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些“意外”发生得太过突然,让人猝不及防间难以招架。
就比如,发生在此时此刻的,这一个——
“……”
“…………!!!”
真的是意外吗?
应、应该是吧。刹那间脑中空白的一个人后知后觉地心说。
他绝没有半分要为自己强行辩解的意思,因为任他的五感再敏锐,反应再迅捷,也无法捕获到神明的动作——话说那绝对是某位名讳是三个字的神干的吧?绝对是吧!
没错,从被身后的大力猛地一推,到身子不得不向前倒这两个步骤为止,全都属于“意外”的范畴。
但从倒下的那一刻重新开始算,好像,就有什么地方变得不对劲了起来。
——咔嘣!
最开始响起的奇怪声音是这个。
倔强的拉美西斯王子显然不是那么想要屈服于外力,他在站不稳往前倒的过程中,还在试图负隅顽抗:
青年的两只手迅速地、稳当地抓住了挚友肩膀两旁的椅背,只要不出意外,他的身体立马就能稳住,也就能够完美回避掉接下来的尴尬事……
然后椅背就被他手下莫名加大的巨力给捏碎了!
那一刻,拉美西斯的表情是僵硬的:“……”
那一刻,塔希尔的表情……不,塔希尔没有表情,只是双眼不自禁地睁大了一点,不细看便很难察觉:“……”
拉美西斯的手下没了支撑物,自然只能不甘地、震惊地接着往前跌倒。
卡在身前的桌子直接被压垮,砰咚倒到了地上。
王子所能做的最及时反应,就是猛地一脚将还未完全落定的木桌踹开,让它压不到塔希尔身上去。
但是,结结实实撞上去的“东西”,就只能变成他自己了。
——果然,从这里开始就不能算作完全的“意外”了吧。
好像意识之中出现了颇长一段空白。
等到很是迟钝地回过神,拉美西斯就发现自己的双手——就是可恶地一把捏碎了椅子背的那一双手——按到了能让王子瞬间呆滞的地方去。
其实也就是手。
嗯,塔希尔的双手。
原来倒下的不止是他和桌子,还有被无辜牵连进来的人。
塔希尔被猛地推了一下,还没做出适当的反应,身上就撞来了一股巨大的力道。
显然是他挚友的青年抱着他扑到了地上,顿时激起仿若地动山摇的阵仗。
无辜的椅子在地面滚了两圈,就跟已经四仰八叉的桌子跌落到了一块,发出巨大声响后就陷入了沉寂。
抛去某位王子已经说不出话来的震撼简单说来,也就是这么一回事:
首先,挚友被他【一不小心】摁倒了,可能摔得有点狠,不知道会不会受伤会不会出事。
其次,他的嘴唇【一不小心】印到了挚友的嘴角,如若偏离一点,就要一举跨入不得了的地方。
最后。
最后……
“塔、塔希尔!!!”
拉美西斯以最快的速度挪开他的手,往别的安全的地方猛一撑,让自己瞬间抬起身体,与挚友拉开距离。
情急之下却又有遗漏,他以为安全的地方其实并不是空白之处,还有如绸缎如金箔的金发铺洒了一片。
这一按下去,得到的就是满手的细腻,还有说不出的柔滑。
王子先为这意料之外的触感没防备地多呆了两秒,随后就为自己这接二连三、仿佛停不下来的愚蠢举动感到尤其羞耻,险些没脸跟挚友搭话。
说起简直是飞来横祸的“挚友”……
拉美西斯方才叫了一声塔希尔的名字,从声线都能听出他内心的错愕和紧张。
显然是在哪里出了问题。
但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王子即使火速退远了也不能忽略,他刚刚停顿的那一秒,足以用双眼将出现在视野之中的画面全部留印下来。
其中包括却不限于自己没入灿烂金色中的手掌,还有匆匆瞥到的一点景色。
在如此近的距离下看见是他“挚友”的青年,纵使不是停顿得更久的打量,这惊鸿一瞥带来的感受,仍如同激烈的电流,在转瞬之间传遍全身,直抵达不禁微颤的指尖。
“我,不是,你……”
拉美西斯不是第一次认真地打量塔希尔。
但这一定是,自两人长大成人后第一次这么【近】地来到他面前。
方才目光扫到的有青年长而细密的眼睫,跟他的发色相似,但睫毛如瀑地遮挡在湛蓝色的眼眸前,竟似要比金发的颜色更浅,浅到近乎透明。
