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盈飞速转着念头,是干脆承认、把话说开,还是死咬着前言不改、将痴情不移这条路走到底——两者各有利弊,要她即时做出取舍,实在很难,找个什么借口拖延一下就好了。
刚想到这里,外面细柳就彷佛听见她心声一样,隔着门帘回禀道:“郎君,娘子,夫人命人传话,说今日收到几份贺礼,叫二位一同过去看看。”
救兵来了,方盈心里悄悄松一口气——细柳这丫头倒还有几分眼力见,瞧着势头不对,知道往夫人那里去报信,得给她记一功。
“知道了,就去。”看纪延朗不出声,方盈先应道。
又见他还穿着官袍,“郎君要不要换身衣裳?”
纪延朗让她这若无其事的态度气笑了,“方才谁说的不把话说清楚不走的?”
“这不是娘叫我们去么……”
“急什么?不差这几句。”纪延朗转头问立春,“你叫什么?”
立春心里早就慌了,突然被他这么一问,禁不住哆嗦起来,“奴、奴婢立、立春。”
“你抖什么?”纪延朗莫名其妙,“你先出去。”
立春虽然害怕,但更不放心自家主子,站着没动,眼望方盈,等她发话。
“去吧,让细柳把郎君的家常衣裳备好,一会儿郎君要换。”方盈语气淡定,眼神中也全是安抚。
立春这才福身退下。
“你放心,我还没跟我娘提过此事,若接下来我们能达成一致,我以后也绝口不提。”
怎么?又要提和离然后让夫人认她为义女的事么?方盈微微皱眉。
纪延朗猜到她想什么,接道:“我说了这桩婚事我认,就不会再提什么和离。这两年你在我家付出的辛劳,我也记在心里,以后会尽心照拂你娘家,也不会亏待你,但是,我还是那句话,我的事,尤其是外面的事,不许你插手。”
方盈明白了:“郎君的意思,是叫我老实在家做个摆设,我说得没错吧?”
“随你怎么想,反正我就是这么个章程,你慢慢想,想好了再找我。”纪延朗站起来,最后道,“想清楚你在这个家想要什么,少做无谓的事。”然后就大步出去了。
方盈这次没拦他,因为她确实有些心动——光在家做个摆设、周全府里这些人就行,不必管他——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事?这不就是她最初铤而走险也要嫁过来的初衷吗?
“娘子?”
方盈回神,见立春一脸担忧地站在身边,想起还要去李氏那里,就笑一笑说:“没事。去给我把褙子拿来,一会儿你不用跟着去了,在房里歇着吧,叫杏娘跟我去。”
立春答应一声,取了衣服回来,一边服侍方盈穿上,一边小声问:“郎君不会告诉夫人吧?”
“他说不会。”方盈安慰了立春,心里却立时发问:但可信吗?就算他此时说的是真心话,但男人翻脸无情的时候,什么事做不出来?
绝不能答应他,只要应了,这番话就会从此成为她的把柄,他想做任何事,都可以以此要挟,甚至连要挟都可以省,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把这番话告诉李氏……。
方盈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罢了,落子无悔,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个痴情女,看来她是必须一直演下去了。
方盈扶住杏娘的手,挺直脊背,出了房门。
纪延朗已经换好衣裳在东厢门口等着,见她出来,也不说话,转头往院门走,方盈快走几步跟上,两人维持着一步远的距离,一前一后去了李氏院里。
李氏脸上笑盈盈的,见到他们俩,就叫把礼单分别拿给他们看,还指着炕桌上摆的小玩意说是谁家送的、倒别致可爱,彷佛并不知道儿子儿媳妇刚刚吵过架。
她不问,方盈和纪延朗自然也不提,一起凑趣夸了几句,请母亲留在手边把玩,也算是他们尽的孝心了。
“行了,知道你们的孝心,但我近年不好这些玩器,我挑出来,是想提醒你们,如今官家的封赏也到了,又有各家贺礼送来,你们也该挑拣着,给兄嫂、妹妹、还有侄儿侄女们送一送。”李氏说着看向儿子,“这些年大伙都没少为你悬心,送些小玩意儿过去,也表表你们的心意。”
“还是娘想得周到,我竟没想到此处。”纪延朗先说,“不过咱家规矩,无论赏赐还是收的礼,不是一向都归入公中么?我拿这些给家里人是不是不太好?”
