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知寒被容妄怼了也不急不恼,微笑道:“看来要明圣出言邀请,魔君才肯留步了。”
他本来是故技重施,想再把叶怀遥抬出来挤兑容妄,不料容妄却坦然道:“若云栖君愿意我留,自然是。”
元献又忍不住看了看容妄,心中疑云更甚。
再怎样他也是叶怀遥的道侣,对于明圣和魔君关系不好这件事知道的很清楚,却从未听说,堂堂邶苍魔君还能有这样听话的时候。
尤其是听了容妄的话之后,叶怀遥虽然稍显的有些不自在,但竟然也没有驳他,而是笑着说了一句:“魔君这样说便是折煞我了。既然如此,请几位共同到玄天楼的座船上叙话罢。”
容妄轻声道:“好。”
君知寒也见好就收,笑道:“那就却之不恭了。为表尊重,容在下把这件不大吉利的衣服换一换。”
元献只觉这当中一定有什么隐情,于是趁着叶怀遥转身吩咐展榆布置迎客的时候,他走到容妄面前,笑着拱了拱手,语气随意地说道:
“邶苍魔君,久闻大名,近日有缘得见,实在令人欣喜。”
容妄神情倦冷,并不看他,双目似阖非阖,隔了片刻之后才道:“虚伪之语,何必多言。”
元献并不尴尬,含笑自己收手直起身来,说道:“大概是因为在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如同魔君一般,有这样随心所欲、肆意而为的底气,所以有的客套话虽然虚伪,还是要说。”
容妄终于将眼睛睁开了,讥讽道:“耍几句嘴皮子,就指望能让别人高看一眼?”
对于他的一切尖锐刻薄,元献都从容以待:“我自然也不光是耍嘴皮子的本事,不过倒是由此可见,魔君果然对在下心存偏见。不知可否明示原因?”
容妄心里也在想这件事。
若非十分想弄明白元献身上到底有什么可取之处,他也根本不可能站在这里跟对方废话。
虽然情到深处的时候也曾想过,要憎对方之所憎,喜对方之所喜,但每回看到元献,容妄觉得可能还是自己的修为不够。
——即使再怎么喜欢叶怀遥,他也实在不能由此共情,在心里面生出哪怕一丝半毫对于元献的好感,甚至还觉得叶怀遥有点眼瞎。
容妄忽然想起了叶怀遥那天在师兄弟们面前时露出来的笑容,不觉心中微痛。
他希望叶怀遥能够一辈子这样轻松自在,即便能给他这样笑容的人不是自己,也应该另外有一个能长久陪伴在他身边的人,对他无微不至,细心呵护。
显然,元献并不可能。
容妄忽然问道:“你为什么喜欢纪蓝英?你当真喜欢纪蓝英吗?”
“纪蓝英”这个跟此时话题格格不入的名字,突然出现在邶苍魔君的口中,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元献怔了怔,只觉十分古怪。
他那一瞬间甚至闪过一个念头——这邶苍魔君,不会是看上纪蓝英了罢!
倒也难怪他会这样想,毕竟纪蓝英以前的追随者实在太多了。
幸亏容妄不知道元献产生了这样荒谬的想法,不然恐怕真的要恶心的控制不住脾气,当场杀人。
他只是打量着元献神情惊疑,等了片刻也没得到答案,唇边便略略挑起一点讥讽的笑意。
容妄说道:“你根本就不喜欢纪蓝英,你喜欢的是他恭敬顺从,事事不如你,要依靠你。若是真的自信,又何必因为婚约的由来,以及自己道侣身份较高而感到排斥抵触。元献……”
容妄目光冷淡,这使得他唇角边的那丝笑,都显得愈加讽刺:“我是真想杀了你,因为你,实在不配啊。”
他后面的话元献尚且不太理解,但前面那几句却是直直砸进了他的内心,激起无限波澜。
元献总算意识到了一点端倪,脸色几乎是立刻就变了。
他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冷冷地回视容妄,沉声道:“这些你为什么会知道,你跟叶怀遥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容妄似笑非笑地说道:“那是我们的事,与你无关。”
他刻意将“我们”两个字咬的很重,欣赏着脸上显出怒色,冷笑一声,也不屑再与他纠缠。
容妄身形微转,整个人已然在元献面前消失,片刻之后,又出现在了玄天楼的座船之上。
整座大海因为他之前那一剑而干涸,所有的船都搁浅了。
在展榆的吩咐之下,数名玄天楼弟子生生将一艘画舫抬到了岸边摆好,在上面稍加布置之后,又重新添酒开宴。
叶怀遥走到桌前一看,菜式中最为显眼的就是那一大盘子桂花鱼条,色泽鲜艳诱人,还发着腾腾的热气。
哪怕他满肚子心事,也不由一笑,往展榆那边看了看,展榆邀功似的冲叶怀遥眨了眨眼睛。
叶怀遥道:“陶二公子呢?”
