会冒险来到斜玉山附近,不过是因为偶然在半路上听说,玄天楼通妙真人的七弟子斩妖受伤,实在担忧惦念。
毕竟,已经二十年没见了。
只不过纵使他想,要见上这一面也不容易,玄天楼可不是什么人想进就能进的。
容妄费了好大的功夫,弄到了一株对疗愈伤势有奇效的冰顶雪莲,揣在怀里在山下不远处徘徊,想着就算见不着人,也想办法将东西捎给他才好。
虽说心里明知道玄天楼必然也不会缺了这些东西,但终究是他亲手给了才能放心。
结果路上倒霉,还没等遇到玄天楼的人,反倒碰见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散修,看上了他怀里的雪莲,想要杀人夺宝。
容妄将他制住,用脚尖踢了下附近的一簇断肠草。
魔元灌入,那草叶就疯狂地长起来,直接钻进了他的嘴里。
修士疯狂地挣扎哀嚎,直到毒草入腹,声音渐低,口中也逐渐涌出了黑血。
容妄袖手在旁边看着,毫无动容,慢悠悠地告诉他:“好东西天底下的人都想争抢,端看配与不配,最终得到的只有强者。没本事还想杀别人,那就是嫌命长了。”
眼睁睁看着那人死了,他直接踩过地面上的血迹,向前走去。
结果刚转过一道弯,便听见一个轻快的声音说道:“好了好了,师兄,你好歹念着小弟有伤在身,体恤一二,等我好了再说教成不成?”
这句话陡然敲入心房,容妄险些绊上一跤,连忙扶住身边的山石,脚下却是说什么都迈不动步子了。
在他的注视下,两名少年从另一头转出来,俱是身形清瘦修长,容貌俊美,正向并肩着山上走去。
两人一潇洒一沉稳,身上穿着同款雪青色的衣袍,看起来说不出的和谐。
——正是燕沉和叶怀遥。
容妄先前也偷偷来看过,知道燕沉是叶怀遥的师兄,但此刻他已经无暇搭理旁人,两眼只是近乎贪婪地将叶怀遥盯紧。
传言不假,叶怀遥似乎当真伤的不轻,说完了这句话就咳嗽起来。
燕沉本来就半搀着他,此时拧着眉心停下脚步,轻轻拍了拍叶怀遥的后背为他顺气。
叶怀遥缓过一口气来,摆了摆手笑道:“没事,没事。嗐,想不到这妖怪还挺厉害,早知道我何苦出头,跑回来找你不好么。”
他虽然笑着,但一张俊脸煞白,嘴唇上也半点血色都看不出。容妄从侧面见他下颏尖尖,像也是瘦了。
多年不见,就瞧着叶怀遥这样,他的心里狠狠一搐,有千言万语想问,但又只能都哽在胸口,只是怎么也无法将目光移开。
燕沉也心疼了,可又带着三分气,用手指在叶怀遥额角轻敲了一下,沉声道:“你的错又何止这一处。就算来不及喊我,当时那妖物已经暂时被禁元绫缠住,多好的时机,你不趁机下手,反倒要将它引开,胡闹!”
