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本来是极其难得的雨天。
埃及本地的天气预报都没预测到今天会有雨,而且是前所未有的暴雨。
乌云仿佛是从远方突兀而至,转瞬之间就覆盖了这片古老土地的上空。
最密集之处是远离城市的沙漠的上方,那里是在千年之间遭受风雨侵蚀的金字塔的所在。
由于几千年都难得出现一次的特大暴雨着实声势吓人,让沙漠中仅能看见的几株枯树仿佛都在雨水的重击下摇摆断裂,腐朽的干燥岩壁也被侵蚀,不断发生危险的坍塌,游客们全都放弃了今日的参观。
他们回到位于开罗的酒店,车上广播还播放着某惊动世界的遗址发掘新进展的新闻。
当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透过被水色所朦胧的窗,一无所知地望向暗沉之中隐隐出现电闪雷鸣的天空时,肯定不会想到:
这突来的暴雨并不是普通的雨,而是带有更深层次的寓意。
——似乎来自于堪堪残存的神的意志。
神自然是早在无数年前就彻底从人间消失,不可能再感知到遥远现世所发生的一切。
但,衰落后便潜藏在这个国家的土地之中的微弱能量,好似随着某个绝不允许出现的事件拉开序幕,而做出了最后的挣扎。
因为“诅咒”被化解了。
那件不被众神所允许的事,原本已被阻止,可没想到的是,被阻止的那两人在千年之后,还能打破神的诅咒,重新走到一起。
不应该——不允许——怎么能够坐视他们违逆神的权威!
如若还是那般久远之前,此刻必然会有神罚降临。
神不允许这两人相爱,为的不仅是防止王朝断绝,原定的命运遭到破坏,还有维护神明的威严的关键一点。
然而,这是神也不能想到的。
那两人的爱,纵使死亡也不能分割。
他们彻底下定决心,要打破挡在身前的任何阻碍,不管发生什么,都再无法将他们束缚。
这之中,当然包含了笼罩着天空的层层阴云,还有那自云间不断闪烁的阵阵雷光。
就算这是真正的神罚,神殿中的王也不会皱上一下眉头,他早就做好了为爱对抗一切外力的准备。
更何况这只是虚张声势的恐吓,并没有半点实质性的打击效果。
没错,不过是“恐吓”,亦或者——“警告”。
“如果父神要严厉地审问余,余自当向他解释前因后果。可要余放弃,无论是放弃他还是历尽千辛才得到的爱,余都不会答应。”
“已然远去的神啊,时刻光耀大地的太阳!注视着余,将荣耀与威能赋予给余的伟大之神,拉啊!”
抬首望向头顶暗潮汹涌不见天日的黑云,王抬起双手,发出不屈不挠的质问:“您既然知晓这一切,在我们两人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生命结束,肉.体溃散,直至千年后方得以重逢的如今,为何还不能给我们一次机会?”
他是多么的不甘,又是多么的失望。
以前这些情绪不会说出,更不会让旁人知晓。然而,所有压抑的情感,都在此刻尽数爆发。
奥兹曼迪亚斯早就清楚,自己的坚持,从来都不是神明的期望。
只不过,心里隐隐还有一分期待。
就算做是他天真的想法吧!王竟然还期盼着,与爱人破开万难终于巨型的这场婚礼,能够得到一丝来自父神的祝福。
可他错了。
映入眼中的,还是众神的否认。
所以他深感挫败,更有万千无奈在心中泛滥,再深一点,就要升华成最不应该的,对众神的愤怒——
“不要这样,拉美西斯。”
还好,一个轻缓的声音阻止了他。
仿若一下子冰川就因春意的袭来而回暖,再多的怒火充斥于心,都会在此刻为这个属于爱人的嗓音而陡然清空。
“为什么还要去在意不能强求得来的结果,又何必为这个影响心情。”
塔希尔说道。
他是完全能够理解奥兹曼迪亚斯的心情的,也明白在法老王的心中,始终有一根刺,为自己执着的爱情不被任何人所祝福而耿耿于怀。
理解归理解,塔希尔却不会像奥兹曼迪亚斯那样,执着于得到神的祝福。
“对我来说,只要有一位神明大人的祝福就足够了。”
“不要再耽误时间了,拉美西斯。”
就是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法老王的心神彻底回拢,将先前的所有执念全部抛开。
只因与此同时,爱人正向他走来。
与天空中的阴暗相抵抗的,是从神殿内部释放出的太阳的光辉。
大祭司便是沐浴着那等同于他的光芒,出现在他陡然大亮的视线范围内。
绝美的容颜和超脱凡俗的气质,似是与深刻在记忆中的样子并无不同。
但王在这时凝望向他时得到的感受,跟平时所见的……
