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遇到塔希尔,塞尼迪大人本来是可以真正走上人生巅峰的成功人士。
他三十岁当上卡纳克神庙的大祭司,三十五岁将神庙的势力化为己用,眼看着马上就能春风满面,尽享荣华——
结果就在三十六岁时,一个金发蓝眼看上去寡言少语的小屁孩儿冒出来了,直接抢走了给他的大祭司之位!
常人肯定难以体会到塞尼迪大人当时的心情,更难体会到他当时究竟有多想吐血,只不过是出于对神谕的敬畏才堪堪忍住了。
幸好那时候他没有吐出血来。
因为要到了后面才知道,那只是一个开始,能把他真的气吐血的事情会在未来发生一次又一次,压根没完没了。
被迫退居第二先知的塞尼迪不但要忍气吞声,还得给抢了自己位置的小屁孩儿当老师,教他一切大祭司应当掌握的知识和技能。
如果只是这样还好,塞尼迪好歹是个成年人,还不至于对屁大点的小鬼怄气。
可这个小鬼,显然不是普通的小鬼。
过于年轻的大祭司一离开必然会埋没他的底层,立马展现出他让无数人羡慕嫉妒——到后来连嫉妒之心都生不起,只能呆滞仰望的非人天赋。
像看书过目不忘、领悟能力超群等等常人难以拥有的天赋,在大祭司身上都被衬托得不值一提了。
他真正非同寻常的天赋,在于学习法术和咒文上。
塞尼迪那几年大祭司不是白做的,别人不清楚的神殿隐秘,他却是清楚得很,也就更能为现任大祭司的表现心惊。
人们都道祭司们早晚侍奉神明,与神之间有着可以沟通的联系,是地面距离众神最近的人。
可实际上,祭司们并没有这份荣幸。可能远古之前的祭司有这样的能力,但发展到现在,与神直接沟通的渠道似乎消失了,这跟信仰是否虔诚无关。
人们都道祭司们能够诵读咒文,将灵魂正确引导至冥界,他们的咒语可以驱逐灾难和病痛,亲手制作的护身符也带有各种各样神奇的能力。
但塞尼迪知道,当下拥有这样神奇能力的人,简直是屈指可数。
绝大部分祭司都没有这么强大的能力。
他们只能根据信仰的强弱,略微地展现出些许力量波动,想直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甚至改变生死,当然是不可能的。
塞尼迪还是大祭司时,曾经有幸观摩到刻印在圣坛上的神秘咒文。
他对神明的信仰是毋庸置疑的,对着咒文研究学习的努力也是用汗水实打实地堆砌而成,不会比任何人差。
但纵使如此,塞尼迪仍旧未能得到众神的眷顾。
他的法力只比普通祭司强上一些,能做到让病人的伤口加快速度痊愈,亦或者为护身符附加一点祝福的效力,略微为佩戴者挡些小灾小祸。
以往塞尼迪不知对比为何物,还为自己超过他人的能力感到颇为自豪。但没过多久他就被天降的大祭司拉下台,且被迫看着那个少年崭露头角。
原来,真正受到众神眷顾之人,竟是这样的……
这样的——
【令人嫉妒】。
行了,到现在应该完全可以看出来了,让塞尼迪大人气愤的所有理由都跟那个“小屁孩”脱不了干系。
那个塔希尔,就是塞尼迪后半生的唯一克星。
现任大祭司还不到十岁,就将圣坛上镌刻的咒文全部融会贯通,其中大多数都是塞尼迪至今没能理解的内容。
然后,大祭司十二岁便能使用出法术,法术的效果明显得即使是最愚昧无知的奴隶也能看得出来。
不止如此,他在其他方面的造诣也远超众人,仿若在真真印证了那句话:大祭司是神眷之子,此身虽生在人间,却不在人间。
塞尼迪的心情有多复杂,到如今,已经很难用几句话来概括了。
好好一位在各方面都有所成就的大人,被起初完全没当做阻碍的小鬼连连打压,最后竟然还被其一举抓住把柄,在法老和世人面前丢了脸面,再没有比这更符合“奇耻大辱”的事迹。
刚当上维希尔不久就遭遇巨大挫折,塞尼迪之后虽然还担任着维希尔一职,但在各方各面的行事都有所收敛。
