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或许是一个再愚蠢不过的选择。
但拉美西斯死后并没有去众神之所。
他所在的那个时代,埃及众神对人间的掌控力已然大幅消退,顶多从旁观测人间,降下神谕给特定的人类。
这跟凡人对神的信仰是否衰弱没有关系,是神的时代正在结束的原因。从那之后,主导地面的不是神,而是人类自己。
这一点,从信仰着神的祭司们几乎用不出法术,就能明显看出。
为埃及创造最大辉煌的那一位法老死去,他是拉神在人间的化身,也是太阳神之子,理应在神的接引下得到永生。
以这位神子的死作为极盛与衰败的分界线,神要彻底与人间断开联系,将他引入众神之所后,这个永恒的圣地就不会再向外开启。
同理,圣地也不会再打开,让神或者来到其中的灵魂离开了。
这位法老在太阳船即将驶入圣地之时,了解到了这一切。
此前他便在犹豫,到此刻非但没有消除迟疑,反而让某种不安进一步扩大,抵达快要吞噬内心的地步。
“余本来一直坚信,待到余进入神所,就算没能找到他,将来也会等到他的到来。”
只有纯洁的灵魂死后能够进入圣地,而他毫不怀疑,自己所等待的那个人的灵魂,必然是人间最为纯洁的那一个。
拉美西斯在人间等了他很久。
久到连过去的记忆都险些变得模糊了,毕竟在这位法老漫长到堪称奇迹的人生中,与其相处的时间也只占了不到一半。
仅有二十余年,还是他最年轻时候的二十余年。
一开始还是抹不消的耿耿于怀,那个人突然就从他的生命中消失,带走了他所有的担忧和焦虑,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他。
而后经过时间的无情沉淀——主要还是意识到那个人的无情决绝,他放弃继续去找了,好像不再去想过去的那些事,一心去开创无人可及的伟业。
就这样再过了十年,二十年……足以更换好几代人的几十年。
拉美西斯应当是在弥留之际才意识到,自己至始至终就没释怀过。
在那个人离开的第二十年,或许还有零星的少数人记得他。但自那之后,就只剩下长寿的法老还记得了。
他的记忆力其实也在消退,这是太阳神之子也无法抵抗的规律。
曾经还记得某个染上了淡淡暖色的夜晚,年轻的自己单手撑着头,将灼热又不掩忐忑的目光落到就在对面的那人脸上。
不想让对方发现,但想多看一眼的渴求又难耐,真是只有青涩的年轻人才会有的独特心境。
在灯下看书的金发青年垂首敛目,细密狭长的金色眼睑投下了落在他面上的唯一的暗影,除那之外的地方仿若蒙上了极吸引人的淡光。让偷偷望他的人收入眼中的,的确是世间再难寻找的美景。
或许正因如此,这一幕才会在时间残酷的磨损下,还能留存下来一二。
可再努力想往细处回忆,比如想要再看清一点那人精致得手艺最精的匠人也难以重现的清冷五官,就会发现——他居然记不清了。
只有大致的轮廓留下,到最后记得最深的,反而是最后一次见面时自己怔怔望到的背影。
“余当初想过。”
法老有时会突兀地开口,对根本不存在于身边的人说道:“只要你没有欺骗余,真的如你昔日所说是为了独享自由,即使离开也能照顾好自己,那余就原谅你。”
“可现在想来,果然还是不行。不能原谅——至少不能轻易原谅啊,余等了你这么久,你居然……”
居然没想过要回来见他一面。
对于除却幼年时期遭受过险些没能登上王位的挫折,此后的征途简直是一路顺风顺水的法老王来说,他人生最大的挫折无法对外人道,当然也不可能说与外人听。
心中长留的其实不止是对那人一走了之的不甘,还有一种法老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不安”。
是直觉,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再加上,以为丢失的珍贵之物实际上就在不远之处的割裂感……根本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法老拉美西斯二世在壮年时期就大肆在全国各地修建神殿庙宇,在神庙中留下自己的名字,为的是让不知道在哪里的某个人能够看到。
他迟迟得不到回应,等到最后,心底里就又生出了一种基于不安与焦躁而起的愤怒:
——无论怎样都不肯再与我见上一面吗?我不允许。
于是,那座深埋在地底的神殿便被秘密地修建而起了。
耸立在帝王谷的金字塔内只有数之不尽的金银财宝,这里才是他死后真正栖身的陵墓。
提前放到宽敞得能让两人共用的棺木中的陪葬品,只是一块磨损得彻底不见原本形状的护身符。
别的东西找不到,要么是时间过去太久不知怎么没了踪迹,要么就是打一开始就被毁掉了,根本无法取回。
他不带那些堆砌起来只能晃眼的黄金,因为陵墓的另一个主人并不喜欢这些东西。
