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杖一定是世界上最倒霉的蛇杖……呸!放到人类里面它的遭遇也是最倒霉的,没有之一。
造成本该凭借邪恶力量叱咤风云、玩弄人类于鼓掌中的蛇杖大人沦落至此的主要原因,不用说,必然是它几千年前的一次犯蠢。
就是因为兴致使然,外加从根本上小瞧了一个人类,它直接把自己坑进了无底洞里,直到今天都没能从洞中爬出来。
“本大爷就没见过比这家伙更狠的人类!”
这是蛇杖第……不知道多少次如此恶狠狠地说。
被迫跟那家伙绑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导致它都记不住同样的话说了多少次,反正至少能有几千几万。
它非常看不惯这个叫做塔希尔的人类,不止是因为这个人类完全不受它引诱。
从带着明显恶意的契约缔结的那一刻开始,蛇杖就隐约意识到,在它的新“主人”看似脆弱的外表之下,存在着一种在其他人身上难以寻到的特质。
这个人类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绝大多数人类最畏惧的死亡,在他面前都变得一点也不重要了。
他只会毫不犹豫地一往直前,把自己往比一死了之更恐怖的道路上逼。
作为被契约束缚着,只能被迫跟着他一起受苦的倒霉蛋,蛇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恨透了这个人。
“快死吧别挣扎了”“你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这样的“劝说”说了也不知道多少,效果依然等于零。
它在被逼无奈下看到过这人最光鲜亮丽的样子,在阳光下乘着圣船渡河而去,受到夹岸震天动地的呼喊和崇拜。
它在百般愤懑时看到过这人最低迷落魄的样子,在无人知晓的地方过着比苦行艰难百倍的日子,于黑暗中慢慢腐烂破败,跟曾经的那副光景简直判若两人。
同样的,它也在看着这人每日每夜跪在神像前祈祷,明明早就背弃了曾经的“信仰”,在一成不变的那些时刻却显得比任何人都要虔诚。
也是在那些时刻,被诅咒腐蚀变得丑陋干枯的那张面庞,竟像是蒙上了一层格外神圣不容亵渎的纯洁色泽。
不知他在垂首沉默之时想的是什么,不知他为何只会在这短暂的时间内重获生机,好似又有了昔日他正当风华的光亮,之后却又如灯火熄灭般陷入死寂。
蛇杖有些惊呆。
以它所掌握的知识无法解释这个现象,因为没有一处符合逻辑。
所以它才完全无法理解,经历了从天上猛地掉落到地下的巨大落差,这人类为什么还是这副任凭风吹雨打也不为之一动的模样。
难道他就是这死水般起不了波澜的无趣德性?
——肯定不是。这人只是冷漠混起了傲慢,自己的想法有万千,只不愿为外人道。
难道他就这么甘心自己沦落到是个人都难以忍受的绝望境地,还自愿接受生不如死的酷刑?
——怎么可能,哪里说得通呢!没人会心甘情愿忍受苦难,更何况这苦难并非一次结束,而是绵绵不绝,如潮水般汹涌覆盖而来。
其实蛇杖没过多久就找到了这些质问的答案,只是它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才坚决不肯认可。
世上真的有这种甘愿为他人付出一切的傻子……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傻子!
蛇杖最了解的就是人类这一群体共通的“欲·望”了。
可以说人性确实有善良的一面,但不可否认,只要是“人”,就必然有其阴暗的反面。
只要抓住那条让其趋之若鹜的“欲”,那么即使是面对至亲至爱,人性中“恶”的那一面都有极大可能反噬“善”。
如果开始忍耐住了,那就再等,等到利益加深,诱惑加重,背叛不过是趋利避害后的时间问题。
古往今来,几乎无人会违背这一定律。
——所以,自以为能够抓到那条把柄的蛇杖才会激烈抗拒,不信真有任凭沧海桑田也不会改变的人心存在,而且就出现在自己眼前。
支撑名叫塔希尔的人类度过千年苦痛岁月的力量,竟是在蛇杖看来简直不堪一击的一个【信念】。
这个结论还是它在很久很久以后,听到愚蠢人类最后呢喃出的话,才幡然醒悟到的。
叫做“爱”的这种信念,不是也在最经受不得考验的那个范畴之内吗?
因为爱一个人,就能做到超越人类极限,甚至超越了生与死的概念的这种地步?
无可救药!
