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伴着徐徐袭来的微风,一个法老王坐在这里,身影就如石塑雕像一般庄严。

俊美面庞上浮现的神色,就跟他此时给人的感觉相似,是同出一辙的冷峻肃穆。

王坐了许久都巍峨不动。

高悬于空的太阳即使临时来到地面,也会让凡人见而生畏,不自禁地想要跪下膜拜。

没错,就如眼中所见这般。

拥有神王之名的太阳化身,法老王拉美西斯二世降临到人间,一句话不说的模样如此深沉。

正因如此,竟让人完全想不到,此时的法老王心中所想并不像面上表现出的这般平静沉稳,他其实——

“………………”

想要冷静。

不对,应该说,必须冷静。

可事实证明,纵使是对外威名显赫的伟大之王,在面对“某些事”的时候,还是会一时不慎,露出差点没能及时补上的破绽。

就差那么一点,法老王便要神名扫地,丢一个大脸。

原因是,他在猝不及防间被一直以为柔弱冰冷的挚爱之人抓着披肩拉下了头,还在下一瞬间,得到了一个再给一千年也不可能想到的……

——吻。

这谁能想到。

反正奥兹曼迪亚斯在那一刻想不到。

这一个吻的效力远远胜过言语,而奥兹曼迪亚斯本来想要的也只不过是几个微不足道的字音。

实际收获丰厚得超过了预想百倍千倍,直接让身为王的骄傲自尊土崩瓦解,心外高耸立起的铜墙铁壁跟着塌陷。

他一下子就从一位目高于顶、纵横帷幄的王,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至少在即时反应上显得十分普通的男人。

敌人的行动可以看穿,可爱人的想法却难以揣测。

这个男人只是被亲了一下,就变得脑袋空白忘记一切,同时在冥冥之中仿佛置身于虚空之上。

晃晃悠悠地在空中轻摇,却随时都有可能狠狠坠落。

但至少此刻还没有残忍坠落,他还在毫无实质感地飘起。

“等,你……”

奥兹曼迪亚斯本来想追问,问塔希尔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还有,怎么表现得像是不认识他了……但好像又记得他?

如果不记得,怎么会说出“你是我的。”这样的话?

“……”

——你是,我的?

——确实是这么听见的,没有错。刚才,塔希尔确实是这么说的。

继续怔怔地反应了几秒钟。

在尴尬得像是被封印了的一顿沉默过后。

如果还有其他人有幸出现在这附近,就能用尽这辈子再加上下辈子的所有运气,恰好看见出现在法老王褐色皮肤上的古怪表情——

那是真的怪异,不知有多少情绪强行杂糅到了一起,比如呆滞,呆滞,呆滞,和瞬间扩大了几百倍的懵逼……偏偏还分离不得压抑不得,最终成了这副堪称精彩的样子。

不过还好没有人得以收获这份荣幸。

因为只要看到,他就会被事后反应过来的法老王大怒着烤成焦炭。

还没反应过来的法老王:“你、你……余——我……”

自称又在巨大的震撼中混乱了。

仍旧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但看起来后起而上的明显是激动和狂喜。

先傻愣后狂喜的法老王:“塔希尔!我——”

他在自己的英明形象崩得彻底的同时,还没望再眼疾手快抬手,把塔希尔就是不肯闭上的眼睛遮住。

这下子真的是别的任何无关之事都不愿去想了。

奥兹曼迪亚斯只觉得自己心中缺少了几千年的那块重要的位置,都在这一吻之后得到了填补。

就好似这块缺漏早就该回到这里,却阴差阳错迟来了这么久,在欢喜之余,又不禁泛起了一层说不出的晦涩酸楚。

他迫切地想要开口,至少在一刻要抛开所有,对心爱之人道尽自己隐藏了如此之漫长时间的深重感情。

……但在这么做之前,居然又被阻止。

法老王的话还没能说完,残破的余音就突兀地消失在了甜美的某个接触间。

原来是塔希尔又拉了一把他的披肩,这一次冰凉的唇碰到的是法老王的嘴角。

——失、失去了记忆的塔希尔,是一个极其可怕的“人”。

具体表现在,他给包括法老王在内的所有见过他的人的印象,无疑都是高贵而自带距离感的。

就像一朵澄澈晶莹蒙上雪霜的冰莲,只可以远观,万万不能生出要一亲芳泽的不敬之念。

连奥兹曼迪亚斯都不例外。

按理来说地位比他更高的法老不应该恍然若失,更不应因为某个早就离开的人郁郁寡欢。

奥兹曼迪亚斯能感受到,自己与塔希尔的距离是要比其他人近上很多,甚至也曾顺应内心压抑不住的渴望主动亲吻了他——但法老王从来都对塔希尔产生过比亲吻更深的想法。

在梦中或许有过,但在现实,真正与他面对面的时候,确确实实一次都没有过。

千篇一律的描述重复太多遍没有什么意义,但塔希尔的确就是这么特别。

仿佛他自来到人间起就是为了成为他人的眼中风景,身上却不沾半点浊色。

这样的人,无法想象他会直白地述说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也无法想象他在有一天会为某一个人神魂颠倒,痴迷沉醉。