展榆道:“陶离纵有转醒的迹象,陶离铮先带着他回去了。他让我转告你,救命之恩,日后一定登门拜谢,你若是有什么差遣,可以随时找人带消息给他,他在所不辞。”
叶怀遥点了点头,展榆说罢之后,又极快地凑近他,不满而低声地说道:“还有,怎么元献也来了?我不想招待他。”
叶怀遥低声道:“我也不想,但我想知道为什么他今晚也会出现,你忍忍吧。实在不高兴,等我的话问完了,你可以找茬跟他打架嘛。”
两人说话之间,外面传来玄天楼护卫迎客的声音,却是容妄已经过来了。展榆和叶怀遥一起迎了出去,便不再说话。
元献片刻之后也跟着上了船,只是脸色显得不太好看,跟他平时的样子十分不同。
叶怀遥打眼一扫,就知道两人之间多半是发生了什么争执,唇边含笑,只做不见,请他们进了船舱。
容妄走到叶怀遥身边,脚步一停,低声说道:“给你这个。”
叶怀遥本来怕他不屈不挠,又要送些点心花朵一类的东西,顿了顿,一时没伸手去接。
容妄见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淡淡笑了一下,说道:“我不会让你人前为难的,是封有魔气的符纸,你看一看。”
叶怀遥无可奈何,心道:“他怎么成了这样,真要命。”
他一边无奈,一边只能将符纸接了过来,用手轻轻一捻,里面封着的些微魔气顿时在明圣的指尖消散。
叶怀遥诧异道:“这和我刚刚在海面上追踪到的一样,你是从何处得来?”
容妄道:“这就是赝神上的魔气。”
叶怀遥道:“但赝神仍在你手中?”
容妄道:“是,封印完好无损。”
叶怀遥心中飞快地转念。
目前一共有三名许愿者,余恨均、严康和逐霜。
其中,余恨均精神失常,是魔族的赝神造成,严康之死状跟余恨均相同,但在他死的时候,赝神已经被封印。
现在又有逐霜许愿、陶离纵昏迷这件事,现场再次出现了和赝神相同的魔气。
难道这世上,还有另外一样跟赝神一模一样的法器?如果真的一样,那又是被谁所制造出来,目前在谁的手中?
他看了容妄一眼,只觉对方目光幽深,亦是心事重重,但感受到叶怀遥的目光,他的神色几乎是立刻温柔。
叶怀遥在心里面叹了口气,突然之间,也不想再端着那副温和疏离的架子——因为他也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排斥或是疏远,除了让容妄难受之外,对他的执着行为不会造成半点改变。
真闹心,不过除了闹心,似乎又有几分不能理解的好奇。
叶怀遥摇了摇头,道:“魔君请进去说罢。还有元少庄主、君阁主,几位请。”
这时君知寒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换了一件华服,整个人风姿俊爽,总算不再那样白惨惨地碍眼。几人到齐,纷纷落座。
元献心里装了事,这回便故意留意了一下容妄和叶怀遥之间的神情互动,只见两人凑在一起说话,似乎也分外熟悉,绝不像传闻中所说的那样不和。
他注意道,容妄的视线一直凝在叶怀遥身上,表情非常专注,每当叶怀遥稍微有点笑容的时候,他冷淡阴郁的面容上,便也会随之跟着露出些微的浅笑。
这个神情非常、非常的眼熟——
元献心头一震,忽然想起一个绝对不应该怀疑的人。
叶怀遥身边的那个小少年,阿南!
元献觉得自己一定是精神失常了,毕竟他第一次见到阿南的时候还是在鬼风林里,对那孩子的沉默腼腆记忆犹新。
堂堂邶苍魔君,怎么会跟那样一个贫苦少年扯上半点关系?
就算外形可以用法术改变,但他如何做到以一族领袖之尊放下身段,去给曾经的对手端茶递水,对他俯首弯腰?
元献觉得自己实在无法理解,但他想,如果容妄真就是阿南,那么能做到这个地步,他一定所图甚大。
元献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非常了不得的秘密,心神不属地随便找了个位置坐。
坐下之后他才发现,这张靠窗放置的方形几案两边,叶怀遥和君知寒坐在对面,自己跟容妄则并肩坐了另一边。
元献:“……”
容妄:“……”
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君知寒感觉自己被容妄和元献同时瞪了一眼,满脸莫名其妙,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叶怀遥道:“请问君阁主和元少庄主,二位方才为何会在海面上动手?”
