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按照规定,王与王妃的婚礼仪式,应该在众神通晓一切的目光注视下进行。
地点必然是太阳神庙,时间必然从一日之晨开始计起。
最深处神殿的殿门缓缓敞开,面向地平线之所在,被天光照亮的远方天空中,还残留着拉神所驾驶的太阳船划空行驶而过的轨迹。
人民早早地拥挤在道路两旁,为点缀双眼与庆祝举国欢庆之日而准备的鲜花遍布四周,花瓣如雨般漫漫飞扬,最终悄然洒在路面,成为了御驾下的完美铺垫。
今日,只会有一行车列能够浩浩荡荡,驶到这条道路的尽头。
伴随着第一声从宫内传向远方的号角声抵达,等候在路旁的人们齐齐跪下,身体匍匐大地,以此来向即将从面前行过的大地的主人表示崇高的敬意。
大地的主人便是一位年轻的法老。
拉神赋予他黄金般的双眼和意志。
他的俊美如清风春雨。
他的臂膀如钢铁般强健。
他的光芒每日都随太阳升起照耀着尼罗河两岸。
万民齐声赞颂,他的名字就是永恒。
永恒之王在自己最是强大英俊的巅峰之龄,向世人宣布,他将要迎娶一位王妃。
王妃是世上最是美丽纯洁,无人能堪堪比拟的存在。
如若王是太阳的化身,那么王妃就是与日相应的月亮。
月亮的光芒不显得这般耀眼,可却是高洁的象征,莹莹如玉,澄澈而透亮。
王的后宫中空空荡荡,不管是此前还是此后,得到这朵盛放在尼罗河畔的最美的花便再无所求,与这一人度过余生的幸福与快乐,能胜过身侧有万千佳丽。
得知此事的人们应当为王的幸福而幸福,得闻呼唤的众神应当为王的祈愿加以祝福。
无论怎么看,这场婚事都是万中无一的完美无缺。
盛装打扮的年轻的法老王头戴双冠,端坐在多人抬起的御座上,果真有着不可直视的神的威仪。
王妃还未露面,这列队伍行驶向的地方就是位于太阳升起方向的神庙。
神庙内部早就做好了举办仪式的准备。祭司们换上新衣,侍奉神的步骤更无缺漏。
无数贡品摆放在神像前,无数珍贵的珠宝堆砌满了托盘,散发着香气的酒水从桶中满溢,刚出炉的面包表面升起的热情要将后殿上方填满……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仪式还没有开始,王与王妃都还未踏入大殿。
他们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到神明们的视线汇集之处,接受洗礼,沐浴神光,得到所有神与人的祝福。
随后,到最后的时刻。
王会替自己选中的爱妃戴上冠冕。
与以往的王的庞大后宫中每一位女子都有王妃之称不同,这一位王的王妃只有一人,用“王后”来称呼其实更为贴切。
所以,呈上来的冠冕便是属于王的正妻,独一无二的王后的冠冕。
——当冠冕落下,身处这个国家最高之处,在震天的欢呼声中低头或抬首的两人彼此对视之时,他们将会多么幸福啊。
仿佛在梦中。
啊,这一段想象……
还真的只存在于梦中。
现实之中的王到死为止,身边都没有爱人相伴。
他没有找到自己选定的独一无二的王妃,对真相一无所知的人们中伤他所爱之人,众神也从始至终不曾对他们的爱予以祝福。
如果说王心中还存在着一个最大的难以磨灭的执着,那就一定是这个“梦”了。
“对还活着时的等待都无疾而终的我们来说,不能再有‘继续等待’,‘还有下一次’之类的想法了,塔希尔。”
奥兹曼迪亚斯不愿意再拖延下去了。
所谓的“安心等待”,全都是拖延的借口,还是无止境,根本就没有尽头的无能拖延。
彼此的生前时光有多长,他们就错过了多长的时光,还将更长的时间迷惘地虚度了过去。
过去的王,就是太过于相信“等待”。
他沉溺在自己的梦与幻想之中,无法主动去追寻,这才导致了太多的错过和过错。
如果,到现在,又像曾经那样沉溺在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中,不再主动去探求,去索取,去奠定——这跟注定是悲剧的“过去”有什么区别?
“我不愿意。”
王说。
“塔希尔,对不起。塔希尔,吾爱啊,直至今日,我才得以向你迈出最为渴望的那一步。”
就只差这一步了。
可能会有人无法理解,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层面,法老王与爱人都得到了顺利的结合,他们的爱已然融为一体,再不可分离——都到了这个程度了,为什么还要拘泥与世俗的仪式?