除却做好自己的本行工作,他向外伸出的手逐渐收回,到又是数年后的现在,已经远远不再有当初风头正旺的威势了。
当然不止一个两个人在背后不屑私语,说曾经权掌一时的塞尼迪大人自打遇上塔希尔大人,就跟缩头乌龟一样变得灰头土脸,完全没了年轻时的韧劲和犀利。
塞尼迪不是不知道,而是知道了也懒得搭理,更不会如某些人所愿,出头跟越发锋锐的大祭司一较高下。
自从四年前在神像下听到那一番直触心底的话,塞尼迪便决定彻底控制住自己的野心。
他将那些时间拿来向神明祈祷,祈求神明能够原谅自己的逾越,不要将罪责分摊给自己的家人。
另外,千万不要误会。
在外塞尼迪只是没有再积极地发展势力而已,不代表他就怕了区区一个年轻小鬼。
该阻挠的时候一定阻挠,绝不手下留情。
该看不知天高地厚的其他老家伙冲上前去,试图给那个傲慢的年轻人添堵放钉子的时候一定会看,反正看热闹谁不喜欢。
——虽然几乎从来没有成功阻拦过,别人的热闹倒是从来没少看。
早已经没人注意的前大祭司退居人前,现大祭司独自在无声的战场上,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替他担心,他一个人就能横扫全程,堪称无人能挡。
“所以跟那小子凑在一起的另一个小子也是个笨蛋,还以为他很好欺负吗,他不去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无事闲居在家的塞尼迪大人偶尔会回味一下平时看到的热闹,同时不忘嘲讽一下看不顺眼的小鬼——是小鬼二人组。
“爷爷,你在说谁是笨蛋?哈哈哈,爷爷刚才的表情好奇怪呀。”
塞尼迪大人最小的一个孙女今年刚满六岁,跟他嘴里嫌弃着的笨蛋之一初见时一样大,所以才能无所事事地跑来听老人家面无表情自言自语。
“哼,只是两个功力尚浅的臭小鬼而已,不是丽雅你需要关心的人。”
“爷爷好像很讨厌他们?怎么啦怎么啦,好想知道——”
塞尼迪大人被孙女吵得眉毛着火,胡子也被小孙女顽皮地拽掉一根,实在是受不了。
已经是老人家的他脾气好了不少,对晚辈的耐心也多了不少,故此,还能勉强对着丽雅说上两句:
“一个是内心明明什么都不想要,所做之事却比世上所有人都要贪婪的人。”
“一个是实力明明还远远没到那个程度,就天真地想要全部拥有的人。”
“这两个笨蛋小鬼如果不早点改改他们的性子,迟早有一天——呵哼呼呼,与我无关,反正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塞尼迪大人笑得阴测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在为那两个“笨蛋”迟早要遭挫折感到高兴。
“?”
趴在他腿上的小姑娘歪歪脑袋,盯着爷爷满是皱纹的脸看了半天,忽然冒出来了很是惊天动地的一句话:
“爷爷,为什么丽雅觉得,你其实在担心那两个笨蛋呀?就好像爷爷你一直在关注他们似的,这还能算‘讨厌’吗?”
不愧是小孩子,没有大人的弯弯绕绕,发现什么就天真无邪地直说什么,一点也不给亲爷爷面子。
塞尼迪大人:“!”
这!这——就算是自家孙女的童言稚语,也着实太无知了些!
如果是不太好说出名讳的那个“笨蛋”,还能说得过去。
那好歹是未来的王,将要统治埃及的明日朝阳,塞尼迪大人忧国忧民关心一下未来法老的智商,完全说得过去——是的,在不知不觉间,他也完全放弃跟未来法老打好关系了,全因为和笨蛋混在一起的人全都无可救药。
对于最嫌弃的那一个,原则问题绝对不可妥协。
无论如何,塞尼迪永远都坚持,他对塔希尔没有好感,哪怕一丝都没有!
