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怀遥脸色几变,终究什么也没说,若无其事地转头过去检查赭衣男子的状况,心里面有根弦,却已经悄悄绷了起来。
明圣云栖君,这个人看似温柔多情,实际上却也可以说得上一句无情。
正如他当初自己对成渊说的那样,叶怀遥从小到大,身边从来都不乏爱慕者,见的多了也就不那么在意了。
容妄在他心中的形象,一直是狡猾、危险、喜怒无常,叶怀遥面对他的时候,总是防范忌惮更多一些。
两人之间虽然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但毕竟也只是一场令人哭笑不得的意外。
直到这回,叶怀遥总算从对方的种种言行中察觉到一点令他不安的端倪出来,不由心生惊疑。
“不可能吧,这可是容妄。”
叶怀遥匪夷所思地想着:“难道我已经自恋到了这种病入膏肓的程度,看谁都像对我有意思?”
他心里的念头百转千回,正事却一点没耽误,经检查,赭衣男子果然已经死的不能再死,活生生被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大刀风劈成了两半。
这个结果已经不在意料之外,但叶怀遥还发现,对方左右两眼的眼皮上,竟然还多了两个红色的小字出来。
他面色一凛,心绪更是复杂难言,先没说什么,不动声色地直起腰来,回头一看,只见容妄就站在自己身后的不远处。
似是没想到叶怀遥会突然转头,他匆匆将目光收了回去。
叶怀遥在心里牙疼似的吸了口气,觉得自己不是想得太多,而是似乎摊上大事了。
他郑重而客气地说:“魔君,多谢你刚才出手。”
“没什么。”容妄听出了叶怀遥潜台词之下的疑问,只得胡乱给出一个理由来搪塞,“就当还我……欠你的吧。”
之前那么些年,他都想的很明白,清楚地认知着自己的不配,近乎残忍地克制住心里面那些心猿意马的念头,可是又被一场盛大的生离死别,把什么都给打乱了。
瑶台上的一场迷乱,将他经年的痴心妄想变成了真,容妄一面如获至宝般小心翼翼珍藏着那段记忆,一面又满心愧疚地觉得自己这叫趁人之危,真是个畜生。
他得偿所愿的那一刻,大概也是明圣显赫人生中最大的耻辱,以至于这稀有的幸福当中也就掺杂了些许苦涩滋味。
他一面愧疚无地一面欲罢不能,明知道陷得越深越痛苦,偏偏还要坚持地爱着。
黑暗与光明注定永无交集,但追逐光明,大概却是属于每一个身陷黑暗之人生存的本能。
以前还能压抑一下,直到闹了这一出又失而复得之后,他的贪心竟然也越来越大了,以至于此刻当着叶怀遥的面,顺嘴就把他们之间的禁忌话题说了出来。
叶怀遥:“……”
之前那荒唐的一夜春宵,他回想起来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懊恼和震惊,但是那能怎么办呢?
大家都是男人,又不存在谁强迫了谁欠了谁的问题,事情发生了就发生了呗。
结果反倒是容妄三番五次地提起,看上去对这事可在意的很,让叶怀遥都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的人品。
——两个人明明都是第一次,但相比之下,他是不是太过随便了,以至于完全体会不到这位纯情魔君的心情。
听说小鸭子会把自己刚出壳时见到的生物当成母亲,那么容妄,是不是也把第一次跟他有肌肤之亲的人,认定成了终生的伴侣?
这个想法可真是……
叶怀遥停了片刻,然后道:“地上的这个人,是你杀的吗?”
两人思维不在一个频道上,容妄患得患失,忽喜忽愁,猛然听叶怀遥问了这么一句话,不觉错愕。
他走上前去,顺着叶怀遥的示意一看,神情顿时一凝。
——直接对方的左右两边眼皮上,各刻着一个血字,分别是“如”、“意”。
这两个人都是用小篆刻成,“团团如意”,本来是最为吉祥喜庆的花样,可此时出现在一个离奇身亡之人的身上,简直说不出的诡谲可怖。
叶怀遥缓缓地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余恨均的尸体上,也有这样的疤痕。邶苍魔君,你还要坚持他是为你所杀吗?以你的地位,亲自来到一个偏远小城,总不能只为了杀个玄天楼分舵的小小主事。你的目的,又到底为何?”