叶怀遥道:“当时它掉下来,底下那一片的房子庄稼就都完了。”
他见燕沉又要训,摆了摆手解释道:“我知道住户已经遣散,但其中有个沈老爷子,年近七十,老妻儿女俱丧,那屋子就是他唯一的念想,赔钱都换不来。我答应了他一定不会破坏,师哥,咱们觉得斩妖是顶顶重要的事,可不能白坑了人家呀。”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一层关系,燕沉默然片刻,也无话可说,只得无奈道:“你这小子,总有道理。”
他倒出一粒丹药,直接喂进了叶怀遥的嘴里,然后背对着他弯下腰,说道:“上来。”
叶怀遥道:“不要了吧,这样回去太丢脸了。”
燕沉道:“到了山门口把你放下。”
他也不容的人拒绝,说罢反手一揽,直接把叶怀遥弄到了自己背上,背着人向山上走。
山下有禁制不能御剑,叶怀遥也确实走累了,慢慢把手揽到燕沉脖子上,犹自叮嘱道:“我要是睡着了,到了山门口一定要把我放下来啊!莫让其他师弟们看见。”
燕沉好笑道:“这你倒要面子了。放心罢,以后日子长着呢,肯定有你也把我背回来的时候,不丢人。”
容妄瞧着那两人慢慢地消失在山路上,终究还是没有过去搭话。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沾了些血污的鞋子,想起对方才杀死的那个修士说,“好东西天底下的人都想争抢,端看配与不配”。
其实这话,应该说给自己听吧。
叶怀遥温柔细致,心地良善,到哪里都有人喜欢,连一名鳏独老头的心情都顾念到。
但他却是一出生就挣扎在污泥之中,步步走到今日,满手的血污是洗都洗不干净了。
燕沉有资格站在叶怀遥的身边,光明正大地关心他,自己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只有在暗处默默地心疼。
燕沉跟叶怀遥说“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容妄却知道,自己与心爱的人之间,早已经没有了未来。
他非常、非常的嫉妒玄天楼的每一个人,从那时到如今。
但又因为明知道他们都是叶怀遥所在乎的人,所以容妄永远也不可能真正地去给对方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以免叶怀遥担忧难过。
这种异常割裂的情绪导致他每每见到燕沉就心头冒火,半句好听的都说不出来。
听到容妄的话,即使明知道在演戏,燕沉眼中还是掠过一丝怒意。
他可没忘了上回容妄将自己从叶怀遥身边拎开的事,而且也十分的确信,对方正在借着这个机会,故意气他。
况且上回他们在动手的时候,冒出来一个假扮的叶怀遥,容妄竟然会因为对方的一句话,而放弃抵抗,硬生生挨他一掌,这个细节也让燕沉百思不得其解。
他回去琢磨了很久,得出的结论是,自己天性善良温柔的师弟,在经过瑶台一战之后竟然会对这个魔头如此改观,皆因为对方狡猾,改变策略,竟然开始学会示弱了!
目前容妄在燕沉心目中的形象,大抵就如同心机白莲花以及绿茶婊一样的存在,即便是双方要暂时达成合作,也难以抵消他的不满与防备。
燕沉的目光冷下来,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的话一语双关,恐怕除了容妄之外,别人都不明白。
他像是在问“你将我师弟带到离恨天,是想做什么”,实际上的意思则是,“从重新转生之后,你的所作所为,目的究竟在何”。
容妄停顿了一下,有那么一个瞬间,燕沉觉得自己在这位残酷阴诡的魔君脸上,看到了某种迷惘之色。
但也只是刹那,笑容就重新出现在了容妄的脸上。
他用一种斯文有礼的腔调说道:“身处黑暗的人,难免会对光明生出渴望。天下的人无比追求和渴望着能得云栖君一顾,那么我想和他交个朋友,似乎也不应该是什么令人惊诧的事情。”
容妄含笑凝视着燕沉,故意问道:“怎么,难道我这个魔想要被感化和向善,各位仁善的修士们不许么?”
展榆皱了下眉,心道这邶苍魔君虽然阴阳怪气,却是好狡猾的词锋。
他的真心与虚情假意,都仿佛这片魔域,隐藏在这片茫茫的紫雾后面,让人看不分明。
燕沉没有直接回答容妄的问题,他的目光转开,过了片刻,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我听说,这棵树名叫青尾。”
容妄微怔,见燕沉的目光望着自己的身畔,便顺势看了一眼,颔首道:“不错。”
燕沉道:“青尾树只有在魔域的土地上才能存活,一旦离开离恨天中紫雾的保护而袒露在阳光之下,变回化成灰烬。”
“邶苍魔君。”他看着容妄,沉稳中透出内敛睿智的光华,“生为殊途,永不同路。你是魔,便不要强求更多。”
容妄大笑道:“这是法圣定下的世间真理吗?凭什么?”