蛇杖气得咬牙切齿,也恨得心里淌血。不说暗地,当着人面它也会不有余力地咒骂他。
虽然表面上看它的确是因为无辜受到牵连,才这般愤怒地发泄。
但从某种角度来说,蛇杖真正的心情,未免不是“嫉妒”。
它居然在嫉妒这份明明主人只是区区弱小人类,却愿意为早已虚无缥缈的付出所有的“爱”。
找遍人世也寻不到完全相同的第二份,这样愚蠢之人,这样执着之情,数千年下来似乎亦只此一份。
忽然间,蛇杖想了起来,自己以前在又气又无聊——主要是没来由的烦躁之下,还愚蠢地搞了一次自找麻烦还不讨好的故技重施。
还能做什么?
不外乎又是“梦”。
它平常再怎么努力,也窥探不到活着跟死了差不多的祭司的心声。这家伙连梦都极少做,蛇杖大概等了十几年,才等来了一次机会。
跟最早之时入他梦搞小动作时的步骤差不多,这次还吸取上次的教训,不曾因为这个人类法力尽失还瞎了眼睛就放松警惕。
蛇杖费尽心思,给难得做一次梦的人类构造梦境。
这必然是一个极其完美的梦,具体内容上寻不到瑕疵,它也没在细节上敷衍了事。
梦中的阳光是几近真实的,落在来到草地间的人身上,带去的也是几近真实的暖意。
微风吹拂过草坪,让池塘边的芦苇在摇晃中窸窣作响,也将其中一个人未被压实在身后的边缘长发温柔地撩起。
金发的大祭司就躺在这昂然的绿意之间。
薄如蝉翼的眼帘垂落,洁净面上的皮肤在阳光的照拂下仿若透明,与四周的风景一同,融成了万万不可惊扰的完美画卷。
一卷略旧的莎草纸刚从他的指尖脱落,无声滚进了草丛深处,美丽的祭司似乎不经意就陷入了梦乡。
这时候,在梦中出现的另一个人影就出现在熟睡的他的身边。
‘叮当。’
悬挂在披风尾部的金饰轻巧地碰撞到一起,发出的就是这般清脆的声音。
而这声音很快就因主人随即坐下,消失在了青青草池中。
年轻的“法老”伸出手,先是试探着抚摸祭司沐浴了阳光后白得发亮的面颊。
“他”碰到了,指尖得到的回馈却是莫名发冷的冰凉。
‘怎么晒着太阳也这么冰。’
“法老”似是不满地说:‘余来抱着你。’
既然是单纯的阳光无法消弭的寒冷,那用太阳化身的温度来化解,就是做好的办法了。
于是, “他”就将他抱在了怀里。
祭司的长发就如金色的雨幕,肆意地铺洒在“法老”胸前,发端便带着说不出的缠绵,停留在“他”腿间。
他的身体果然是冰凉的,在仿若无休无止的祈祷与等待期间,一直都是这样不曾改变。
而“他”双臂收紧,原本托着祭司瘦得可以轻易摸到骨头的后背的那只手略微换了地方,改成托住他的后脑,如同鬼使神差,想做的就是借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他。
只要还清醒着,只要还在人间,祭司能看见的就只有黑暗,能感受到的也只有刺骨冰寒。
唯独在梦中,可以抛开那苛刻之极的一切。
唯独在梦中,他才可以重新看到光,重新得到温暖,也能重新见到——或许,最想见的那个人?
……
错了,又是大错特错!
蛇杖之所以那般恼怒,还不是因为自己也许能称得上“好心”的念头又被看穿。
不仅如此,塔希尔,这个可恶且顽固的人类照样不领情。
他在被梦中的“法老”抱紧,试图亲吻他的那一刻突然睁眼,再温馨柔软的背景,都敌不过那双蓝眼中显露的冰冷透彻。
虚妄的假象一下子就破碎了,不带半点残留。
梦中的祭司抬手,扼住了变作某位法老面貌的虚影的脖颈。
他纤细瘦弱的手臂在这一刻爆发出了极其可怖的力量,刹那间定定注视虚影扭曲面庞的眼神,同样可怕之极。
——连蛇杖都感到“恐惧”了。
这一幕甚至似曾相识,过去绝对也上演过一次。
又来了。
这绝不是看向“所爱之人”应有的目光。
只要真的怀有那种感情,即使知道眼前所见的是假象,也不至于连半分思念和渴望都不曾有……
好吧!差点忘了,这家伙就是这种不能用常理来解释的人!