只要想要就能得到的王至死都没能得到他,更在很早之前就已死心,从未想过连自己都不行,还能有哪个幸运的狂徒被神青睐,能够得到最美丽的大祭司的心。

是的,奥兹曼迪亚斯心中真正耿耿于怀的是,连他都不能彻底打开塔希尔的心扉——

他真的这么以为!一直都是!

结果完全意想不到。

今天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被自己扭曲地嫉妒了三千年、憎恶了三千年的“不存在的幻影”,其实是一直存在的。

而且好巧不巧,被泛着酸意评价为幸运狂徒的这可恶的家伙,刚好就是法老王自己。

法老王(因为被堵了一下嘴所以沉默了一小会儿):“……唔,原来是余啊。”

“…………”

法老王(大概激动过头了导致脑子不清醒):“身为全能之神的化身,大地掌控者的余,得到余的大祭司的专属青睐当然是理所应该!难道还有自不量力之徒妄图跟余争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吵。”

“哈——”

笑声也非常突兀地戛然而止了。

王的嗓音比一般男子来得低沉,笑起来极具穿透力,以至于过于沉浸在自我世界中就会显得特别地——吵闹。

从来没有人当着他的面说过他吵。

主要原因是,王在不讨喜欢的臣子们面前很少开怀,更别说大笑。

曾经在真正喜欢的人面前笑得倒是很多,几乎把后半辈子所有的笑声都抛出去了。那人性子冷淡,只当声音是看书时候的伴奏,忽视起他来从没有顾及过他的面子……

或许他其实已经算是顾及了他的面子了。

因为听了那么多年嘈杂的噪音,大祭司大人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嫌弃他吵的话。

反倒是现在,没有应该委婉的认知作为限制,塔希尔就不会给笑声真的很吵闹的王面子了。

就用了这言简意赅的三个字。

“太吵了。”

法老王(受伤过重):“唔噗——”

细看便会发现,法老王头顶的呆毛就跟他的哈哈大笑声一样具有标志性。

畅然大笑刚因为大受打击而临时中断,时刻挺立的呆毛也萎靡不振地低落了下来。

可惜的是塔希尔看不见,能看到的话,说不定能凭借对法老王呆毛的深刻印象,再想起些许关于过往的回忆来。

他毫不客气地打击完法老,便终于有些满足了。

对这个到现在都没能看清面容,也不知道叫什么的男人,塔希尔只能通过自己下意识的举动来确定:嗯,是这个人没错。

而且,这个人也是【他的】。

除了“确认”和从某种意义上算是“打上标记”的占有式行动外,做了失忆前的自己绝·对·做·不·出·来的事情的他,并没有别的想法。

“你叫什么名字?”

手指松开被抓得有些变皱的白色披肩,转而抚摸上男人比小麦色更健美一些的侧脸皮肤,仍然带有强烈进攻气息的金发美人贴近过来继续询问。

且不论实际与印象产生的反差感再度飙升得有多强烈,向来高洁冷傲的大祭司伴着艳红血迹的模样又有多扎眼。

毫无疑问,法老王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一点的心脏又开始狂跳,简直是直奔着失控去。

“果然不记得了吗……我的名字,是——”

“嗯?”

“……拉美西斯。”

“嗯。”

好了,知道了。

知道了之后——这个男人大概就不需要再怎么多管了。

塔希尔也不再坚持非要把眼帘打开,他至少达成了一半目的,此时便不会再像先前那般莫名急迫。

在被法老王拥入怀后,阳光落在他身上带来的灼烧效果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此时的幽影变得清晰可见,也重新有了是实体的感觉。

他全身心都感到轻松,不再不安,也不会压抑。

所以就这样将就着,慢慢往侧边歪倒,头便倚靠上了男人一边的肩膀。

再过片刻,不再有消失风险的影子就像普通人那般安心地“睡”了过去,此时萦绕在身边的氛围,别提有多静谧安宁。

“……”