“没什么不好的,你三年不在家,他们哪一个,我都没少贴补。再说东西还是给他们的,亏的只是我罢了。”
纪延朗笑道:“等我再立战功,多给娘挣些封赏回来……”话说一半,看见方盈给他使眼色,再瞧母亲脸上笑容果然淡了,他醒悟过来,找补道,“然后升官拜相,娘就不亏了。”
李氏斜他一眼:“你爹都没敢说拜相,你倒敢想。”
纪延朗嘿嘿一笑:“想想怕什么?娘,饭好了么?儿子饿了。”
李氏其实瞧见方盈给儿子使眼色了,她据此判断俩人间没大事,便叫人先把东西收起来,传饭吃饭。
吃过饭,李氏打发方盈先回去,自己问纪延朗:“我听说你回来时怒气冲冲的,怎么回事?”
“没有啊。”纪延朗装傻,“谁说的?”
“从大门到二门,但凡瞧见你的人,都这么说。福娘还说你先去了邓家,在那儿坐了一会儿,就满脸怒色地走了。”
“……”
“你不肯说,那我猜一猜,你到我这儿有说有笑的,回家也没找别人,这怒火……是冲着盈儿去的吧?”
纪延朗听着母亲说话心平气和的,脸上也没有责怪的神气,就说:“儿子真没什么怒火,八成是从军这几年,为了威吓同侪把脸练得过于凶恶了,家里人不习惯,见我脸上没笑容,就以为我发怒了呢。”
李氏瞥他一眼:“你还练过这个?”
“那可不。等爹回来,我还得好好跟爹请教请教,怎么让我显得更威严些。”
李氏哼一声:“你爹的威严,可不是练出来的。”她不等儿子接口,又把话绕回去,“你不说就算了,其实我也想好以后少插手你们小夫妻的事了。”
“娘……”
纪延朗想解释,李氏却摆摆手,道:“我是真心话,你也大了,经过事了,用不着我手把手教你怎么过日子。再说两夫妻间的事,也不是我这做娘的想要你们好,就真能好的。还得看你们自己。”
她这个儿子,从小就好逆反,你耳提面命想让他做的,他自己若不愿意,就算做了,也得挂着相让你堵心,反之,越不准他做的事,就算前面有千难万险,他也得闯过去,看看到底是什么光景。
所以李氏是真的下定决心,只要没有闹到不像话的地步,她就不再插手他们小夫妻的矛盾,那会儿小丫头来报信,她没有立时打发人去,也正是出于这个决定。
小夫妻本来就没有不拌嘴吵架的,吵完再和好,慢慢摸透彼此的脾气就好了。
“不过有件事,我还得说给你听。馨梅,”李氏把侍女叫过来,“你把昨日几个娘子在我房里,怎么谈及邓家母女的,给六郎学一遍。”
纪延朗眉头立刻皱紧:“谁?在您这里谈她们母女做什么?”
李氏端起茶,淡淡道:“你好好听着,听完了再说。”
馨梅见六郎看向自己,便把安氏、程氏怎么挑起话头,方盈是怎么答的,来言去语,从头到尾学了一遍,“最后二娘听着越说越不像,拉着六娘借故告退,这才算完。”
“她——我是说方盈——真是这么说的?”纪延朗问。
“奴婢记性还算可以,应当没有学错话。”馨梅道。
李氏点点头:“没错,就是这么说的,你要是怕我们记错了,再去问问你二嫂也可。”
纪延朗带着满腔纷乱思绪从母亲院里出来,想了想,还真去了二哥那儿。
纪延寿以为六弟还是要谈禁军的事,就让传话的侍女跟他说,先去书房等着,自己随后就到,没想到侍女回说:“六郎问娘子得空么?说有事请教。”
岳青娥就在旁边坐着,闻言奇道:“请教我?他能有什么事要请教我,这可真是奇了。”
“那请他到堂中坐吧。”纪延寿等侍女出去,同妻子道,“方才你不是还说,六郎一脸怒气冲进家门,好些人都看见了么?”
