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在拉美西斯二世还未得到法老之位继承人的身份,只是一个不受关注的幼小王子的时候。

阴差阳错,亦或是命运使然。

他从神庙中充满阿谀奉承者和无聊念书声的学堂逃出,毫无避讳地一阵乱走,刚好在圣湖边遇到了一个祭司学徒。

真是巧合,当时的他们大概都处于人生的最低谷,完全看不到来自未来的光芒。

祭司学徒整日遭受同伴的欺凌,那天便是被一群人推进了圣湖。

他挣扎着从湖里爬出来,浑身湿透挂水,水色之下的脸蛋污浊,狼狈不堪,表情也不能得见,只看得出如同蒙上乌云的阴暗。

无所事事的王子撞见祭司候补,明明什么事儿都没有,却被当成迷路的贵族子弟,不知怎么就跟他又是躲墙角,又是一路狂奔。

王子殿下当时的心路历程,要让之后的他来想,肯定得挂上一层后天才加上的滤镜——毕竟要他承认,无知又幼稚脑子大概也不好的“年轻的自己”,当初不仅不示好,反而还在对爱人生气,实在是太掉面子了。

所幸情况还不算糟糕到无可救药。

年轻的他高傲归高傲,其实在第一次与喜欢的小祭司见面时,心头就已经对他产生朦胧的好感了。

他那时候不会表达,更意识不到真实想法,偏遇上一不小心把那人惹生气,还看着人家在自己跟前面朝下摔倒的尴尬事情——

“虽然绝对不是本王子的错!”

其实就是他的错,可嘴上绝不认输的王子殿下回去拼死嘴硬,百般回想,不断纠结……

“但是,看他哭得那么惨兮兮的——”

终于想出了给可怜兮兮的小祭司送个“礼物”的想法。

当然了,他那时还是不承认这是“礼物”,顶多算是基于自己明明没错顶多算是吓到了小祭司的愧疚……呃,反正就是那什么感觉!

王子殿下的态度看似敷衍不耐烦,实则相当认真挑剔。

再是个不怎么受宠的王子,他的手里还是有不少法老赏赐的好东西的,之前都是随意丢给了宫仆,让他们给自己收着。

就在手边的没什么好东西,王子殿下特意回了一趟王宫。

他在自己的库藏里翻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确定下来选最后拿到手里的这个饰品。

王子的选择标准,与这些东西哪个更金贵,更符合他的身份没有联系。单纯只是看眼缘,一个个看哪个更合他的心意。

幸运被他选中的宝物胜在表面起眼的那块宝石。

它是椭圆形的一块,奢侈的黄金来打底,不掺杂任何杂质。

在金底的表面,一层一层铺上更为奢华的宝石纹饰,边缘再缀上细碎的金砂,即使在黑暗无光的地方,也会呈现出如同阳光降临的闪耀。

只不过,王子殿下看中的是镶嵌在饰物最中间的那枚蓝宝石。

仿佛一片无垠的蔚蓝大海被盛放进了这块透明的容器里,与之一同被收藏的还有深沉海底的幽远,海上天空的清澈。

微微转动宝石,从各个方向,它都在闪动惊艳的流光。

“真漂亮。”

连见多识广的王子仔细看了,都不禁对它夸赞。

他在看到它的第一时间就想起了小祭司的眼睛,而且越看越觉得像。

它们都是蓝色,也都这么好看。

小祭司的双眸他只在匆忙间瞥了几眼,可印象却是这般深刻,仿佛径直印入心底,就算要经过沧海桑田,也不得忘记。

可以想象,千挑万选终于找到这么一件合适“礼物”的王子殿下,在飞一般跑向神庙的过程中,心情有多雀跃。

……虽然之后见面,这两个涉世不深,性格却一个比一个鲜明的小少年面对上面,发生了些许不和谐的意外。

可好歹结局是好的!

王子殿下的“礼物”……嗯,就是礼物,切切实实送到了小祭司手里。

在那之后,又发生了相当多的事情。

比如王子殿下总算得见天明,从不受宠变成了万众瞩目的未来法老第一人选,连祭司都不是的小祭司变得比他还快,摇身就成了卡纳克神庙的大祭司。

再比如许久后的某一天,王子成为了法老,大祭司还是大祭司,可地位更进一步,两人都到达了再无人可及的高度。

王子——法老知道,至少在他们还没有因为不可知的缘故分道扬镳之前,大祭司是将自己年幼时赠送的礼物时刻佩戴在身上的。

他为那饰物穿上细链,让它能够在外面衣物的遮挡下,平静地悬挂在自己胸膛前。

长长的金发遮挡了纤细的链条,将唯一能被外界察觉的痕迹尽数掩藏。

可法老十分确定它就在那里,并无可控制地在想到这里时露出欣喜的笑容。

只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法老对于这个本该确定的想法,产生了不得已的动摇呢?