是的,这座陵墓还有另一个主人。
法老还是秘密地找来了即某一任惊才绝艳的大祭司之后,好不容易出现的又几个拥有法力的祭司,要求他们在墓室的墙壁上刻下咒文,用咒语将另一个人的灵魂牵引到这里。
正因为那个灵魂不知何时会来,这一切的准备才必须提前。
对了,真正的陵墓之所以要隐藏着,还故意不修在地面,跟法老受制于臣子喋喋不休的谏言没有半分关系。
单纯只是因为法老知晓,留在地表上的建筑不管盛时再是宏伟壮阔,迟早也会有衰弱破败,被不敬之徒随意践踏掠夺的那一天。
他极度厌恶这一点,不想自己精心修筑的安眠之地被后世之人打扰,干脆将其隐藏在地下,用重重石壁和诅咒结界包围。
只要有人想要靠近,在察觉其险恶意图之前,留在门前神像上的太阳神力就会苏醒,将试图窥探者烧成灰烬。
最外层的殿门彻底封死,不能进自然也不能出。
当初他修建这陵墓的最终用意,就是将他与爱了一生却不能相伴的人共同的安息之地与外隔绝。
——不是不想再见到我吗?那从今往后你能见到的就只有我。
——不是不想再回应我吗?那从今往后你只能听到我的声音,也只能因我发出声音。
不管心是否在漫无边际的等待下变得扭曲,执着亦升华成执念。
这里只能有他们两人,已经足够了……
“……”
“不对,余没有想过要去往众神之所,不是已经决定好了么,余和他——”
太阳船上,法老突然发现,自己竟差点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他不能去众神之所,因为去了,就再也见不到塔希尔了。
这不仅是直觉,也是从父神的反应中发觉到的异样。
“余早就下定决心,死后要和他在人间相守!”
“可是,拉美西斯。”
高高在上的拉神虽然看到了地面上某个人类的泪水,却被其除此之外再无破绽的行为蒙蔽。
神未能看清神子与那人痴缠绵延近百年——甚至千年的全部纠葛,所以,便只是劝说还在执迷不悟的神子:“即使是神也无法在人间长留,更何况是你的灵魂。不去圣地,你就只能成为英灵,被困在英灵殿失去自由。”
英灵殿,法老知道这个地方。
算是古往今来英雄人物的统一归所,变成英灵,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
但缺陷就在于,英灵只能待在英灵殿,除非被人间的魔术师用特殊途径召唤,方才能够分出一道分灵前往现世。
被召唤的几率可能只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若真有这番机遇,那必然是人间少见的奇迹中的奇迹。
然而,在了解到这一点后,法老仍旧坚持。
“这不就是可能性只有零,和可能性仅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区别么?”
“两条路都是希望微薄,那余就选择尚且还有一丝希望的那一条吧。”
于是功高盖世、万人敬仰的法老拉美西斯二世上了英灵殿,成为了一个英灵。
英灵殿内没有时间的概念,恢复鼎盛时期的年轻面貌的法老坐在他的王座上,仿若熟睡一般闭目不语。
人间发生的变幻无数,王朝覆灭也是意料之中。
俗世之人对他的称谓也因外来文化的融合发生了变化,通称他为奥兹曼迪亚斯。
“拉美西斯”这个名字更像是乳名,不会单独再作为广泛流传的称谓来使用,对此,法老——也改称为奥兹曼迪亚斯吧——并无甚在意。
毕竟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没人再叫他拉美西斯了。
尊贵的法老,王中之王,他在王座上静静等待。
在仿若凝滞了的时间里,奥兹曼迪亚斯倒是收到过两次来自人间的召唤。
卑微的无光之人渴求借用法老王的光芒,来满足自己的繁杂贪婪的欲.望。
无一例外,法老王对凡人的贪求完全不屑一顾,根本不会予以回应,更不用说这两次召唤太过微弱,应当不是用与他有直接关联的圣遗物来进行召唤的。
想要与特定的英灵建立联系,现世的魔术师需要准备与那名英灵有关联的召唤媒介。
可能是英灵生前使用过的器具,也可能是对其有重大意义的物品。
换到奥兹曼迪亚斯身上,能召唤到他的圣遗物,只能是他生前签订过的重大和约,死后的陪葬品,亦或者,干脆就是他的遗体。
法老王选择成为英灵的理由不是为无知的凡人排忧解难,不予回应是正常现象。
若有意外,就是发现了现世的凡人胆大包天,还真敢用他的木乃伊做圣遗物。
那暴怒的法老王就会在第一时间前往现世,无视主从契约,让胆敢冒犯法老遗骸的无光之人在太阳的光辉下烟消云散。
所幸。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这般狂妄的——
“…………?”