目光扫到的还有青年白皙得也竟似透明的肌肤,被眼睫覆盖的地方还有一小片阴影,仿若轻轻一碰上去就会真的破碎。
除此之外,还有高耸挺立的鼻梁,总是抿起无形中显得威严的薄唇,也就是拉美西斯差点就触碰到的那个禁地——
莫名有种似是亵渎了圣洁存在的罪恶感,不过,竟还有些许失落感残存。
拉美西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落。
但,可以确定的是。
自这一个“意外”出现,潜藏在他心底深处的一粒种子本没有那么快抽枝发芽,却因天降的催化剂的出现,顿时间抽出了第一根枝条。
那嫩绿的枝丫自心田里颤颤巍巍地舒展开,正渴求地呼唤着太阳,等待沐浴光芒迅速成长。
只要迈出了第一步,接下来的步伐便很容易跟上,只需要时间去耐心等待。
“……”
“……”
这边“你我你”了一阵,结果还是没有后文。
拉美西斯显然陷入了自己的内心世界,如果没人阻止,一时半会根本出不来。
问题在于,他自己发呆就算了,还呆在那儿一动不动。
这就没办法了,只能让另一个人来打破凝滞的空气。
“……你想坐在地上,可以往旁边挪一点。我要起来了。”
塔希尔其实早就从翻天覆地般的“巨变”中清醒过来了,只是迟迟没有表态。
他内心的情绪仍是不会轻易浮现在表面,双眸比平常睁大了一些已是格外惊讶的表现了。
长久没动静的主要原因,果然还是,塔希尔也愣住了。
为这一下子缩小为零的距离所怔的人,不止是此时心乱如麻的拉美西斯。
表面清冷无比的大祭司大人在那一瞬间头脑空白,所有杂绪全部清空。
天知道他反应过来嘴角的触感究竟是什么时,第一反应有多想一把将拉美西斯掀开,自己冲到神像面前——不,不行,怎么可以为了这点【小事】打扰神明?
“……”
——这果然只是一个不需要太在意的,意外罢了。
塔希尔从慌乱到冷静的全过程,用时要比现在还在混乱的拉美西斯短不少。
他决定先把与“意外”相关的内容连带着记忆一起暂时丢掉,真正重要的事情还没开口,不能就这样被夺去关注。
是的,他完全可以压抑住满心的怪异感觉,让自己丝毫不显露异常。
想法当然是好的。
然而——
拉美西斯(还是愣着不动):“……”
塔希尔(忽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个倒霉蛋坐在另一个倒霉蛋身上——好像也很不对劲的地方,两人怔怔对视了良久。
结果变化非常突然,就在下一秒:
拉美西斯(以极其敏锐的身姿跃起):“唔——抱歉!我忽然忘记自己在做什么……不对,只是头有点晕,大概是刚才不小心撞到了哪里?”
他似乎是在表示,自己是因为头被撞晕了才反应不及时,而且,刚才发生的突然事件也与“意外”脱不了干系。
不是他的想法,也并非他的本意——拉美西斯大概想这样为自己辨白。
塔希尔(也以格外迅捷的速度站起来了):“是吗,没事。你还觉得不舒服吗?”
拉美西斯(条件反射):“还好?也不是特别——”
依然是谁也没想到,说着说着,强作镇定的两人的目光又在无意间撞到了一起。
“……”
“……”
其实头并不是很晕,但拉美西斯还是不由自主地将到了舌尖的话咽了回去,变成了没想过的另外一句:“好像是有一点。”
“行,你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撞到一起的目光又像触电似的迅速分开,这两个年轻人看上去都很冷静,但实际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拉美西斯先走开,去把飞得有点远的小木桌捡了回来。
等他回来的时候,金发大祭司映入眼中,还是给人一种一尘不染的冷傲感觉,但椅子却不知何时被扶起,放回了原处。
因为前面才说了自己可能得休息一下,拉美西斯不好改口,只能怀着诡异的心情坐下。
他能看到塔希尔,却看不见就在自己旁边,梅杰德大人一屁股坐在桌沿上,眉毛倒竖,睿智双眼透着仿若气愤不已的凌厉。
梅杰德大人瞅着这两个看天看地就不看对方,明明刚才大有进展却还没能醒悟的信徒,不出意外地非常生气。