不,跟此前的任何时刻都不一样。
曾经有诗人迎合着琴音的旋律唱着,流传甚广的歌词不是唱的他们,但却无比凑巧,内容竟是这般地符合:
【心爱的人呐,你的身影出现的方向便是晨曦之所在,你就是驱散我心阴霾的夺目光芒。】
【你能在眼睫一眨中征服世界,也可用一笑治愈破碎的心脏。】
【心啊,许下你的愿望吧——礼物已经备下,王已张开了他的双臂,等待着。】
【你面上的光笼着我。】
是的,恰合了来自遥远时代的歌唱。
爱人的金发在殿内光辉的映照下,如同有一层若有若无的轻透薄纱落下,轻轻披覆在他发间,镶嵌起了一周犹带光亮的金边。
爱人的蓝眼就是取代阴霾与黑夜的湛蓝天空,以往这片蓝天被残忍冰封,如今终于一遭被万千柔情消融。
虽不至于顿时间便成为朗朗晴空,但显然拥有奇迹般的力量。
王的世界由此被光照得敞亮。
不再去看始终愁云满布的暗沉天际了,法老王就此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向现身于神殿大门的爱人。
他也如歌词所唱那般,向爱人尽情地张开双臂。
——多么美啊,这个始终捧在心坎上的人,他的美好在此刻尤甚。
塔希尔在今日所穿的服饰还是白袍,因为再无别的颜色能够更完美地衬托他。
他重新戴上了作为大祭司主持仪式时会佩戴的命运之石发饰,如水滴的蓝宝石耳坠紧贴着细长流苏,轻坠于耳垂之下。
可有所区别的是,蓝宝石耳饰只点缀在微卷金发下的一侧,另一侧的缀饰,只限于今日呈现。
那是法老王的耳坠,由黄金制成,在金发祭司轮廓优美的耳垂下轻晃,得到光的助力,更显得耀眼夺目,熠熠生辉。
不止是这里出现了本属于那位王的痕迹,他的身上还有别的地方被另一个人所占据。
譬如悬挂在胸前的形状早已被磨得模糊不清的护身符,紧束在腕间的蓝金色交杂的手链……
如果不是大祭司本身能够完美地撑起这么多混杂的奢华饰品点缀,这个样子别提会有多奇怪。
不过,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一定要用这么多自己的东西去装点爱人的王,内心的占有欲究竟有多强烈。
还想要装点更多。
这个执着才是贪婪得漫无边际,永无止境。
奥兹曼迪亚斯迫切地想要拥住他的光,脚步正在接近。
他要踏过外围的沙漠走到神殿门前,再走上一层一层通往高处的台阶,才能来到停在最顶层的爱人面前。
塔希尔就在那里等待着王的归来。
不知为何,他不主动走下台阶,先一步与王会合,而是始终停留在原地,只用目光将那道身影追随。
王的独占欲之强烈,方才已经举例来证明了。
看起来是他更强势,也是他更占据主导——可事实,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
云淡风轻只是表象,这个如月般清冷的大祭司的内心深处,只限于“爱”的占有欲也在无声中苏醒。
他的欲.望从来都不比另一个人轻,反而或许更加盛烈。
就如同此时——
宛若霁月的高洁人物在高处俯视着大步走来的王,目光扫过王身后拂动的披风,又缓缓在王俊朗的面部轮廓处勾勒,凝望得极深。
“——”
好似轻声说了什么,却被风吹散,传不进除自己以外的他人的耳中。
塔希尔抬起右手,顺着指尖所指的方向,能看到有着天人之姿的王的身影。
能看见王的面容,包含了他此时的表情。
能看见王的四肢,除胸膛之外的其他地方,唯独应当对应着心脏的那个位置,被直直伸出的盈润指端所遮挡。
五指平展开,犹如一张细网。
看似松弛无边,没有附加任何束缚,却能够将这轮不灭的骄阳收入网中。
手指慢慢地收紧,而王也从不远处走近,登上层层台阶。
当脚步声落定,骄阳的金眸越过仍平伸着的手臂,以不容躲避之势侵占了他的视野之时,塔希尔的手指便先一步触碰到了王的身躯。
继而,他的手掌与那时刻释放着滚烫温度的王的胸膛相贴。
借助这个举动,唇角微微勾起,比太阳更骄傲的人无声宣告:
——从此这个男人便落入他的掌心,无处可逃。
当然了,男人也不会想逃。
“仪式就要开始了。”
“是的。”
“我们该一起走到神像前。”
“那还等什么呢。”
于是不用再征求允许,再不顾什么神的祝福的王,急切地抓住爱人按在自己胸膛正上方的手。
他们相视一笑。
然后齐齐转首,只给那仅能虚张声势呼啸的惊雷与乌云一个傲然不屑的背影,共同迈进光芒大放的殿堂。
空旷的正殿,寥寥无几的观礼者静守在一旁,向缓步走来的两人投以憧憬并着祝福的目光。
少女的眼中隐现泪水,面上却止不住微笑。