猛然之间。
端坐在王座上的法老王睁眼,如烈焰般灼灼的金眸中迸发出了惊愕附加震怒的光芒。
奥兹曼迪亚斯感受到,此刻从现世传来的“呼唤”,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这样强烈的呼唤,除却法老王留在人间地下神殿的遗躯被触碰了,应当再无别的可能性。
“世上竟然还真有这等不要命的蠢货?!”
法老王先是震惊,然后愤怒至极,先后顺序丝毫不乱。
能够触碰到他的遗体,那就说明地下神殿被无光之人发现,并且遭到了破坏。
为自己与心爱之人的安息之所沾染上愚蠢之徒的肮脏气息,实在是令他作呕。
果不其然。
登入英灵殿的第一次,法老王奥兹曼迪亚斯带着震天的杀意,顺应了来自不知过去多久岁月的现世的召唤。
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把这件事毫不留情地做完,便会扬起披风,冰冷地重新返回。
对此,不要抱有会出现半分意外的侥幸……
“——蠢货!!!”
听。
这是多么有气势的一声怒喝,将自己对所针对之人的嫌恶与唾弃尽显无遗。
除了不是从法老王口中说出来的以外,没有任何问题……
问题大概就在这里了!
法老王(表情阴沉且怪异):“…………”
刚画在千年石砖表面的魔法阵如获生命,陡然间释放出夺目的白光,将漆黑的墓室彻底照亮。
落满人像与咒文的壁画受到无形风浪的波及,表层枯裂的干壳微颤,不由得掉下来了些许边角。
无以伦比尊贵之身,终于在此刻现于人间。
以从者身份现世,法老王展露于人前的身姿,同样属于自己状态最鼎盛的那段时期。
看上去大抵二十五六岁,白色披肩下的身躯挺拔而强健有力,这个俊美非凡的男人褐发下的耳饰也在微晃,看向前方的金瞳中,燃起的却是冰冷刺骨的怒火。
王连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在站定的下一刻,便欲将太阳的烈焰降下。
然而,他居然晚了一步。
——被一声“蠢货!”骂得一愣的人,居然是尊贵的法老王!
大概是因为实在是太猝不及防了。
召唤王中之王的“御主”是一个过于平凡的中年人,如果不是身上缠绕着凡人看不见的黑气,放在人群里也是泯然众人,根本入不得法老的眼。
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甚至连魔术师都算不上,只是勉强有几条魔术回路。
让他一举成为“魔术师”,还能创造奇迹召唤出在英灵中也是顶级强者的法老王的主要原因,便是——
“这是什么表情!你以为我很想看到你这个蠢货小鬼吗!妈的,怎么回事,时间不是算好了的没错吗?!”
“……”
谁能想到,法老王一经降临,就被本来要烧成灰的“普通人”扑头盖脸骂了一通。
这对他而言绝对是一个新奇的体验——但肯定不会高兴就是了。
奥兹曼迪亚斯当然不会傻愣着让这无光之人骂完。
他愣那一下,不止是因为被骂,还因为从这平常看不入眼的人类身上看到了极其——眼熟的东西。
不。
他不曾见过。
感到熟悉的是“气息”,从记忆的最深处,那个本该遗忘的地方一下子涌上心头。
仿若自以为最坚不可摧的护甲忽然破碎了,将封闭在其中的五味具杂尽数倾漏出来,不经允许,便刹那将他腐蚀。
其中最强烈的就是似曾相识的钝痛了,全部集中在胸口之下。
奥兹曼迪亚斯的手不由自主按到了最为疼痛的那处,面上显露出几分阴翳。
“……回答余,你是谁!”
他忍住这钻心的痛楚,用阴翳不减的目光审视面前之人。
因为成为了英灵,本身就是神的化身的法老王拥有还是凡人时无法比拟的能力。
一眼看出了人类身周环绕的浓密黑线,也看出了这个人类只是□□控,在与他对话的意识另有其人……
这个“人”是谁?
为什么会感到“熟悉”,肋骨之下犹如遭到重击,钝痛还憋闷不已。
而且,最重要的。
“那边……是什么?”