这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太过诡异,连尽晓一切的神都看不下去了。
可看不下去好像也没什么办法。
梅杰德大人放弃搭理他们了,自己吃水果去。
这样也好。
因为被梅杰德大人暗自唾弃的无知信徒二人组,此时也没有时间和精力搭理它。
看不见神的笨蛋王子就不说了,甚至连最虔诚的信徒塔希尔都不在状态,不经意间就做出了忽略神明的举动。
也就是梅杰德大人宽容大量,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且说被神“抛弃”的这一边。
拉美西斯坐下之后才意识到,在这儿“休息”的只有他一个人,塔希尔并没有再像异变发生前那样选择跟他对坐。
金发大祭司抬步,走到了不知怎么在出神的王子身前。
他们的默契又体现在了不约而同略过方才的“意外”上。
塔希尔停在褐发青年面前,再将头颅垂下。他的视线也如掀开夜色的微凉纱幕,轻抚过青年的面庞。
先前还回去的护身符只被拉美西斯随手挂回了脖子,还没来得及像以前那样偷偷压在胸前的金饰底下。
大祭司便亲手拿起它,将这块承受了颇多压力还未破裂的小石像轻轻压回到原处。
不知是不是错觉。
拉美西斯隐约觉得,这块护身符经由塔希尔的手后,似乎变得崭新了一点,神像的轮廓也要比之前清晰了不少,至少能看出拉神庄严的容颜。
他自己挂上有所变化的护身符,也像是浑身陡然清爽,被清除掉了原先看不清的晦暗重压。
心中再度微动。
“……塔希尔!”
这一次,换作他主动了。
塔希尔的手还未抽回,拉美西斯就又一次握住了挚友的手腕。
王子有意控制了手下的力道。
因为他也敏锐地注意到了,那隐现苍白的腕间呈现出了不算起眼的乌青,竟是在刚才的“意外”中,被自己不小心按出来的。
虽然痛的不是自己,这个发现亦让他懊恼不已,只觉得那两块淤青碍眼得慌,只想要立即将其抹消掉,不留下任何痕迹。
“先不要管我了,你手上这个,就像之前救活那朵花一样,快点先把它们给消掉。”拉美西斯加重语气催促道。
塔希尔:“?”
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花和人的手臂可不一样。
换作其他时候,他此时一定会跟拉美西斯说明救花和消除淤血这两者间存在的区别。
可这时,塔希尔想说的话却少了不少。
他沉默着,用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解决掉了腕间的乌青,法术的效力十分明显。
果真如拉美西斯所愿,没有在大祭司雪白如凝脂的皮肤上留下碍眼痕迹。
塔希尔以为做完这件真没什么意义的小事就算完了,却没想到拉美西斯比他想的还要麻烦。
“你也坐下休息一会儿吧,塔希尔。”
“我不累。”
“可我仰头看着你头会变得更痛,你还是坐下吧坐下。”
“……椅子坏了一根,就剩你坐着的这根了。”
“啊,头突然痛了起来——”
塔希尔:“……”
大祭司大人怀疑王子殿下的“笨蛋”程度又加深了不少。
但,笨蛋就笨蛋吧,大祭司大人似乎就吃这一套。
既然拉美西斯不想仰视他,那他就到床边去坐好了……
“离我太远了,看不清楚。喏,你直接坐我腿上不就行了。”
唰!
话音方落,这么说着的拉美西斯就接到了自大祭司而来的目光。
塔希尔的眼神总体来说跟冷淡相差无几,可就因为某人的发言,里面掺杂了些许质疑,还掺杂了些许奇异之色。
——仿佛在看什么脸皮厚到极点的蠢货……等等,这又有什么不对劲的!
“随便将就一下啊,我又不怕你重,何况你也不重!”
拉美西斯理直气壮,完全不觉得这个提议有什么问题。
抬头仰视不行,离得太远不行,最佳方案不就是就近随便坐坐吗?都是十几年的挚友了,讲究这么多做什么。
塔希尔(眼神越来越奇怪了,甚至让拉美西斯捕获到了久违的嫌弃):“…………”
拉美西斯:“……”
“我们还是保持距离吧。离你太近,我怀疑自己也会被影响。”
“喂!”