他话音未落,展榆已经皱眉,猝然道:“师兄小心!”
随着他声音逼压而至的,还有庞大的魔气。
容妄大笑的同时扬手,必败剑铿然出鞘,他竟未纵身向前,隔着十余丈的距离,这一剑就径直向着燕沉直斩而去。
魔息迸散如同怒海狂涛,这力量原本就已经强大到了可怖的程度,再加上占了地利,几乎将殿前的整片空地都卷入了这道雄厚的力量当中。
直面剑锋的燕沉神色一凛,同样作为绝顶高手,他意识到了魔君的怒火与强悍,反倒更加被激起了战意。
燕沉半步不让,举剑迎上。
漫天紫雾飞散,金光迸溅,孤雪与必败碰撞,发出轰然一声巨响!
剑光如织,甚至连周围观战之人都感受到了那股刮面如刀的劲风,刹那间天地皆寂,面前一片漆黑,竟是因为灵流波动过于巨大,而暂时蒙蔽了众人的视觉和听觉。
不过也仅是短短一瞬。
两把长剑研磨片刻,燕沉身形微侧,容妄沉腕曳剑,两人同时飞身后跃。
燕沉抬指掐诀,北风骤起,吹动漫天大雪隆隆而下,携着至冰至寒的玄气,向着容妄的方向席卷而至。
容妄冷笑一声,挥掌拍出,广袖飘舞如同夜风云光,魔元运转,大雪半半空中融化,被他化作水柱冲天而起,反向着燕沉的方向打了回去。
短暂的斗法之后,两人在水雾与碎冰当中同时纵身,顷刻间又是二十余剑换过。
剑气翻搅,风雨如晦,寒意侵骨,而剑锋交叠之处,真元依旧在碰撞冲击!
擦身而过之际,燕沉淡而稳的声线传入耳中:“邶苍魔君,是否差不多了?”
容妄“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说:“在下还以为法圣是真心前来要人,原来竟是切磋。”
燕沉淡淡地说:“我从未相信过你,阿遥既然愿意同你合作,必有他的理由。但若被我发现你欲对他有半点不利,邶苍魔君,你一定会付出你最不想失去的代价。”
容妄淡淡地道:“我不想失去的,从来都没有属于过我。”
燕沉微怔,却见对方又是一笑,道:“虽然这话由你来说,让人感到非常刺耳,不过我一向最重视合作了,法圣放心便是。”
一语毕,容妄忽然举剑向天,斜拖而出。
大地震颤,苍穹作响,翻涌的浓云自东向南,随着剑势铺展开来,使得周围的光线飞速黯淡下去。
燕沉亦是挥剑向天直刺,光影夺目之间,天空犹如被剑气劈开,一面晴朗一面阴晦,明与暗相互交锋,周围的两处魔林转眼间枯萎凋零。
空中轰然一爆,碎雨如石噼里啪啦地打下来,燕沉和容妄同时后退,展榆上前,一把将他扶住:“大师兄!”
何湛扬和管宛琼则双双抢上,出剑护在燕沉身前,以防容妄趁势攻击,却见容妄同样也身形微晃,唇边溢出一丝血迹。
两边的魔将要过来扶他,被他抬手挥开了。
燕沉咳嗽两声,下令道:“走。”
就在玄天楼与魔族发生冲突的同时,幽梦宫庭院里的土地上,慢慢凸起一个拱包来。
随即,土包裂开,竟然从中冒出了一个人。
泥土托着他上升,将这人送到了地面上,随即恢复原状。
他从泥土之中爬出来,浑身却干干净净,不沾半点污迹,轻轻一抖衣袍,四下望望,轻易辨认出四周的方位,径直向叶怀遥目前所在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