元献道:“我察觉到魔气,追出来之后看见海面上有一条全白纸船,于是想要看个究竟。”
他说着看了君知寒一眼,道:“在下却并未曾听闻过,君阁主还有这样的爱好,见识浅陋,多有得罪,见谅。”
君知寒微笑道:“我的爱好虽然广泛,但却并没有穿寿衣乘纸船这一条。其实,我今天来,是为了送死的。”
他说着,拿起面前的酒杯啜了一口,赞了句“好酒”,不等几人问,便又讲了下去。
“这事要从十八年前说起了。几位见识广博,应当都知道,我这酩酊阁搜罗天下异宝,每十八年举办一次夺宝会,会上的宝物部分由酩酊阁提供,部分由宾客们带来。到时天下英雄侠客们便可以聚在一起,或交换,或购买,或部分也可以由我赠送。”
酩酊阁的夺宝会天下闻名,叶怀遥曾经也几次受邀到场,自然对君知寒的规矩十分清楚。
这夺宝会说白了也是酩酊阁打响招牌的手段之一,拿出来赠送的宝物也都是稀世奇珍,甚至比平日里对外售卖的还要珍贵。
每回在夺宝会开始的一个月之前,赠送的宝物名单都会被挂出,吸引各路人员参会。
这种方法固然能够很快扬名,但与此同时,带来的麻烦也不少。
有些人自忖无法在会上拔得头筹,但又十分需要名单上的宝物,便会前往酩酊阁商议,想要以高价将宝物买下,再让酩酊阁换其他物品来代替。
但生意人以诚信为本,君知寒自然不会自砸招牌,也正是这个原因,每一届的夺宝会前,都会引起不少的纠纷麻烦。
要不是酩酊阁守卫众多,君知寒本人的功夫又是高深莫测,恐怕到如今早已经死上了十七八遍。
叶怀遥听他提起这夺宝会,立刻也想到了这一点,于是问道:“可是因为会上珍宝引起的纠纷?”
“明圣所料不差。”
君知寒笑着说:“几位可记得当年的名单上都有何物?”
他这夺宝会举办的不是时候,叶怀遥和容妄正好在当年出事,自然一点也说不上来,倒是元献还有点印象。
他想了想说道:“依稀记得是有忘忧见心草、阴阳丹、造化笔、长宵剑和乾坤夺元袋这几样。”
容妄白了他一眼,心道叶怀遥都出事了,他倒是把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记的清楚,真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其实夺宝会上列出的宝物清单不下数十种之多,也分为上品中品和下品,自然是等级越高,所要考较的题目越难,元献心高气傲,也只关注了几样最稀罕的珍宝。
“元少庄主好记性,岔子就出在这阴阳丹上面。”
君知寒道:“那一天,大约也是这个时节,我记得还下着雨,酩酊阁的宝物清单刚刚放出去不到半日,就来了一位自称名叫朱曦的客人。”
他略一顿,叶怀遥趁着几个人说话,提起筷子低调利落地夹了好几块桂花鱼条吃,觉得十分幸福。
此时君知寒停下话头,他也正好放了筷子,优雅举杯浅酌一口,一本正经地说道:
“‘烛腹极照,不过半砖,朱曦霄驾,洞彻八海’1,这朱曦是太阳的别称,他以此为名,倒是好大的气魄。”
君知寒道:“我乍一听这个名字,也是这样想的,且认为这一定是此人为了掩饰身份,而故意起的化名,但是又发生了后面的事情之后,我却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从传说里的红日仙宫当中而来,不然怎会如此奇诡?”
他虽然尚且没讲出具体的事情,但此时景色亦是孤冷诡谲。
一座华彩精雕的画船停在干涸的河床之上,周围薄雾飘荡,一轮淡淡的灰白色月影孤悬天际,照着四下嶙峋的山石与重重灌木。
如此场景之下,竟让人听了君知寒这几句话,就打心眼里涌出一股极度的惊疑与不安之感来。
容妄眼睫微垂,漠然倚窗而坐,似听非听,倒是元献在旁边说道:“以君阁主的手段能耐,都会有如此之感么?”