他睫毛一抬,初升的月亮在眼底投入清冷的华采:“十八年前瑶台突然坍塌,一定是有人背后设计,今天你我都在,又发生了这样一出,阴谋者到底会是什么人?都到了这个份上,魔君依然不愿对我明言吗?万一再酿成什么大祸,后果你可曾想过。”
容妄脸色变了几变,在这个短短的瞬间已经转过数个念头,然后他说:“余恨均真的是我杀的。”
叶怀遥眉梢一扬,容妄不等他说话,又道:“但那字并非是我所刻下,直到我离开之前,他脸上还没有出现。”
容妄说的是实话,若余恨均不是他杀的,他怎样也得提醒一句,以免叶怀遥遭到幕后真正凶手的暗算。
关键是杀人的确实是他,虽然不能明言自己做这件事的目的,但容妄实在不清楚中间还夹着这么一层隐情。
对方的嘴之前一直闭的比蚌壳还要紧,能听他开口好好回答个问题真是太不容易了。
叶怀遥见容妄神情不似作伪,便趁机道:“所以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你费这么大周章去拿?”
容妄叹了口气,终于说:“云栖君可知道魔族的上一任族长尘磐老人是怎么死的?”
叶怀遥拼凑了一下自己肚子里那些七七八八的传言逸事,不太确定地说:“我记得仿佛是被自己身上的什么法宝给反噬了……”
他头脑极为灵活,说到这里念头一转:“啊,你的意思是,那法宝与余恨均有关?”
叶怀遥这样聪明,让容妄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生怕沉溺其中似的,迅速将目光移开,说道:
“不错。尘磐老人暮年的时候,身体衰迈,功力倒退,当时魔族便有人蠢蠢欲动,想推他下台。尘磐老人不愿放权,几经钻研,练成了一样名叫‘赝神’的法宝。”
他微微眯起眼睛,唇边泛起一点可以称得上是讥讽的笑容:“有了这样宝贝,果然叫他如虎添翼,狠狠收拾了那些不听话的部属。可是赝神当中积攒的血腥与戾气也越来越大,终于在一天夜间,趁着尘磐老人睡梦之中,反过来直接把他给吞噬炼化了。而后,赝神叛出魔族,不知所踪,魔族最后也因为群龙失首,而终究变成了那副分崩离析的模样。”
容妄用了“叛出”这样人性化的词语,就是因为事情到了这一步,赝神已经不能说是一件普通的法器,而发展成了拥有自我意识的精怪。
他顿了顿,续道:“魔族动乱三千余年,直到被我重新归拢,才算重新像了点样子。这赝神威力奇大,自然也是要找回来的。我一直派人到处暗中寻访,却不知道它如何阴差阳错,竟然到了玄天楼分舵当中,又被余恨均私自觅下。”
玄天楼分舵当中自有私库,里面的宝物都是记了册的。当时余恨均身死,也不是没人想到这一层,叶怀遥还特意看过那宝物名单,只是并未发现端倪。
现在想来,原来是余恨均存了私心将宝物私留,那么他根本没有将东西登记在册也是合情合理的了。
容妄冲叶怀遥道:“你应也明白,这赝神关系重大,我不亲自出马,也不可能放心。”
叶怀遥沉吟着点了点头,又抬眼端详了容妄片刻。
尽管明知道他这样打量是在忖度自己话中包含信息的真实性,容妄还是感到心头一跳,脸上麻酥酥的,只好绷住表情以做掩饰,倒是显得十分高深莫测。
叶怀遥也不知道看出来什么没有,说道:“所以你明明可以杀人之后迅速脱身,却偏要让我们看见,正是为了掩人耳目,让人把注意力放在玄天楼和魔族的矛盾上面,从而掩饰赝神之事。”
容妄道:“云栖君一向聪明过人。总能……猜明白我的心思。”
叶怀遥一顿,道:“好,魔君既然坦言,那么叶某人也该识趣些,你要的究竟是哪一样宝贝,我不追问,可制住余恨均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又为何一定要取他性命?”