道理说得通,也很符合逻辑。
但是,缺乏的应该就是“意义”本身吧。
“即使只能填补上一点也好,我想把我们错过的,本该早早就到来的‘幸福’补足。”
“没有万民的欢呼,就用传遍这片沙漠的呼啸风声来替代。”
“没有观礼的目光,有我们共同抚养的爱女的视线也已足够。”
“没有众神的祝福,没关系,我们的爱不是本身就是不被允许的禁忌吗?”
是啊,这么细数下来,得以在现世出现的法老王准备的这场婚礼,几乎可以算是什么都没有。
符合王的身份的那些浩浩荡荡的排场,由无数考究到极致的细节堆砌起来的华丽景象,包括能够记入史册让后人知晓的仪式本身,自然都不可能在今日出现。
如果是寻常时刻,此时的法老王已然为这敷衍的场景大发雷霆,表示出十二分的不满了。
可事实却是,就算不满也没有办法,奥兹曼迪亚斯已在现下的能力范围内,做了其实已经超越上限的准备。
具体都是什么准备,现在还不能全部透露。
嗯,毕竟,还处于求婚的阶段,不是直接成婚——
“如果你愿意握紧我的手。”
神殿内仅有的那片池塘边,莲花全都盛开了,洁白的花瓣边缘,仿若镶嵌起了金丝边。
王在说出这句话时,低沉的嗓音中存在着一丝很难觉察到的颤抖。
不是害怕被拒绝。
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可能还会被拒绝!
……不会的吧,如果最后的求婚都被猝不及防地拒绝了,那后面的所有准备,不就全部白费了吗!
法老王表面看上去很冷静,实际上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慌的。
因为塔希尔到此刻都没给出一个回答。
如果王稍稍冷静一点,应该还是可以发现,半天没等到答案的原因是爱人刻意拖慢了节奏,为的是更好地观察他的表情。
嗯,究竟还有没有故意看他着急之类的潜在因素,这就不知道了……
反正作为求婚见证人,站在远处的女儿都已经默默捂住了嘴,似乎在笑。
半晌之后。
“这个动作,是你自己想的吗,拉美西斯?”
塔希尔终于开口。
“这个动作”指的是王此时单膝跪地的举动,刚在数千年前的埃及,绝对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惊世之举。
身为王的男人单膝锄地,跪向的是神的仆人,等同于是他的仆人。
多么惊世骇俗,简直是会让神明惊怒,感到神的尊严遭到玷污的放肆举动,从而迁怒到神之子身上!
但很可惜。
早已退出人世舞台的神是看不到这一幕的。
所以法老王才会表现得如此坦荡。
“这是现世之人向所爱求婚时会做的动作,在爱人面前,没有身份区分,法老也不例外。”
奥兹曼迪亚斯正色说道,暂时还未揭露出自己此时捏在指尖的莲花花瓣底下,还藏了一枚大概不算明显的戒指。
他的打算是,等塔希尔接过莲花,就会发现藏起来的惊喜。
不要说什么这不是王该做的事情,更不要指责到现在都不接受的祭司过于倨傲。
留在人间的他们的身份,只是“普普通通的相爱着的人”。
只不过——祭司的心,的确是无比倨傲的。
“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拉美西斯?以及,你了解,却愿意承担这个动作所带来的一切后果吗,拉美西斯?”
塔希尔还在不断地发问。
他在某些时刻干脆得让人不敢相信,却也在某些时刻过分谨慎,仿若是想要一丝一丝抽出王全部的心绪。
没关系。奥兹曼迪亚斯完全理解他。
王知晓他问这些问题的用意,也明确这些问题的所有答案。
王知道他的性格就是如此,也知道他即使与自己在一起,也始终不肯接受具有莫大意义的头衔的原因。
“把你的存在,以再也不可能被磨灭的方式烙印进我的灵基。这就是仪式的真正用意。”
奥兹曼迪亚斯也终于坦然直言:“我再也无法忍受了,你还是会离开我的结局。”
他们的爱不需要任何人来“承认”或是“允许”,只要告知于神与世人这个结果而已。
若还是人类,婚礼带给他们的意义,就是此后唯独这个人能与自己携手常伴。
而此刻,在一人是英灵,另一人即将成为英灵的情况下,正式结合的印记会深深地打在身在英灵王座上的英灵本体之内。
属于他们的一部分都会印刻在另一个人的灵基深处,不毁不灭,得到真正的永存。
“还是让你知道了,我的欲.望。”奥兹曼迪亚斯对塔希尔道:“除了要让你属于我,我还要让我的印记永远地刻上你的灵基。”
“啊……”
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啊。
但塔希尔垂下光洁的眼睑,还是这样轻声说着:“真是一个贪婪的王啊,陛下。”
奥兹曼迪亚斯停顿了片刻,嘴角展露出了一点笑意:“贪婪可是王的本能,不要因为我只对你温柔,就对王中之王产生误解啊,王妃——不,余的王后。”
“请不要这样叫我。”
“哦对,叫早了点,婚礼还没有正式开始!”
