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府宅邸是官家所赐,住了几年,虽没有修到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的程度,但宽敞气派是不用说的,从方盈住的小院,到李氏所居院落,慢慢走过去,差不多要一盏茶时光。
深秋的清晨,凉意浸骨,方盈已穿上夹棉小袄,一路走过去,仍是被冷风吹得清醒无比,连一直忐忑的心都彷佛给冻住了,不再七上八下。
进到李氏院门内,房里亮着灯,显然也睡不着、早起来了,方盈沿回廊走过去,还没到门口,李氏贴身侍女芳桂就掀帘出来等她,并笑着问好:“六娘今日起这么早。”
“嗯,睡不着。”方盈回了一句,又问,“夫人起身了?”
“是,夫人也没睡好。”
两人对答间,方盈进了屋,果然见李氏已经穿戴好了,正倚着小几坐在榻上。
“外面冷吧?快过来坐。”李氏不让方盈行礼,还把自己手上捧着的汤婆子塞给了她。
之后李氏说了一回夜里做的梦,侍女就回报说二郎纪延寿和五郎纪延辉要来给夫人问安,顺便拜别,这就要出城去候着了。
李氏便携方盈去了旁边正堂,见过两兄弟,嘱咐了几句,待他们走了,传来早饭,婆媳两个食不知味地吃完,几房妾室、还有几个儿媳妇也都带着孩子来问安了。
李氏与丈夫纪光庭一共生了三个儿子,分别是大郎、二郎和六郎,几房妾室另还生育了三子四女,如今三郎四郎都随父在相州彰德军中,女儿只剩四娘还没出嫁,饶是如此,房中一时也是站得满满当当。
“都先回去吧,六郎进城了,也得先去面圣,听说还要献俘,不定几时才能进家门,等他到家了,再一起见吧。”
李氏哪有心情和不相干的人多说,只留下二儿媳妇岳青娥和两个亲孙女,其余人等都三言两语打发回去。
方盈嫁进纪家之前,就同岳青娥谈得来,如今做了两年妯娌,关系更加亲厚,她两个女儿也爱亲近方盈,这会儿见没外人了,大的那个就缠着方盈,想要婶娘陪她玩。
“好了,静儿,别闹婶娘了,今日婶娘可没心思同你玩。”岳青娥拉过五岁的大女儿,笑着看一眼方盈,眼中满是调侃之色。
静儿仰头看向婶娘,天真地问:“婶娘怎么啦?是着凉了吗?”
她妹妹前两日着凉生病,娘亲不让她去找妹妹玩,她就以为婶娘也是这样。
方盈笑着摇头:“没有,婶娘同你玩。”她走过来牵起静儿,向岳青娥道,“嫂嫂陪娘说话吧,我和静儿去外间玩会。”坐在这里也是胡思乱想,还不如找点事情做。
李氏看着她们出去,悄声同岳青娥说:“盈儿心里,只怕比我还不踏实。”
岳青娥笑着点头:“毕竟成婚的时候,六郎不在。也不知六郎见到盈儿,满不满意?”
“他有什么不满意的?他要不是因祸得福,能娶到盈儿这么好的姑娘?”李氏有意当着二儿媳妇身边的下人这么说。
其实李氏对小儿子的态度,并没有她说的那么有把握,毕竟这混小子,从小就不是那种很听父母话、循规蹈矩的孩子。但越是这样,她越要这么说,以免六郎回来,真的给方盈脸色看,府中下人也跟着看轻娘家不够显赫的方盈。
她要让府中上下都知道,不管六郎是何态度,她都认定了这个儿媳妇、始终会给方盈撑腰。
方盈陪着小静儿在外间翻花绳,小姑娘嘻嘻哈哈不停地笑,里间说什么,她们根本听不见,不过这样也很好,有这无忧无虑的笑声陪着,时间也就不那么难熬了。
巳时二刻,跟着纪延寿去城门外的仆从终于奔回府禀报,说已亲眼看见纪六郎随郝将军、三皇子殿下入城。
李氏听见这话,瞬间红了眼眶,颤声追问:“你亲眼看见的?六郎怎么样?可是瘦了?没受伤吧?”
仆从道:“回夫人,小的亲眼看见六郎头戴兜鍪、身穿细鳞甲,威风凛凛地骑在一匹一点儿杂色也没有的纯黑骏马上,气色好得不能再好!”