大概就是从塔希尔没有给出任何理由,就突然离开他的那一天起。

“……”

“我的心告诉我自己,他既然将它收下,这么多年都戴在身边,即使不再想与我相见,对于这件礼物,也应当继续留下才是……”

“可他把时间同样够久的其他东西全都丢下了。”

法老王曾无数次在梦中抓住不存在的幻影,情绪激动地质问这道幻影是不是太过狠心,一走了之便罢了,连让他能够借此回忆的慰藉都不愿给他留下?

干燥字迹早已发黄的诗集,曾经用过的物品……那个人在此存在过的所有证明,全都化为了灰烬。

他动摇了,所以无法确定那个人究竟能狠心到什么地步,是不是在离开的时候,连自己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都不想保存,也像这样无情地毁掉了。

法老王当然不愿意相信那人会这般冷酷。

他是不愿意、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去接纳这个残忍的可能性的。

但人心又多么复杂,用圣人才能拥有的标准来要求一个在人间痛失所爱的王,未免也是过于苛刻了。

奥兹曼迪亚斯曾经回忆起的,他对塔希尔的“恨”,虽然在他的所有情感中占比微小。

可在这份恨意之中,绝大部分都来源于,王在漫长的时间内反复进行、却永远得不到答案的猜测,还有因此不得不逐渐扩大的绝望。

——我在怀疑他对我的“爱”。

——不,不对,我连他是否爱我都不能确定。线索太少,以前我竟然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如今再幡然醒悟……

——没办法询问他,因为他不在我面前。我寻找不到他的踪迹,可能此生真的不能再见了。每往死亡逼近一步,心中的阴影就会夸大一分,直到它将我吞没。

这是法老王不可能告诉任何人的真正心声。

他不能将至死都存在的不安和悲痛表现出来,因为在除自己之外的所有人眼中,拉美西斯二世都只有身为“神王”的一面。

与神的身份融合的王始终在高处,无论什么方面都显得完美无缺。既然是“神”,就不可能产生“人”的悲欢离合,他不能让自己出现这个破绽。

能让他以“人”的身份坦然放松的对象,不是已经说了吗?早就不在身边了。

他在那人面前可以是多种身份,譬如相识多年的挚友,默契十足的搭档。

亦或者,他还可以仅仅只是一个兀自陷入爱河的男人。

……越说越多。

越想越复杂。

但法老王心底最深处,的确存在着这么一片阴影。

哪怕他来到现世,以奇特的方式如愿以偿,与当初失落的爱人重聚,并在安宁的人间平静生活了十年……

只要存在了长达千年的困惑无法得到解答,这片阴影便仍会存在。

——直到这一刻。

被凡人们拥挤的展览厅内,四处盛放着的尽是那个衰败王朝的遗物。

曾被泥土覆没的黄金,珍宝,残存的神像与法老的雕塑,都因为时代与地点的转移,失去了当初令万民敬畏的神圣感。

现世之人在这狭窄的空间内穿梭,对着展品评头论足。这一切,也都被放置在角落的荷鲁斯之眼静静地注视。

由人们发出的喧哗,和在此时突然掠过耳膜的嗡鸣,都汇成了命运无理取闹的嘲弄声。

“…………”

奥兹曼迪亚斯停顿了半晌,才迈步,向自己起初并不想靠近的地方走去。

身边拥挤的人群在他迈步的那一刻,就仿若蒸发一般,从他的视野里消失。

如同置身于只剩下自己的静谧空间。

来到现世的法老王走到他一眼瞥见的展柜面前,在只相隔一步远的地方驻足。

他应该走得再近一些,但脚步就硬生生地顿在了这里。

跟数千年前,满心雀跃的少年刚把它拿在手中仔细端详时,看到的一样。

那颗蓝宝石仍旧镶嵌在正中心,将周围一圈他色的宝石衬托得黯然无光。

打光落在蓝宝石的表面,让它的内部仿若浮起了点点星辰。

奥兹曼迪亚斯注视着它,就像在凝视心中所想的那个人的双眼。此时,那人也在回望他。

目光同样回到了千年之前。

“……在我们面前呈现的这件惊世展品,是鼎鼎大名的埃及艳后,克娄巴特拉七世的生前之物。”