遭受到的那几声侮辱进了耳中,却仿若未闻。
法老王再度愣住,只是因为,他慢了一步发现,还有更“熟悉”的气息就在身侧不远处。
这个地方是他知道的,就是当初留下的地下神殿的中心墓室。
墓室的大致布置还跟当年一样,几乎没有变动——除却他的棺木换了个位置,疑似被人故意放到了最边上的墙边去。
不对。
还有一个变化。
愣怔的法老王缓缓转身,看向了绝不该被忽略的那方。
这里多了一尊棺木。
比他为自己和另一个人准备的黄金棺要新,但也只是沉寂了三千年和两千年的区别,黄金的色泽被灰尘覆盖。
无视了周围的所有,奥兹曼迪亚斯走了过去。
他的脚步落在数千年不曾有人踏足的石砖上,每一步都让万千尘土荡起。
而这每一步,都像是将这数千年的时光小心翼翼地分解开,再艰难地跨越。
走到了快要抵达的位置,可仅有这点距离,在大地上无所不能的法老王居然迟疑了。
黄金棺的棺盖敞开着,从他现在的角度,能够看见从棺壁边缘露出的一抹白色。
不敢置信。
只觉得自己还在梦中。
当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只有在梦中才能得见的虚幻之影时……
“砰!”
差点被夹到手的法老王:“??!”
不等他看清,棺盖如从天降,啪地把原本敞开的空间遮蔽。好了不用说,这就是在针对他!
“看个屁啊,该看的时候不看,人都死了两千年了!”
方才骂了他一顿的“人”此时又在毫不客气地开口,让法老王再转过头来。
这一次,他脸上显露的表情就不只是愤怒了。
“余认出你了。”
是仿若融汇了万千道电闪雷鸣的恐怖。
“这股邪恶的气息,你是曾在他手中出现过的蛇杖。”
尘封的记忆彻底复苏,曾被忽略的某个细节,在此一刻浮出水面。
不止是惊雷在怒吼,燃烧到极致的太阳之光也在酝酿。
法老王在忍耐。
即使想要在这一瞬间降下雷霆之怒,可理智到底还未褪去。
他在极短的时间内转过千万条思绪,其中便想到了,他会出现在这里,显然是这蛇杖所为。
蛇杖的力量比曾经还是青年的他所见时强大了不止百倍,显然这数千年的时间,它一直存在。
他当初没能找到它,可它在此地现身,还与怎么也没想到的另一个人——
“你知道什么,现在,全部,告诉余!”
理所应当,难以平静。
沉静了这般久岁月,心中最痛的伤疤被揭开了,这让猝然降临的法老王分外激动,如果不是还想知道迫切想得到的消息,他现在还会再变幻一番面孔。
结果还是没想到。
控制着一个路人的蛇杖:“蠢蛋,老子懒得跟你废话,还想找人就跟本大爷过来!”
奥兹曼迪亚斯:“……不敬之徒,你在跟谁说话?!”
蛇杖:“妈的吵死了为什么本大爷非要掺和这破事儿(以下省略感情色彩丰富的一百个字)……”
奥兹曼迪亚斯:“???”
虽然法老王差点暴跳如雷,可脚步还是顺从了极其敏锐的直觉,跟着被蛇杖操纵的人往外走。
当然,气氛是不会好的。
他们纯属是被逼无奈才会走到一路来。
“御主”和才召唤出来的“从者”互相看不顺眼,几乎边走边在吵架,吵几句就要打起来,顺便在吵架过程中还原事情的来由始末。
“到底是哪个混蛋告诉本大爷这么干可以把他复活的!结果全搞砸了,叫出来的残留意识还不知道现在跑哪儿去……”
“余再问你一遍,从头说到尾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
“蠢货法老,这就是找你的原因了,说吧,你觉得他在哪里?”
“…………”
又被扣上“蠢货法老”之名的男人忽然哑然。
他花了两秒钟来确认这个情报:
——那个人说的就是他想的那个“他”。
——“他”现在,就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
那就没有别的可说了。
从此刻起,重新来到大地上的法老王自心态上重返年轻,那一刻都不能多等的急切,似乎也飞快地鼓起,连带着如梦初醒的焦躁一同,恢复了生前还是少年的状态。
蛇杖前一刻还在喋喋不休(它这个毛病再过两千年也改不过来),下一刻,它所俯身的人类就被一只手抓住后衣领,猛地提了起来。
“啥?!你这个没礼貌的臭小子——”
可法老并没有理它。
他的心早已经飘远,失神到一时难以回复的地步。
“塔……希尔。”
也不知道相隔了多久。
这个似显得陌生的名字,再度回响在了阳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