“少说瞎话,就他……还威风凛凛?”李氏被这仆从逗笑,方才差点就流出的眼泪也笑回去了。
“小的可不敢说瞎话,嘿嘿,夫人不信,等六郎到家,您亲自看看,真个是威风凛凛,就是黑了些儿。”
李氏心安了一半,笑容满面地叫人给这仆从拿赏钱,让他有消息再来回报。
确定人进城了,李氏房中气氛也一下轻松起来,岳青娥拿出为晚上家宴准备的菜单,送到李氏手上,“您看看还要不要加什么菜?”
李氏一扫而过,见多是她自己和六郎延朗爱吃的蜀中口味,就说:“挺好,再烤一只羊吧。”
岳青娥答应一声,立即叫人去安排杀羊,她心中颇觉奇怪,婆母向来不爱吃羊肉,近年为了六郎加倍信佛,别的荤腥都吃得少了,怎么今日想起要烤全羊?难道是六郎喜欢?她怎么不记得?
旁边方盈听见,却心生欢喜,她最爱吃肉,尤爱加了很多香料烤熟的羊肉,有这只烤全羊支撑,今天就要见到天下掉下来那个夫君也不算什么了!
可惜羊肉一时还吃不上,倒是那个夫君的消息源源不断传回来:已经到太庙准备献俘了、从太庙出来往宣德门去了、到宣德门准备向官家献俘了、献俘礼完毕官家召见了。
此时已至午时,李氏怕儿子早晨没吃饭,饿着肚子还要见过官家才回来,叫厨房先预备下吃食,吩咐了一半,看见旁边揽着静儿说话的方盈,顺口问:“你们饿了没有?叫厨下煎些小肉饼给你们吃吧?”
方盈早上根本没好好吃饭,听见肉饼两个字,腹中立刻空了,但她到底不好意思直说,低头问小静儿吃不吃。
小孩儿嘴馋又饿得快,当然点头说要吃,于是等官家赐膳、纪六郎要用过膳才回府的消息传来时,方盈已经吃了三个小肉饼。
岳青娥趁着婆母去更衣,悄悄笑话方盈:“我还以为你今日什么都吃不下呢。”
“我也以为。”方盈端起茶喝了一口,自己也笑,“但这肉饼太香了,嫂嫂吃一个尝尝?”
岳青娥斜她一眼,说:“你呀,还真是傻人有傻福。”把早上婆母说过的话告诉了方盈,末了又说,“不过你也不能光指望娘护着你,也得想法自己讨了六郎的喜欢才行。”
“嫂嫂说的是,不过我实在不懂这些,要不,嫂嫂教教我驭夫之术?”方盈玩笑道。
岳青娥瞪起眼睛,还没等说话,李氏就回来了,她只好给妯娌一个“你给我等着下次再收拾你”的眼神就算了。
方盈笑嘻嘻的,转向李氏说:“看来一时半刻还回不来,娘要不先去午睡,我们在这儿等着,有消息再叫您。”
岳青娥跟着附和,李氏却不肯,只说睡不着,婆媳三个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如此又过了两刻,终于有人送消息回来,说赐膳已毕,六郎马上就出宫了。
李氏一下就坐正了,再没有闲谈的心思,过了一会儿,甚至坐也坐不住,总是忍不住走到窗前去看一眼。
岳青娥见状,忙加派人手去府中各门处守着,叫他们看见人就一层层传话进来,饶是如此,李氏也还是坐不下,后来干脆去到外间堂中等着。
方盈也不由自主紧张起来,跟在李氏身边,站到窗边望着院门内的影壁发呆。
纪六郎,名延朗,蜀中瑶华长公主幼子,幼年深受蜀中先主喜爱,曾养于宫中,与先主子嗣同吃同宿,从小就极有主见,性情高傲、胆大妄为,曾是蜀中有名的混世魔王。
他现在应该知道他失踪期间,家里给他娶的妻子是她了吧?
方盈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不怕,她底气足着呢……刚想到这儿,影壁外有人闪身进来,快步到了堂外阶下,方盈立即屏住呼吸,听李氏迫不及待问:“到家了吗?”
“回夫人,还没有,但三位郎君已经在宫门外上马,用不了一时半刻就到家了!”
李氏呼出一口气,定了定神,回身进去喝了盏茶,再回头时,才发觉方盈还站在窗下,她禁不住微笑,却没有叫方盈,只那样看着小儿媳妇的背影,听侍女不停回报:“郎君们进家门了!”“下马了!”“六郎冲到二门外了!”