就这样被扔下的男人的心情,不用说也是微妙的。

不过,再是有着才刚刚被勾起波澜万千、下一秒全部热情就被冰封了个彻底的憋屈和失落感,奥兹曼迪亚斯也应是心满意足的。

重要的人飘飘摇摇,晃入的是他的怀中。

他似乎还踩在云端,迟迟未能降下来,落到地面。

由于恍然如梦的状态需要时间来慢慢消除,所以,抱着人僵硬地待在一个地点长久一动不动,当然在情理之中……

——以上。

这就是法老王严肃至极地在此端坐至今的来龙去脉。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在深夜进行的圣杯战争果真在天亮之后就销声匿迹,以相当高强的效率处理完了可能暴露魔术存在的战斗遗留,清晨醒来的普通人果然没有丝毫察觉。

不久前还空无一人的街道汇聚起了人流,整座城市都变得繁忙了起来,从高处往下俯瞰,便能将这复苏之景尽收眼底。

虽然也算是从者,但不在圣杯战争所属范围之内的英灵来到的就是无人能来打扰的高处。

奥兹曼迪亚斯只要想维持着抱紧熟睡之人的姿势不变,就不能解除实体化,也就必须避开普通人的视野。

这类似躲躲藏藏的行为显然不是法老王所喜的,但关乎更重要的事情,一时间也顾及不了太多。

以王的眼力,当然在看到塔希尔的第一眼就发现了他身上的不对,所以才会疑惑塔希尔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奇怪的状态。

当时出于特殊原因……没有来得及细下询问。

现在也没法询问,因为面部神情肃穆如石刻的法老王半秒都没有多想,坚决不愿意叫醒似乎在熟睡的人。

他光坐着目不转睛地看塔希尔的脸都能看上一天——虽然顽强的意志力肯定不允许他真的这么干,但依依不舍地多看几眼还是可以的。

看完了。

现在该做正事了。

“也是时候告诉余了。”

语气在悄然之间发生了转变,从低沉中仍带着温柔,切换为居高临下的王者应有的威慑。

“你在他身边待了相当之长的时间,可以说了解余难以想象的那些过往的一切——不想坦言?呵,余也没打算要从区区无光之徒口中得晓真相。”

没错,此时勉强算是在对话的对象,是靠自己艰难地跟上来了的蛇杖。

蛇杖气不可遏,而法老王却不理他,直接表明,自己从未将它看在眼中。

以为知道些什么他所不知道的内情,就能以此作为嚣张的底气,嘲笑、痛击、鄙夷人间之王吗?

未免过于无知狂妄了!

奥兹曼迪亚斯就算迫切地想要知晓真相,也不至于如这卑劣之物所愿低下头来祈求,若还想要以人间至尊之王不禁露出的痛苦挣扎表情为乐,那更是异想天开。

“即使余犯下不可原谅的错误,需要道歉,需要弥补,也是要亲口听他说。”

“你,莫不是以为从高洁的明月那里沾染了点微薄之光,就不可一世——胆敢与余,太阳神的化身争辉了么!”

从气急败坏赶来的那一刻开始到现在,蛇杖就被法老之怒直接怼到了面前。

作为它临时载体的人类又换了一个,被附身的年轻男人面色诡异,让那张还算好看的脸都不禁变得扭曲。

极擅长花言巧语的蛇杖在这时竟然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不是因为它突然哑火,舌头打结不会说话了。

原因很简单。

不外乎就是——前所未有之强烈的压迫感。

蛇杖之前没发现,在此刻之前也不会想到:

即小看了还是人类时的塔希尔,它如今又小看了不是人类、已经是英灵了的法老拉美西斯二世。

从人类到英灵,是超乎质的改变。

是人类的法老拥有神力,但本质还是凡胎肉身,不被活了百年千年的蛇杖看在眼里。

但现在,莅临于人间的不再是人类,而是真正获得了神之权能的法老王。

法老王不用转身,只凭一道背影,便能让万民臣服。

他能够驱使太阳船,从太阳船上降下的皆是蕴含太阳中心的温度的灼目光柱。

这个男人自身就是“太阳”,且名副实归。

而再强大的黑暗,都比拟不上最夺目的光辉。

蛇杖从他身上感受到的,便是无比真实的——直面众神之王,黑暗在阳光的覆盖下无处可遁的恐惧!