莫名其妙地吵闹了一番,别的不说,这两人之间梗着的诡异感倒是消散了一点,仿佛正式重归如常。
一旁作势打瞌睡的梅杰德大人瞌睡终于醒了。
它悄悄睁开一只眼看过来,就见矜持而高冷的大祭司似乎还是给了笨蛋友人一个面子,姑且丢开嫌弃,侧身坐在了褐发青年的大腿上。
跟正常的成年男性比起来,塔希尔当然是很轻的,轻得仿若所有重量都跟他高傲的灵魂一起远在天空之上。
拉美西斯曾在很是短暂的间隙里产生过类似的想法,然而,从现在开始,他不会再这样想了。
即使是位居高远不可触及的云朵,也会这般轻盈地落入他的怀抱,在他的膝上安静地歇息。
竟然想要云朵多停留一阵。
竟然想要再多享受这温暖片刻。
亦或者,还要更贪婪些,让欲.望尽显。
竟然想要将在鼻尖萦绕的芬芳、在臂弯间传递的温度、在双膝上承受的重量……汇集了无数美好的这一切,全部不愿割舍,就在此刻尽数收入怀中——
这样的心绪,果真太过膨胀。
以至于沉浸其中尚未过去多久,被怀中温暖的话音强行拉回思绪时,这个贪婪的人还在念念不忘。
“拉美西斯,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件事。但你说的也有道理,把话藏一半反而容易引来麻烦,那就请你听好,今日告知你的秘密不可让除你我外的第三人知道。”
“嗯……嗯、嗯?放心,我知道了。”
与精神难以专注的拉美西斯相比,塔希尔就显得格外严肃。
他即使用不太严肃的姿势别扭地坐着,也将腰脊挺得笔直。
重新稍作整理的金发披覆在身后,如同一片生来就曲折有度的严谨线条,会让人不禁多想的扭捏或柔软,半分都显不出来。
一板正经的大祭司此时便一脸冰冷地说着:“在我竟一无所知的时候,你被咒术师盯上了。”
拉美西斯之前就有了心理准备,听到这话倒接受良好:“嗯。”
“对方对你下了不少不会直接导致毙命的诅咒,正因如此,我才会毫无觉察。但即使如此,诅咒的效力长期堆砌,其后果只会比致死的诅咒更为惨烈。”
拉美西斯听到这里,总算稍稍有了点紧张和愤怒的感觉。
可也是奇怪。
他生起愤怒的原因并不是自己居然遭到了“诅咒”,而是塔希尔在说起这番话时,情绪有了细微的变化。这个变化绝非是好的。
“若非护身符的力量护佑,在我发现之前,你就会……”
不知怎么的。
塔希尔面上未有明显的改变,却有晦暗之色出现在本应纯净澄澈的蓝色双眸中,让那双眼不由显得暗淡。
他当然不想自己的情绪外泄,重点可能是不愿让拉美西斯察觉到,从而为这擦肩而过的死亡信息感到恐惧。
可有的细节总要违背本愿显露出来,其中就包括了不自禁捏紧的拳。
他四指的指甲都在此一刻深深陷入拳心之中,力气加重,却又因为注意力不在这里,完全没有觉察到疼痛。
这个细节显示出了大祭司对自己的失职的懊恼,还有一分难以言说的悔意。
塔希尔心想,自己还是太放松了。
诅咒就缠绕在如此近的地方,如毒虫般即将张开獠牙与利翅,他竟一无所觉。
错误必须纠正。
危机必须立即斩断。
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他根本就无法完成当初对自己下定的决心。
以及。早早地便对某一寄托许下的那个诺言……
……唔?
——还是相当猝不及防地。
沉吟中的大祭司被抱住了。
不用说,必然是拉美西斯干的。他就仗着绝佳的位置优势,一声招呼都没打,直接把“挚友”紧紧抱住。
光是抱好似还不够,他还顺手,对着自己不希望看到露出半分愁绪的这个美丽青年的长发,狠狠地搓了一把。
“好了,好啦好啦,别想那么多。我现在能好好的,不就是多亏了塔希尔你吗?”
拉美西斯不仅不想塔希尔为这个麻烦的破事儿苦恼,所以,干脆不让他说话,径直将就这个姿势——把“挚友”牢牢抱住的姿势站起来!
“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出那个胆敢暗算本王子的家伙对吧!依你的说法,对方很难对付,我们首先要搜集情报——好!那就去搜集情报吧!”
塔希尔:“等、等一下!”
拉美西斯抱着他直冲出门,就是不给塔希尔强烈反对的机会:“你说吧去哪里?要去藏书室看看么?我记得方向是在那边——”
塔希尔的面颊上似乎又染上了偏红的奇异颜色,但只闪过了一瞬。
他被褐发的王子抖到了距离其胸口更近的地方,无处可依的金发从王子结实的臂膀边洒落,荡漾出了格外晃眼的弧度:“我不用你……等等,拉·美·西·斯!”
“——把梅杰德大人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