解说恰到好处地响起。

“根据历史记载,克娄巴特拉七世在自己的行宫内自绝身亡,发现她许久没有离开寝殿的宫人和士兵冲进来,却发现殿门敞开,灿烂的阳光正从外透进光线暗淡的殿内。”

“美艳绝伦的女王静躺在榻上,手臂垂下,腕间留有被毒蛇咬下的伤口。她的面容红润鲜活,呈现出无尽的祥和与静谧,如若不是已经停止了呼吸,旁人都要以为她只是在安睡。”

“不过,在走近仿若熟睡的女王之前,人们第一眼注意到的,却是不知为何掉落在宫殿门口的杂物。”

“破损的衣物凌乱地洒落在门前,还在慌乱中被第一个进入的人踩上了一脚。人们低头,看到的不止是谁的破衣,而是被衣物遮到半截,却仍旧未被盖住光华流转的饰物。”

“走在最先的那个人也是第一个弯腰,小心翼翼将那饰物从破损衣物中拾起的人。当他将它捧在手中,所有人看到了它,都不禁被这块项链的吊坠上镶嵌的珠宝之绚丽引得失神,不自禁开始争先抢夺。”

“在艳后的遗体前爆发的争夺不知何时休止,但最后的结果是,这件稀世珍宝最终落入了结束古埃及王朝传承的执政者手中,又在兜兜转转之后,进入了现在的展览厅内,让今天的我们得以一见。”

“据史学家们推测,应当是当时陪伴在艳后身边的侍女趁女王死去,悄悄收罗走了女王的珠宝,但在匆忙逃走的过程中,不小心遗漏下了其中一条项链……”

——不是这样。

无人能听见的声音,发出了如此确信的判决。

——这算是什么‘推测’,简直大错特错!那怎么可能是末代女王的东西!

——即使不在现场,即使毫无依据可言,即使这个想法用常理来诠释,根本不可能实现,能够凭借的只有在此一刻泛滥在心中的熟悉的钝痛……

还是能够确定。

不会再有别的可能性,在看到这一物的那一刹那,奥兹曼迪亚斯心中就已经有了确切的答案。

必须承认,必须面对……

——是“他”留下的,对吗?

随着心头的话音落定。

沉浮了数千年,偏离不定的那一个真相,也就在同一时间尘埃落定。

正在欣赏着历史瑰宝的普通人肯定想不到。

在这来来回回交替不断的参观队伍中,有一个不同于他们的存在。

他既是“历史”本身,也是过去留存的与未来延续的“执念”的交错。

他们听着讲解员用轻松的语调说起关于这件惊世瑰宝的趣闻,比如饰物本身之上还存在着一个很小的细节。

被蓝宝石夺走所有关注的黄金底部,也就是饰物的背后,刻着一行极小的字迹。

项链虽然被考证为埃及艳后的所有物,但最初制作的时代明显早过艳后的时代,可能还要往上追溯好几个王朝。

上面的字迹是被人为用硬物一点一点刻出来的,不知是刻字之人故意而外,还是受外力所限,笔画显得有些歪歪扭扭。又被时光所侵蚀,险些分辨不出来。

这段文字也是由现代的历史学家考证出来,再告知于好奇的世人其真正面貌。

讲解员说,这是一小段在古埃及泛用的图形文字,内容就是一个人名。

应当不是全名,因为能拥有这样一件宝物之人必然身份高贵,极有可能就是当时最尊贵的法老。

“这个名字翻译过来,就是ramses,埃及史上许多法老,都有‘拉美西斯’之名。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当然就是十八王朝的著名法老,拉美西斯二世。”

“拉美西斯?难道这个东西最早的主人就是拉美西斯二世吗?”

一个明显没听仔细的游客天真地发问,引来众人善意的笑声。

“那肯定不是,留在项链背后的名字没有写全名,只是一个‘拉美西斯’,没有办法确认到底是哪位法老。属于拉美西斯二世的逸闻倒是有,但都只是随意的猜测罢了。”

“哎呀,太可惜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条项链应该就是拉美西斯二世的呀。或者说是跟拉美西斯二世有关的人,拿到了项链,悄悄地在背后刻下了这个名字,还因为不想被其他发现,所以不写全名……”

“哈哈哈,真是个有意思的猜想。确实也不能说得太死,也许历史的真相真的是这样呢?”

“对吧!”