只听她说着:“相爱的心不会被任何外力所阻拦,没有任何人或神,能够称这爱是错误!这是父亲大人,你们用自己的高贵灵魂教导我的真理。”
“虽然此刻只有我能以人类的身份站在这里观礼,但是,我相信,有幸见证这个奇迹的幸运之人,绝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在遥远的彼方,在另一个世界——”
一定,会有的。
他们的结合一定能够得到更多人的祝福,只是时间与地点错开,不能出现在此时此地。
“哈哈!也许吧。”
从爱女身前经过时,法老王发出了丝毫不以为然的豪迈笑声。
他对樱道:“我们今日所为,不是为了向谁彰显什么,又要从谁那里得到什么认可承认。”
“虽然是这样想的,但很幸运,我们还是得到了。”塔希尔补充。
“梅杰德大人给予了我们永恒的祝福,就算他人对此一无所知,樱,只要你还记得发生在这里的这一幕,这场仪式便仍旧可以算作圆满。”
祝福有了。
见证者也有了。
都这样齐备了,还有什么可遗憾。
奥兹曼迪亚斯和塔希尔都这样开怀地觉得。
从殿外走到神像前的这段路程,两人的手始终紧握,直到必须分开的那一刻,都丝毫没有分离。
王要为自己的王后戴上冠冕。
王后专属的后冠被放到了一边,法老王另有更好的选择。
他的红白双冠分出了一冠,作为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分与王后的忠诚象征,被王轻轻地放在王后的发顶。
王后没有拒绝。
或许该说,会产生王后有可能会拒绝的这种错觉,就已经相当不可思议了。
“毕竟已经被拒绝过一次了……”
王顾及面子,只肯用不那么清楚的声音飞快地掠过这句话,但还是被王后捕获,险些当场笑出声来。
“原来你还在记恨那时候的事情吗,拉美西斯?”
“那时候,什么那时候,余从来都没有——”
“因为登基仪式上,我不愿意为你戴上王冠,你就一直记到了今天。”
“……余可不是这样小气的男人!”
话是这么说,但某些细节还是暴露出来了什么关键。
“放心吧。”王后淡然地安慰第二次嘴硬的王:“这次肯定不会拒绝了,也不会在你面前卑躬屈膝,俯身跪拜——如果你还是需要的话,倒还可以继续?”
王(一秒):“完全不需要!那怎么行!!!”
话音方落,他就反应过来自己遭到了不着痕迹地调侃。
从大祭司升级成王的王后的青年心态似乎比过去轻快,这个变化真是让王又爱又……
爱,还是爱。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毕竟根本不可能“恨”。
由于心情复杂还没法生气,着实有点郁闷的王只能掰过王后的脸,微微低头,向稍微活泼了那么一点点的爱人索吻。
——到这一步打住。
——因为在这之后,就是不适合未成年人类少女在场观看的内容了。
樱对自己被排除在外没有任何意见。在父亲大人们面前,她一直都这样乖巧。
事实上,在婚礼结束后,她就要独自启程。
啊,对,正如字面意义所呈现的那样。
历时十年的约定,在那一天,终于宣告迎来终结。
本来还可以再长一点,但父辈们经过郑重考虑,决定就选在这个重要的时间点,将雏鸟放飞。
间桐樱,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无依无靠,眼神空洞,只能陷入绝望的少女了。
她有足够的勇气和实力面临未知的挑战,在此时诀别,反而对她的成长更有好处。
“作为逝者,我们帮助不了你什么,未来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中。”
她的父亲大人们说,他们给她留下了数不胜数的礼物,但现在还不能告诉她都是什么,需要她自己去发掘。
如今的她继承了他们的冀望,就等同于连带着他们的精神一起延续。
所以,樱不会孤独。
更何况,她的身边还有蛇杖继续陪伴。
作为这几千年间蛇杖的主人,塔希尔并未对它有过多的表示。
他不会要求它最后再为自己做什么,更不会将与它的契约直接转给樱。只是看蛇杖自己的意志更倾向于跟在樱的身边,那他便不阻止也不多管。
还有一点,不得不多提。
随着塔希尔与蛇杖的契约一起切断的,还有奥兹曼迪亚斯与蛇杖的契约。
英灵之所以能够存在漫长的十年,靠的都是蛇杖提供的魔力。
原本法老王非要搬出宝具,就已将蛇杖的魔力耗得空空如也了,这下再干脆利落解除契约——
“爱女已经长大成人,余当然要与王后留在神殿,过不会被打扰的二人生活了!”