还是一个字都不屑于说,连些许虚幻的慰藉也不屑于贪恋,这个人类竟然傲慢至此,直接用眼神警告它,不要做多余的事。
然后下一秒梦境就被主人强行抢回了控制权,毫不拖泥带水地破碎干净。
第二日清晨,意识回到人间,出现在黑暗里的又是一个沉默且死气沉沉的苍老祭司。
蛇杖因此暴跳如雷,怒骂该死的人类不识好歹,完全是合理的。
在那之后它自己沉睡,隔个百年才醒来欣赏愚蠢“主人”的可怜样子。
“可怜”是它自己为了维持自尊给出的评价,那人类自己是不是这么认为,就只有天知道了。
而认真算起来,蛇杖也没有欣赏太久。
某一天,愚蠢的人类到底迎来了赎罪道路的终结,怀着轻快释然的心情奔向了太阳,就在蛇杖面前轻飘飘地消失了。
这个蠢货要承受的结局是,土崩瓦解的躯壳最后连灰都剩不下,灵魂更是要融化于他最渴望的阳光之中,彻底失去得到来生的机会。
“白痴,不管早还是晚都是这个下场,非要拖到今天。”
“主人”的身体消散了,蛇杖砰咚掉到地上,这一刻照样在骂他。
但有点意外的是,它居然没有因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感到欣喜若狂。
可能是这该死的一千年的罪恶,把它原本精神百倍要祸害人间的激情给磨光了。
好好一根继承了赛特之力的邪恶蛇杖,此时居然也变得要死不活。
压根不存在的心里就像哽了一块极其讨厌的石头,不仅烦蛇,还能恶心死蛇。
它果然非常憎恨,同时,非·常·嫉·妒。
蛇杖的黑心坏得没有半点白色,再过多少年都不会变。
它对塔希尔此人嫉妒外加厌烦得要死,忽然在最后时刻不乐意见这家伙死得那么彻底了。
就这么死了,未免太简单了,害它跟着一起痛苦挣扎的仇还没报。
又坏又小心眼的蛇杖觉得没法接受,必须要想个办法反过来折磨该死的蠢货人类。
具体要怎么做呢?
简单得很,就是让他不要死得那么彻底便行了。
它当初得到了白皮鸡蛋强塞过来的神罚诅咒,再过了这么几千年,早已成了和什么圣器级别差不多的特别之物——行吧,还是差了那么一截——拦截一道微弱得只剩半口气的残魂不过是一件小事。
因此,蛇杖怀着极度不爽的心情,将“主人”的残魂塞到了自己的本体内。
它的力量本源就是黑暗,跟治愈的能力八竿子打不到一起,但放到这里也顾不上太多了,被这样的魔力温养的残魂最后会变成什么模样全看命。
而这残魂的运气好像也不算太差。
在被蛇杖瞎折腾得彻底消失之前,打起精神、再欲在人间再起波澜的蛇杖的征途临时搁浅,就因为它撞见了天敌中的天敌,一遇上就瞬间哑火。
“哎呀,没想到随便看看就看见了一个令人悲伤的故事。同是拥有高级千里眼的魔术师,我实在无法袖手旁观啦。”
蛇杖被这个笑眯眯的白毛半梦魇捕获,施加禁锢,就地封印,全过程一气呵成。
它先被告知“不好意思可能需要你再睡个一阵子不会太久也就两千年而已啦”,然后又被丢来了一个崩溃的消息:
“我被你和你主人的主仆情深感动到了,所以帮你把契约重新连上啦!”
“恭喜恭喜,不谢不谢。顺带一提,等xxxx年后你只需要这般那般,再睡一觉起来,就可以把你的主人复活了!到时候你们的契约再解除也不迟啊!嗯?不想去?哈哈哈!”
蛇杖:“妈的梦魇居然比塔希尔还要可——”
“恶”字还没说完,它就被封印了。等到xxxx年后醒过来,就只能怒火冲天地依着梦魇之言去办事儿。
不照做还能怎样?啊?啊!!
梦魇说,要给死去之人做一具身体,放到人间还留有他生前痕迹的地方上去。
可人间哪来的地方还有属于“塔希尔”这个人的痕迹?
这个十八王朝的首席大祭司只有十几年的时间风光无限,剩下的时间流传在外的全是恶名。
说他蛮横专权,目无神明。
说他擅用邪术,咒杀反对者,还迷惑了尊贵之王的心智。
能说得出来的恶事简直无一不做,留在人们印象中的面孔自然也变得丑陋可憎。
法老拉美西斯二世在世时,极其见不得也听不到这些只有他才知道是诋毁的诋毁,但又抑制不住悠悠众口,只得严令不允许再谈起前任大祭司之名。
这样一来,确实渐渐没人敢再提,但相应的后果是,当时一切留有“塔希尔”这个名字的文献卷轴都经过了修改。
要么丢弃烧毁,要么属于名字的部分被纷纷划去……一时之间,就好像某个二十年间,从不曾出现过一个惊艳了全埃及的传奇祭司。
虽然隔了几个王朝的后人挖掘当年的历史,勉强从些许侥幸留下的文献记录中找到了“塔希尔”这个人。
但还原出来的这名大祭司的形象还是可怖的,让人深感厌恶的。任何与他有关系的遗物,自然也寻不到踪迹……
……还好!!!