一阵不带恶意的嘻嘻哈哈,从盛放过去之物的展柜旁边轻飘飘地飘过。

这一群游客说着与数千年前的法老相关的玩笑话,却是想不到,法老本人就在他们身后。

他们也绝对想不到,这一句由某个人无意间说出来的假象玩笑,竟然在阴差阳错间切中了事实。

……

这件东西,最初的主人,的确是他。

是他拉美西斯二世。

有一个男人在正午来到展览厅内,直到逼近夜幕黄昏,都没有离开。

没人发现。毕竟无论是凡人的视野,还是摄像机的镜头,都无法捕捉到灵子化的英灵的踪迹。

属于男人的手,穿透看似严防死守的屏障,将沉睡至今的珍爱之物缓缓取出。

用以在现世隐藏身份的便装不需要在英灵的状态下保留,因此,恢复了王的装束,这个男人的背影一如往常般庄严而肃穆,带有不可直视的威严。

可当他垂首凝望向躺在手心的宝石时,背影之中,却是莫名地掺杂进了难以言喻的悲伤。

“真的是……”

背后刻下的这个名字,真的是“拉美西斯”。

王一手托着宝石,另一只手堪堪抬起,食指微微蜷起,要触碰到黄金背后本应平坦、却以外有所凹陷的表面。

他的指尖应该在下一刻落上去,一点一点摩挲模糊不清的刻痕,宛若最亲密的情人间的爱抚。

可事实上,还是犹豫了。

头一次产生了自己“不敢去触碰”的错觉。

——爱人啊。

——跨越千年的光阴呈现在我眼前的印记,就是你曾经隐瞒所有人,悄悄在此留下的痕迹吗?

凝滞的目光仿佛可以透过实物,“看”见印刻在它之上的过去的虚影。

还是不知道时间。

还是不知道地点。

唯一能确定的是——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某个时刻,被他怀疑,被他“憎恨”的那个人,曾经怀着至诚至烈之心,在他赠送的礼物背后刻下他的名字。

不会再有别的人发现,知道这件事的只会是这个人自己。

这个人,可能是在完全黑暗的地方,摸索着缓慢雕刻的。

因为他本身的字迹涓美清丽,雕刻的技术炉火纯青,若是正常情况,刻下的字迹不会歪曲,也不会从笔画的细节上显示出无力。

‘拉美西斯。’

在一点一点刻下这几个字的过程中,这个人可能还在无声默念着。

‘拉美西斯,拉美西斯,拉美……西斯……’

也许背景是在超越王的领土的异域他乡。

也许背景是在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极近之处。

这个人的处境,也许会被凄凉冷酷的残风暴雨环绕,也许是还算可以得到一丝慰藉的安稳平静……

就是在这样模糊的场景内,一次又一次。

不断不停,若是虔诚到了极致,雕刻之人的感情渗漏出来,也会不知不觉地印刻在他的一笔一划之中。

此时,王就是在细致地寻找。

许久之后,真的,确切地找到了之后。

他将爱人真正的遗物带走了。

回到还是热火朝天的“挖掘”现场,蛇杖附在可怜专家身上,瞥过来的眼神冷漠之余,竟还意外地掺入了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

也许是“可怜”吧。

知晓一切的它,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可怜起这个无所不有的王来。

“看起来得到了一切,但是啊,你本来最应该得到的宝物,被夺走了。”

“呵,那可不是像什么诸如本大爷之类的邪恶存在来掠夺的老套剧本。众神之主为你安排了辉煌的道路,却没想到出现了变数。”

“那个笨蛋,是神为你选中的工具,只是他自己也甘愿成为你的垫脚石罢了。”

蛇瞳隐藏在晦暗之处,瞳孔反射出阴冷的暗光。

时隔多年——还真是等得够久的,它终于如愿以偿,可以放心地、畅快地、尖利地嘲讽后知后觉的王了。

“哈哈哈!知道你的王座是由多少具枯骨垫起的吗?在你只是悲叹,在不明所以中兀自埋怨的时候,有多少人在为你的光耀忍受太阳的灼烧——哦,抱歉抱歉,好像只有一个人啊。”

“那是个傻子,傻到极致的蠢货。他用自己一个换了早就该死了的无数人,也换来了你的命,你之后享受到的一切!”

“好了,尊贵的王啊,功高盖世、万人敬仰的法老啊。卑微的存在又得问您一个问题了。”

蛇杖张口,问出了早在死后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问过了的同一个问题:

“您这般急切,究竟是因为还不能原谅欺骗了自己的‘罪人’,还是因为,直至无可挽回的今天才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慢吞吞地感到——”

“后悔呢?”

这一刹那。

世间最尊贵的王呆在了原地,明明身在阳光之下,却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