之前是这位王没能弄清情况,又沉浸于失神。

但现在他回过神了,所以,必然要开始重整神威。

“…………可……恶……”

这是在脸色一阵青一阵紫后,蛇杖从牙缝里艰难挤出的两个断断续续的字音。

它当然很愤怒。

同时,它当然也很绝望。

愤怒的理由不用多说,重点是“绝望”。

蛇杖借用人类的身体钻了规则的空子,才将额外的这个英灵从英灵殿内召唤。

与奥兹曼迪亚斯之间的契约是连在它这里,但这个契约不是它与塔希尔的主仆契约,也不是圣杯战争中御主自带能够无条件命令英灵的令咒的主从契约。

也就是说,蛇杖能做的只有给这个因为破格,所以超级耗魔力的法老王无条件提供魔力。

它没办法命令他,也就更不可能让他听话,还要反过来像这样,遭到英灵明晃晃的威胁!

“如果不是……本大爷怎么会——”

“余没有心情浪费时间。”

法老王冷酷地宣告自己的耐心告捷:“你只需要开口,告诉余他如今的奇怪状况能否解决,怎样才能让他回到自己的身体,如何复活苏醒——给你的仁慈只到这里!”

很显然,他是真的不打算多话。

这个男人以极快的速度从蛇杖的含糊话语中抓住了关键内容,并由此作出准确的判断:

蛇杖与塔希尔之间连接着契约关系,不管有什么内情,它身上都存在着必须将塔希尔复活,并绝不能危害到他的生命的强制限制。

只要确认了这个结论的真实性,奥兹曼迪亚斯就不会犹豫了。

他只需要逼问出这些关键问题的答案,便可以肆无忌惮地自己行事。

蛇杖不可能不说,因为不说,它自己也不会有好下场。

区别只在于跟着“主人”一同消失,或是提前泯灭于太阳的炽烈光辉下。

此时蛇杖所附身的人类已经浑身是汗,脸色惨白地蜷缩到了地上。

太阳神化身的法老王自带太阳的辉芒,这句话并不是假的。

不用招出太阳船,他只要站在这里,对任一含有晦暗杂质的存在来说都是巨大的折磨。

每耽误一秒,浑然由黑暗构成的蛇杖就要被烈阳多烧灼一秒。

“滋滋——”

藏于人类体内的黑蛇疯狂地翻滚,蛇身冒起白气,距离被烤糊也不差多久了。

“嘶嘶……嘶!痛啊!可恶——可恶的混账!”

倒霉催的蛇杖又开始咒骂了。

它对蠢蛋法老的好感度从来都在负数没上去过,再往下跌也没什么区别。

只不过,有一些本该故意继续藏着的话,在真要被阳光烤化的剧烈疼痛的刺激下,一时激动便涌了出来:

“嚯……哈哈哈哈——愚蠢!说你愚蠢还不肯承认……本大爷成了这样子,痛得恨不得满地打滚,你以为你抱着的那个笨蛋就不会——”

不对。

嘶鸣到这里蛇杖就立即察觉到失言,顿时打住,即使蛇身真的被烤熟烤糊也不再漏出多余的言语。

“呵。”

法老王当然听见了。

但蛇杖混在咒骂中的真实性有待质疑,奥兹曼迪亚斯是不信他的。

当然,不相信蛇杖之言的前提还有一个,就是他早就亲自将怀中之人怪异的身体情况检查了一遍。

除却只要看到他双目就会被灼烧的最大为题外,塔希尔应当只是在沉睡。

身体不再溃散,也没有承受了痛苦的迹象,跟蛇杖的激烈反应完全相反。

奥兹曼迪亚斯稍稍定心,这才有闲心对着同样好感度负到死海海底的蛇杖问话。

唔。

知道塔希尔此时应当无碍之后,他其实倒也不是很着急。

法老王光明正大地分神三心二意,分出来的那一边想的是,如若还在埃及,王与挚爱得以重逢,并(在法老完全是懵逼着的期间)互通心意的今日,必然要定做普天同庆的最大庆典节日才对。

“愚蠢又迟钝眼睛还瞎以为是法老是太阳就不得了吗——”

最大的庆典,所有人都应该知道的节日……

“嘶嘶不要太得意了嘶本大爷等着看你迟早露出比我现在还扭曲的表情——”

意义重大,有纪念价值,所有人都应该知道……

“你这脑袋被纸糊的呆毛小鬼——”

唔。

就是这个。

必须让世人尽数知晓的值得大肆庆祝永久铭记的节日,难道不应该是——

“好,余决定了。”

法老王突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后世之人,能得见盛景,为你们的幸运喝彩吧!”

“今日,余就在这里迎娶余的王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蛇杖:“……?”

“煞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