蛇杖在发疯之前,无意间找到了某个也被它嫌弃了几千年的蠢蛋法老的秘密陵墓。
这座陵墓完全是为即将重生之人量身定做的宝地,新做的身体放在这儿刚刚好,只要再隔个千多年就能满足实现复活的条件。
它就把大祭司放这儿了,因为着实太嫌弃变成了木乃伊的蠢蛋,还顺脚把蠢蛋的棺木踢飞,肉眼可见地飞远了。
要它把这对“有情人”的尸身放到一起,过另一种意义上的相守日子?
想都不要想!
坏透了的蛇杖绝不做这样的好事,它甚至还一脚把法老的黄金棺踢得更远,砰咚一声撞上了千年没响一下的墙。
“哼!”
哼完,它便怀着对祭司对法老对梦魇的憎恨,愤愤不平地睡过去了。这一次再醒来,就是终于要重获自由的这一天!
只要把愚蠢的人类叫醒,它和这家伙在阴差阳错下纠结了几千年的孽缘便会彻底结束。
等烦透了的契约解除。
蛇杖盘算着,它要把塔希尔怎么折磨来折磨去才能解恨——
“……”
“喂。”
“……”
“确实是叫醒了。但是——魂儿呢?!”
所有的来龙去脉都摆在这里了,这之后的事情自不再赘述。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蛇杖死也不想再看到蠢货法老这张蠢透了的脸。
而且,明知道蠢货法老已经发现了些许不对,迫切想从它嘴里挖出自己无法知晓的“真相”……
蛇杖就是故意不说。
它在绝非本意的前提下做这个“好事”,当然不愿看到什么误会化解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
“嘶嘶——看你小子现在这副样子,倒显得很着急似的。”
附身于人的黑蛇显露出真身,金色蛇瞳透着诡谲的阴冷,仿佛一眼就能看透人心。
它拿出了大概没怎么生疏的腔调,用慢悠悠的话语狠刺人心:“他还活着的时候,没见你这么焦急地来找。”
“……”
蛇杖每说一个字,奥兹曼迪亚斯的脸色就要变得不好看一分,完完全全被戳中了痛处。
而这蛇还抓住这个痛处不放,嘶嘶低语皆如扩散于心的毒素,说不出有多狠厉。
“也对,尊贵的法老王啊,您享尽世间荣华,哪里还能分心去想一个不重要的人呢。”
“……”
“只不过,王的想法向来是高深莫测的。您这般急切,究竟是因为还不能原谅欺骗了自己的‘罪人’,还是因为,直至无可挽回的今天才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慢吞吞地感到——”
“…………”
【后悔】。
这两个字不用从蛇的口中道出来。
法老王才来到现世这么一会儿,就被挑起了燃烧不断的怒火。
他偏偏还不能发火,因为只要发怒,就应了黑蛇阴阳怪气说给他听的那句话:
——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法老王啊。
——你又在愤怒,是因为被我一不小心说中了心声,还是……是为自己的迟钝和愚蠢而恼怒呢?
刺耳,痛心,可在沉默中愠怒的法老王并不能否认。
他对那个人是有怨的,甚至还说过“绝对不原谅”的话。
直到今天才隐约意识到不对,翻过来开始后悔也被说中,哪里还有资格强词夺理地狡辩。
即使有资格。
不知为何,奥兹曼迪亚斯也喉中堵塞,难以开口言语。
他全程下来做的唯一算是明显的事情,就是在蛇杖再得寸进尺说出第三句话时,把它从太阳船上扔了下去。
没错,就是这般直接干脆。
在那一刻他再也无法想及别的事情,顺应突然而至的直觉驶向远方,心中全被属于“过去”的种种回忆填满。
——是那个方向吗?
——这一时间涌上来的疑问太多,但是找不到时间理清头绪……迟了吗?如今才来思考,是不是太晚了?
——如果错过……
如此多的胡思乱想,占据了英灵全部的思绪。
但似乎没过多久,这本来挤满了的空间一下子就被强行从中分开,硬分出了一大片空间,来盛放那段无比重要的“记忆”。
……
——是……他。
零零碎碎从眼前晃过的记忆片段在某一个时刻陡然汇拢,诞生了一个跨越时间的奇迹。
法老王终于见到了他的爱人。
而他的爱人也恰好在此时抬头,远远地望了过来。
夜色太深。
只在久远的梦中出现过的身影站在闪烁的灯下。
淡光洒落一圈幽暗,他的影子没入了最深的那一侧,让本应绚烂璀璨的金发也变得黯然。
可从那双蒙上一层雾色的蓝色眸子投来的目光淡淡,却直直望进了法老还在挣扎不已的心。
那一瞬间,所有的挣扎迟疑犹豫,全都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