君知寒道:“不光是我,酩酊阁的每一个当时见到他的人都是这样想的。当时春雨霏霏,天色渐晚,原本还有几分寒凉之意,可是我能够清晰地看见,朱曦一出现,那掉在他身上的雨滴就尽数化作水汽,周围的空气也一下子变得燥热。”
“然后他对我说,想要那枚阴阳丹。”
君知寒叹了口气:“阴阳丹的主要功效便是延年续命,天底下也仅此一颗。他既然想要,自然是自己或身边哪位重要亲友命在旦夕了。但我自然不能给他。”
元献道:“可事关人命……”
君知寒摆了摆手:“自从酩酊阁设立至今,何等的宝物没有见过,每一样都是世人梦寐以求,若是因任何一人坏了规矩,那以后也就会有二有三,酩酊阁便再无法在江湖上立足。所以就算来的是我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我也不会有丝毫通融。”
容妄眯起眼睛笑了笑,冲君知寒举起酒杯道:“君阁主不为外情所惑,是成就大事的人,令人佩服,来,敬你一杯。”
他们顾着喝酒说话,叶怀遥趁机又夹了点东西吃。
君知寒把酒喝了,却懒洋洋地笑着:“魔君过奖了。实在是在下没有您那样大的神通,人生在世,被逼到哪一步,只能做出哪一步的舍弃和选择。不是吗?”
容妄淡淡“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道:“很有道理,可惜你的选择似乎没有为你减少后续的麻烦。”
君知寒笑着说:“倒也是。我拒绝了朱曦,但也看出这个人似乎极不简单,因而在同他说话的时候,已经暗中召集了不少人手,埋伏在酩酊阁的四周。”
“朱曦听我拒绝的不留余地,大约也是有些恼怒,当时我同他的距离不近,但也能感觉到,仿佛有种烧灼的热气从他身上传导而来,连门口摆放的花草叶片都干枯蜷曲。这人确实没白叫他的名字,仿佛体内真有个太阳一般。”
“不过不知道幸或不幸,当时正是黄昏时分,朱曦一步步逼近,我简直以为他要动手强抢了,外面天色渐暗,太阳却正一点点地向地平线之下落去。”
君知寒环顾四周,缓缓说道:“他看了一眼那日头,突然便不再迈步上前了。”
元献道:“难道他的力量,当真来源于天上的太阳?君阁主,请问太阳落山之后,他身上可还散发热意?”
君知寒道:“有,但明显稀薄了许多。”
叶怀遥道:“接下来呢?”
君知寒道:“接下来他只是平平静静地看着我,问道:‘君知寒,你当真不肯交出阴阳丹吗?’我说:‘酩酊阁有酩酊阁的规矩,请述在下爱莫能助。但除了阴阳丹以外,我这里还有些其它灵药,朱公子如果需要,我这便吩咐下人去取来。’”
叶怀遥道:“他想必不会要的。”
君知寒道:“是,他只说了一句话,就很痛快地走了。”
叶怀遥道:“什么话?”
君知寒抬眼,看着叶怀遥说道:“十八年为期,相拒之债,必来讨回。”
他是个惫懒爱笑之人,但为了模仿朱曦当时的神情语气,君知寒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幽幽,脸上半点笑意也无。
这话语似乎伴随着灾祸和不祥,听在耳中,便是令人心头一跳。
叶怀遥心神微晃,忽然感觉到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妙寒意。
冥冥之中,他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仿佛这句话不应该是朱曦说给君知寒听的,而“必来讨回”四个字,本应该是什么人对自己来说似的。
叶怀遥略一定神,正要说话,面前忽地伸来一双筷子,却是容妄挽袖给他夹了点菜,若无其事地说道:“光喝酒不吃菜,容易醉。”
好巧不巧,他夹过来的那道菜正是桂花鱼条。
叶怀遥抬眼,两人目光对上,容妄冲他笑了笑。
他本是个不擅长微笑的人,可是努力通过笑容来表达自己的善意和关切时,就总能让人重新感受到那种,阿南式的乖巧温柔。
叶怀遥也回了他一笑,心里面安稳许多,转头冲着君知寒说道:“君阁主口才太好,我竟听的入神了。魔君说的是,有酒有菜,才最配清谈,几位请也尝一尝吧。”
他一边说,一边也把容妄夹来的鱼吃掉了。
容妄含笑,率先依言吃了些东西,放下筷子的时候,却是眼眸如刀,冷冷盯了君知寒一眼,目光中有探究也有警告。
他在心头默默记了一笔——“君知寒其人不光讨厌,而且心思莫测,需警惕。”
“元献是纯粹讨厌。”
“不过今天的饭还是吃的不错,叶怀遥好像喜欢桂花鱼条,我不会做,回去学。他让我夹菜吃,我吃了,还给他夹了,但没法喂,有别人在。”
“……君知寒和元献真的很讨厌。”
容妄的乾坤袋里随时带有纸笔,随时可以把他和叶怀遥相处时的发现记下来,这样无事时偶尔翻翻,就好像这样难得的时光又回到了眼前。
他决定一会散了席就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