“……算了。”
塔希尔放弃让法老王不要再维持这个错误的认知了,只是称呼而已,他其实并不在意。
反倒是这个。
“您的双膝不能为任何人触碰到大地,即使是我也不行。”
“嗯?”
奥兹曼迪亚斯敏锐地觉察到塔希尔低声之中的语气变化,似是在某个瞬间,话音的主人对某个存在积存了数千年的深厚情感,全都爆发了出来。
可他收得也很快,更不留痕迹。
“拉美西斯。”
在这一刻,他们的视线齐平。
塔希尔跟着放低了高度,半跪在地,金发的尾端也悄然扫过地面。
他握住了王的手——以将王捏紧莲花的手掌轻覆在自己手心里的方式。
“如果这是你允许的……也是你期望的。”
“当然。”美丽得如同披覆月华的金发之人轻声道。
“我愿意。”
伴随着话音落下,王从近在咫尺的这双蓝眸中,看到了更深层次的回答。
只见表面冰层与深处底色的湖泊,被太阳的热量化开了。
王的爱似灼灼烈火,随时都能将万物燃烧殆尽。
而祭司的爱,却是截然相反的另一种类型。
是表面看不出的炽烈。
是只有自己方能体会的疯狂,和执着。
在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塔希尔就已将他真正的回答,用目光告诉自己爱与敬爱的王了:
他要将他的一切。
无一遗漏,全部,都投入这烈阳的火焰之中。
至死,不休。
*****
在被尼罗河流经的这片古老土地上,举办了一场属于王与王后的婚礼。
果真是除了王自带的神殿和十年前白捡来的女儿以外,这场本应举世瞩目的婚礼现场,什么应有的排场都没有。
没有民众的欢呼,没有王公贵族的敬畏目光,连主办仪式的祭司都没有,毕竟不可能让尊贵的王后身兼两职。
本来连要注视并祝福他们的神像都没有的,可王后提出,有且只有那一位神能够担当此任,所以,神殿内的婚礼现场也就立起了一尊神像。
至于孤零零的神像形貌着实有点奇怪,就像一个额外长脚还画了眼睛的白布袋子,还让被迫充当观礼者之二的蛇杖见而怒视之类的细节……不重要,完全可以忽视。
“那个白皮鸡蛋怎么又出来了!靠,本大爷就知道那家伙绝对一直都在,绝对搞了什么对本大爷来说不是好事的坏事!”
不行,由于蛇杖实在是太吵了,暂时忽视不了。
“蛇·杖·先·生!”
法老王扫荡商场的成果终于在这一天有所体现,紫发少女换上最贴近古埃及审美的白裙从内殿出来,刚好来将在神像脚下叫嚣不已的蛇杖先生抓获。
“不要对神明大人无礼呀,父亲大人说了,梅杰德大人是他的长辈一样的存在,也就是我们的长辈,要抱以纯粹的尊敬之心才行。”
“啥,白皮鸡蛋跟本大爷有什么关系,擅自把我包括进去干……嘎!”
“嘘嘘,婚礼快要开始了,我们在这里要保持肃静。”
“肃静个屁!樱,你到底知不知道——”
蛇杖完全无法像樱这样平静。
似乎又来了,又到了它不知道第多少次无法理解人类想法的环节了。
换句话说,蛇杖此刻比平时还要明显一点的暴躁,源于它内心的不安与茫然。
那两个蠢了几千年的笨蛋的内心,它已经不指望能看透了。但问题就是樱这个才十几岁的人类少女,在此时做的事情,都完全背离了逻辑。
是不知道吗?
不对,就算猜不到全部,但肯定是有所察觉的吧。
少女一定想到了,即将会迎来什么样的未来。
那两个人,走出这种疯狂之事的那两个家伙,马上就要——
“我们该到观礼的地方去啦。”
——所以,这是为什么,根本无法理解啊。
“蛇杖先生,能参加父亲大人们的婚礼,我就像是在做梦一样……太高兴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天。”
——为什么还能露出这样轻松的,好像没有半点阴翳的微笑?
——明明……
泡沫一般的这一切。
稍后,就要破碎消散在风里了。
“啊,开始了,他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