“难道是为六弟妹来的?”岳青娥猜道。
“八成是,走吧。”
夫妻两个出去堂中,纪延朗也进来了。
他来的路上,觉得不问清楚,今晚睡不着觉,此刻见到兄嫂了,又觉略显冒昧,自己摸摸后脖颈,憨笑道:“这么晚还来打扰二哥二嫂,真是……侄女们都睡了么?”
“没有,且得玩一会儿才能睡。六郎坐。”岳青娥和丈夫也坐下,笑道,“难得你来坐坐,我和你二哥高兴还来不及,不过,什么事还值当六郎你说一声请教?”
纪延寿附和道:“就是,同我和你嫂嫂还客套什么?”
听兄嫂这么说,纪延朗也不是拐弯抹角的人,便直说道:“我方才恍惚听说,昨日在娘那里,三嫂四嫂问起我恩公的母亲和妹妹了,我想知道是怎么说的,二嫂能给我讲讲么?”
“这事啊……”岳青娥心里犯起嘀咕,六郎这么在意那母女俩,不太对劲吧?
“你怎么不问六弟妹?”停顿一下后,她问。
纪延朗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岳青娥见状,脸上露出了悟之色:“是不是刚同六弟妹拌过嘴,不好意思问人家?”
纪延朗:“……”这是全家都知道他跟方盈吵架了么?
“那你来问我,算是问对人了。”岳青娥说着一叹,“说起来,心肠好、乐善好施的人我也见过不少,但像六弟妹这般,年纪不大就懂得体谅境遇坎坷之人,丝毫不居高临下、自以为是的,还真只有她一个。”
她学了一遍昨日几个妯娌是如何言语交锋的,“不瞒你说,我原本是觉着六郎你不该这么办的,听了六弟妹这话,才觉出你用心良苦。”
旁边纪延寿听得频频点头,等妻子说完,笑道:“想不到六弟妹比我们还明白你的心思。你啊,以后也收收你那脾气,有什么事好生同弟妹说,我瞧弟妹是极明事理的。”
纪延朗没做声,岳青娥想了想,笑着斜一眼丈夫:“你还好意思说,为了你偷着帮六郎赁小院这事,昨日从娘那里出来,我还特意给六弟妹赔了个不是。”
“……”当着六弟被妻子责怪,纪延寿难免有些讪讪,忙清咳两声,端起茶盏喝茶。
岳青娥其实不是真想责怪他,只是想引出下文:“谁知六弟妹说不用,她是真心觉着六郎这么安排没错——六郎都没错,你这‘帮凶’还能有什么错?”
纪延寿放下茶盏,看一眼弟弟:“听见了么?快回去好好给人家赔礼道歉,六弟妹这般心胸,你要是还拗着,可就不像个大丈夫了。”
岳青娥见纪延朗面上仍有犹疑之色,干脆问道:“六郎是还有别的事要问吗?你们今日是为什么事拌嘴的?嫂嫂同六弟妹相处日久,说出来,也好帮你参详参详。”
“嫂嫂,我一直有个疑惑,娘说方盈对我有情,嫂嫂也这么觉着吗?”纪延朗犹豫一瞬,还是问出这个问题。
“六弟妹就是对你有情意啊,不然哪能做到这些?”岳青娥毫不迟疑道。
“那你们是如何知道的?她总不会自己说出来吧?”
岳青娥失笑:“她一个小娘子,哪好意思说这些?是我们看出来的。”
“怎么看出来的?”纪延朗追问。
岳青娥笑道:“这要说个清楚明白,可就难了,无非是察其言观其行。少女情怀尤其藏得深,要不是我同她亲近,也未必能看出来呢。”
纪延朗见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终于起身告辞。
纪延寿送他出去,到院里还嘱咐:“回去就找人家好好道个歉,六弟妹这两年在咱家真的不容易,好容易你回来了,不但不体恤她,还让她为了你再受人讥刺,你心里过得去吗?”
二哥一向是个好脾气的,从来不对人说重话,这一句在他而言,已算得上很重,纪延朗点点头:“我知道,二哥回吧。”
他一路回去,二哥这句话却始终在耳边萦绕,直到进了自己院门,都没能摆脱。
“郎君回来了,娘子在堂中等您,说是有话对您说。”守门仆妇禀道。
纪延朗看一眼厅堂里亮着的灯火,缓缓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