倨傲的王是这么说的,但被单方面切断契约的蛇杖对此只能哑然,脑中再度浮起“这是什么蠢到极致的笨蛋”的想法。
之前就已经说透了,借口之下的真相,它是明白的,樱也明白。
塔希尔支撑不了多久,灵体就要消散。
奥兹曼迪亚斯不愿意独自留在人间,所以才会直接将契约中断。
他不要魔力,只凭自己残存的力量供给神殿的庞大消耗,过不了多久就会因魔力耗尽而灵基破裂。
听起来可真是糟糕。
但,对于他们而言,或许还能算是好事。
“真好啊,终于可以和你一起,安静地观赏日出了。”
王犹带笑意的低沉嗓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响起,回音传荡。
他高坐在金碧辉煌的王座中,却不似以往那般独坐。
过去只愿静立于王座旁的祭司正与他同坐。
塔希尔闭着眼,头倚靠在奥兹曼迪亚斯的肩头,任由自己被王的臂膀揽紧。
他正渐渐被睡意侵蚀,开口漏出的话音便似睡非睡,也不曾睁眼:“天……要亮了吗?”
奥兹曼迪亚斯回答:“是啊,就快要亮了。神殿的数重殿门都敞开着,阳光只要到来,就能落入到殿内。”
“可是,外面的天……不还是阴沉的吗,太阳……可能不会在我们头顶升起。”
“会的,因为我就是太阳,我会让你感受到不会过分滚烫的温暖,让你看到倾撒到我们身前的明媚阳光。”
“那,确实很好。”
在这句话音淡去后,王的王后便像是真的睡着了一般,迟迟不曾开口。
王抱紧他,将高贵的头颅底下,埋首于爱人刚被染上一丝温暖却又重新冰凉的金发间。
他此刻的神情也就被金发遮掩。
这之后的并不算漫长的时间内,都是王在坚持不懈地说话。
“有感到更温暖一点吗?我陪着你,塔希尔,这一次我就在你的身边,直到最后都不会把你放开。”
“……”
“被阳光烧裂的滋味有多痛苦?也不知道此时灵基不断破裂的痛楚,能不能与你当时所承受的苦痛比拟几分。”
“……”
“这些话……我啊,不只有多少次想问出来,可都因为你不会回答,硬生生地忍耐到了今天。”
王说:“塔希尔,我只恨即使到了此刻,还是无法知晓你所忍受的全部苦难有多深重。”
“我们走到今天的时间间隔,为什么不能再短一点,我们享受此刻的时间,又为什么不能再长一点。”
罢了。
应该珍惜仅剩的每一分每一秒。
从那时开始,连王也不再开口了。
王座之上,只有这两道紧密相依的身影。
待到其中一道身影渐渐变淡,分散成莹莹光点时,刚好迎上了外界日出的时间。
王说他们会看见日出,其实只是自我安慰。
残存神威的警告还没有消散,光辉神殿的上空仍旧乌云密布,就算到了天明的时刻,他们也看不见真正的——
“……”
“……阳光?”
觉察到意外,王猛然惊愕,不可思议般抬目看向敞开的殿门所在。
只见原本只见昏暗的地面,突兀地多出了一块光晕。
光晕仿若五彩,从外界穿破逐渐散开的云层,越过一道又一道的神殿之门,终于才落于此地。
是阳光。
真的,是属于初升的太阳的光芒。
“…………父神啊。”
一声嗟叹,蕴含了万千愤懑的尽数释然。
“塔希尔,你看,我们还是得到了太阳的祝福。”
即使爱人已然不能听见,奥兹曼迪亚斯还是想要告诉他,并将自己的灼灼双目满足地闭合。
与此同时,王还把细吻轻落在王后溃散不成实体的沉静眼眉间,为爱人带去抚慰的安宁。
——太阳升起了。
——迎向光芒的逐光之人散去了,就散在太阳的怀抱里。
然而,就如还在远方探查着地下遗址壁画文字的现世之人得到新的发现时,念出的壁画末尾的那句不起眼的小字所说:
【奇观啊!】
【永不可相逢的太阳与月相拥,挚爱者陷入爱者的爱意。】
【奇迹啊!】
【自黑色的煤灰里长出了一个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