容妄本来想说我这样凶神恶煞的大魔头,杀人用得着想那么多吗?但对着叶怀遥,他那一身的戾气桀骜还是不由得收敛起来,老老实实地说道:
“赝神有祸乱心智的作用,我过去的时候,他也已经神志不清了,无法控制,自己撞在了剑锋上面。”
叶怀遥听到这话,禁不住又看了一眼赭衣男子的尸体,眼皮上那鲜红的“如意”二字,仿佛某种不怀好意的嘲讽。
如果容妄说的都是实话,那么这如出一辙的两个血字,竟然跨越了十八年,将两件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命案联系起来。
叶怀遥忍不住去想,如果当时容妄没有杀了余恨均,等待他的,是否也会是这样的一刀?
可是这样的话,背后的主使者到底是谁,他的目的在容妄还是在自己的身上?
叶怀遥道:“那你当初怎么……”
他说到这里,一顿,又不说了。
本来想问容妄当初怎么不解释,但这实在是一句废话。
玄天楼和离恨天的立场从来对立,容妄的性格又乖戾嚣张,怎可能将这种魔族秘辛轻易说出。
别说是他,就是叶怀遥自己易地而处,要跑到魔族去办件什么事,也不可能跟人家仔仔细细地解释个清楚啊。
但是今天,他简直合作的不像话。
“既然事出有因,我便信魔君这一回,闯楼杀人的仇待事情水落石出之后再算,这救我两回的情,叶怀遥也一定回报。”
长剑挽出剑花,又重新变回折扇,被叶怀遥挂在腰带上:“邶苍魔君,今日也算我跟你提个醒,此事幕后必定有人操控,内情绝不简单,阁下多加小心罢!”
容妄笑了笑,嗓音冰冰凉凉的:“多谢提醒。”
叶怀遥冲他一颔首,转身走出两步,又鬼使神差般地回头看了一眼。
容妄依旧站在原地没动。
此时暮色四合,一轮巨大的红色落日在他背后摇摇欲坠,黑暗如潮水一般从四面涌来,将他的身形映成只一个单薄剪影。唯有双眸熠熠生辉,正自痴望着叶怀遥的背影。
大概是时机正好,此景动人,叶怀遥骤然又想起两人共同遇险的那一刻,容妄本来完全可以撇下他离开,却因此同样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他正色道:“容妄。”
叶怀遥从他这离开的时候,从来都没回过头,容妄盯他盯的肆无忌惮,冷不防被抓包了,还真是被叶怀遥吓了一跳。
再一听他用这样前所未有过的口气直呼自己名字,更是连手心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顺着华贵玄衣暗金色的纹路浸开。
叶怀遥或者不了解他,点容妄却十分明白对方的性情,他大概猜出来这人想说什么了,无声地叹了口气,道:“嗯,你说。”
他也没有叫对方云栖君。
叶怀遥道:“咱们两个的事……纯属是一时神志不清发生的意外,大家都是男人,又非互相强迫,谈不上谁对不住谁,若非要说,还是我的责任大些。你要是这样,我就得闭关百年谢罪了。”
容妄一抬眼,叶怀遥摆摆手:“所以过去的事就过去吧,你不必因此而感到愧疚,或是再责怪自己什么。”
他语气中带着独有的温和,一番言辞更是面面俱到,极为周全。
只有内心真的纯然善良和细致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柔软的像是在梦上流动的水,却又温柔到残忍,一点点凝成将梦划破的冰凌,坠到人的心底去了。
容妄的心思本来就细腻敏感,再加上又对叶怀遥格外关注,这一听他话里的意思就知道了,叶怀遥一方面让他不必愧疚,另一方面也是在与他划清界限。
容妄不置可否,语气敷衍:“多谢云栖君开解。”
叶怀遥道:“我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道侣,我们彼此挺熟,关系也好,往后就打算长长久久地过下去了……”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这一说可算是戳了魔君的肺管子,容妄唇边的失落陡然变成一缕森然,截口道:“你说元献?”