二门直通正堂,李氏一听这句,三步并作两步,再次冲到堂屋门口。
方盈见她脚步踉跄,怕婆母跌倒,忙抢上两步扶住,岳青娥和侍女们也纷纷拥上前,便在这时,沉重有力的脚步声伴着铠甲摩擦声响起,众人一齐抬头,只见一位身材高大的少年将军绕过影壁,正阔步进来。
来人头戴兜鍪,遮住了额头,所以方盈一眼望去,先注意到他与李氏极为相似的眼睛——那双眼明亮灼人,黑色瞳仁里满含急切,在看到她们这一群人后,迅速泛红、闪现泪光。
“娘!”
纪延朗高声唤了一声,接着大步跨上台阶,扑通一声重重跪倒,站在李氏身旁的方盈觉得地面都跟着颤了一颤。
不过此时此刻,也只有她注意得到这等无关紧要之事,因为李氏没等纪延朗把一句“不孝儿延朗回来了”说完,就一把抱住儿子哭出声来。
另一边的岳青娥连同侍女们见到此景,无不握着绢帕掩面而泣,就连跟在纪延朗身后进来的纪延寿和纪延辉,也都站定了抹起眼泪,一时院中泣声不绝。
只有方盈实在哭不出来,只好取出她事先沾了姜汁的绢帕,往眼角轻轻一按,眼泪顿时奔涌而出。
哭了一会儿,岳青娥先振作起来,伸手去扶李氏,劝道:“娘,外面冷,进去说话吧。”
侍女们也跟着劝,有帮忙搀扶起李氏的,也有来扶方盈的,纪延寿、纪延辉兄弟俩也走上前来,一左一右拉起纪延朗,一起进到堂中。
李氏坐到椅子上,擦了眼泪,略略回神,再看小儿子果然黑了许多,面庞也比从前粗糙,再不是当年玉一般的少年郎,登时又眼睛发酸,落下泪来。
堂下纪延朗摘了兜鍪、解下铠甲,在拜垫上再次跪倒,端端正正给母亲磕了个头,口中同时说道:“娘,儿子回来了。”
听他声音哽咽,李氏更撑不住,眼泪成串落下,“快起来”三个字也说得断断续续。
岳青娥看一眼方盈,见她眼泪掉得比婆婆还凶,心知今日指望不上她,便示意丈夫去扶六郎,自己上前一步,贴近婆婆,笑道:“娘,您看六郎是不是长高了?儿怎么瞧着,他如今比二郎还要高出一截了?”
李氏一听这话,忙擦干眼泪,定睛端详,纪延寿配合妻子,拉起六弟就在他身边站定,真个同弟弟比起了身高。
“还真是……”李氏左看看右看看,终于露出笑容,“我记得六郎走的时候,同二郎差不多高,如今怕不是要高出两寸了?”
纪延朗侧头看一眼兄长,自己伸手比了比,笑道:“不到两寸,不过儿子还能长,二哥是长不了了。”
屋内众人都捧场地笑起来,只有纪延寿伸拳轻轻捶了幼弟一记:“我不长了,也是你二哥!”
纪延朗捂着被兄长打过的地方,向李氏告状:“娘,二哥打我!”
“打你一下怎么了?我看你现在皮糙肉厚的,打也打不疼。”李氏笑道。
纪延朗几步走到李氏跟前,弯腰在脚踏上坐下,耍赖道:“娘仔细看看,我哪里皮糙肉厚了?明明是您不疼我了,还说我不疼!”
李氏又气又笑,抬手拍了他一记,骂道:“多大的人了,还耍这泼皮无赖,快起来!”
纪延朗不肯,仰起脸道:“您是不是看我晒黑变丑了,就不疼我了?”
这么近距离看,他肤色确实黑了不少,脸颊也干燥起皮,身形虽结实,看在一个做母亲的眼里,却嫌太瘦。
李氏心疼是心疼的,但她说上一句时就想起了方盈,这会儿便忍住酸楚,回头看一眼后面立着的小儿媳妇,笑骂道:“还不起来?你媳妇可看着呢!”
纪延朗一僵,顺着母亲的目光看过去,正对上一双又红又肿的眼睛,他立时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样,腾一下跳起来,站到一旁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吃饭忘了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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