叶怀遥:“……啊。”
他能感觉到容妄陡然转变的情绪,一时没有领会精神,有点懵。
叶怀遥话到嘴边留半句,人家容妄并没有明确说过喜欢他爱慕他,他也不过是担心出现这种可能性,不轻不重地兜着圈子一点,以免出现什么不必要的感情纠葛。
其实以双方的身份,他想利用容妄,控制魔族,便大可不必找这种借口,只是叶怀遥必不屑为之,才会做出如此处理。
殊不知,容妄这辈子没把什么别的人放在心上过,连对待他自己都是百般克制,分外残忍,他什么都能忍,唯独受不了的就是叶怀遥受委屈。
元献光凭借着“叶怀遥道侣”这个身份,就足以让容妄想起来一次牙痒痒一次,现在知道了他是个什么人之后,仇恨值简直是成倍增长。
他想起来元献当着叶怀遥的面对纪蓝英的那个态度,心里面顿时烧起来一把火,而叶怀遥的话,正往这把邪火上面浇了满满一瓢沸油。
难道他之前表现的对元献一点也不在乎,根本就是装出来的?其实他心里很在意,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仅仅是这样一想,容妄就觉得自己几乎要上不来气了,有对元献的嫉妒,还有对叶怀遥的心疼。
他深刻地自知,自己抱有本来不应该贪求的渴望,只怕是这辈子都难以得偿所愿。
那么退一步,最起码他希望自己所爱的人不会如此,所求尽能圆圆满满。
偏偏他……看上了元献,还在这里自欺欺人地说什么“彼此挺熟,关系也好”,要不是亲眼看见过他们相处的样子,容妄简直都要信了。
——叶怀遥做什么、怎样想都没有错,但元献该死。
容妄想说,你那道侣就是个混账东西,一点都配不上你。
但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他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而且即使不提醒,叶怀遥也未必不知道。
既然如此,何必再戳他的心呢?
百般情绪终究化成唇畔的一抹苦笑,容妄掩袖咳嗽两声,淡淡道:“是么。”
如果他真的把心里话说出来,说不定叶怀遥还要觉得这魔君很有眼光。因为元献是个混账东西这件事,他委实也是很有共鸣。
此刻叶怀遥之所以把元献拉出来提,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对方的身份最合适。
起初玄天楼和归元山庄的约定,元献与叶怀遥缔结道侣契约,不离不弃,玄天楼则扶持当初陷入危机的归元山庄,帮助其重新壮大。
这个约定,原本就是双方自愿,玄天楼尽心尽力地做到了。但在叶怀遥没有出事之前,元献就已经和纪蓝英有所来往。
既然他这方面不守诺,拿出来当个挡箭牌的用处总得有点吧,反正元献本身武力值不低,逃跑技能满点,拉点仇恨也不会被容妄给捶死。
话到嘴边留一半,双方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谁也没有彻底把自己的心思点破。
叶怀遥点到为止,见对方没再说别的,就冲着容妄拱了拱手,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邶苍魔君,那便——后会有期了。”
容妄觉得叶怀遥傻,把那么一纸婚契当了真,想想他也会像自己一样辗转反侧求而不得,又心中急痛,偏生毫无阻止立场。
他连话都说不出来,只略略颔首,拱手还礼,叶怀遥便转身离去。
这一回,他没有回头,容妄却也没有盯着他的背影看。
此时已是月兔东升,金乌西坠,夜色彻底将整个世界淹没。容妄向着北边的天空看去,只见满天星斗摇摇欲坠。
小时候,他曾经很盼望夜幕降临的时刻,因为天黑了,叶怀遥就有可能会过来。
他来看望自己从来都不空手,有时候带一碗温热的牛乳,有时候是一小盒糕点什么的,那整个难捱的夜晚就会变的异常生动。
可能起初真的是盼望那点吃的,但后来就不是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只要能看到他,比任何事都要开心。
叶怀遥说,他跟元献认识的早,彼此知根知底,但事实上,明明是他见到自己在先。
比燕沉、何湛扬、展榆、元献他们,都要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