什么,质问他既然讨厌,为什么还要对天敌投以多余的眼神?
正因为是“敌人”才要多加关注。
在看到自己拿来没办法的小家伙冷硬如钢铁,别人也完全拿他没办法时,心中产生“我都做不到的事情你们这些雕虫小技更别想了”的微妙自豪和满意,当然也非常合理!
总之,塞尼迪大人坚决不承认自己的逻辑有问题。
大人正想要抓住自己无知到极点的孙女好一阵教诲,至少要让她知晓那个“看上去最无欲无求的笨蛋”有多危险,绝对不可以轻易接近——
“主、主、主人!”
一个仆人疑似手脚发飘地跌撞着进来禀告,那表情,就像是在自家门口看见了活的天神:“大、大、大、大——”
塞尼迪大人忽然感到一阵心脏抽搐,仿佛即将有天大的祸事降临在自己的府邸。
只看表面绝对看不出心慌的老者猛地扬眉呵斥:“说人话!”
仆人被他震慑得浑身一震,总算是能够把话完整地说出来了。
他说:
“主人啊!大祭司,那位传说中的塔希尔大人——来拜访他的恩师,您了!”
塞尼迪:“………………”
“不见!把门堵住!就说我病了!不对外见客!!!”
“可是主人!夫人已经带着小姐亲自给塔希尔大人开门去了啊!”
塞尼迪(震惊):“什么?!”
他没想到……
塞尼迪大人根本没想到!
“敌人”的势力范围竟在他毫无觉察之时,已然渗透进了他的内宅,还是即使是他,也完全没有能力扭转的——
几乎全底比斯都知道,塞尼迪大人只有一个妻子,他与年少时就在一起的夫人感情极好,两人只有一个女儿。
女儿长大后不曾外嫁,只由他这个父亲出面招了一个丈夫上门,就住在他们家中。
女儿和女婿结婚多年无子,直到前些年才生下了一个小女孩儿,也就是塞尼迪大人唯一的孙女。
塞尼迪大人近年来修身养性,很少掺和朝堂之事,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重要的家人着想。
所以,谁能想到呢?
一家人里除了塞尼迪大人本人和可怜兮兮的女婿,占据上风的全是女性!
小孙女前一秒还趴在塞尼迪腿上摇头晃脑,听到某个蠢货!笨蛋!可恶的大祭司的名字,就跟小陀螺似的猛地跳起,撒腿冲向了家门口,塞尼迪大人拦都拦不住。
“妈妈!外婆!你们怎么可以不带丽雅,丽雅也要看漂亮小哥哥哇!呜呜呜呜!”
小孙女一边冲,还一边呜呜大喊,居然被亲妈亲外婆看漂亮小哥哥不带自己的恶劣行为给伤心哭了。
“……孽缘!孽障啊!”
今年的奥帕特节,塞尼迪的家人当然也去了。
老妻领着女儿,女婿抱着孙女,一行数人浩浩荡荡占据了尼罗河岸边视野最佳的宝地。
彼时塞尼迪尚不知内情,还以为家人这般兴师动众,是为了欣赏他在队列中英俊一如当年的英姿。
结果。
结果!!!
连最小的孙女都中招了!
被撇下的老人家被气得捂住胸口,只觉塔希尔真不愧是他的克星,这都能克死他!
老夫人才不管丈夫那点扭曲的小心思,此刻就已经热情非凡地带人开了门,还直接把门外的大祭司大人往里引,等人在大厅坐下了,才想起至少得通知塞尼迪大人一声。
塞尼迪大人(冷冰冰):“哦。”
都这副光景了,就算想把那个扰乱“恩师”完美家庭的无耻大祭司赶出去,也晚了一步两步无数步!
带着要把自己憋死的气,塞尼迪故意耽误了颇久时间,才气势汹汹地杀到现场。
在正式与不请自来的大祭司进入正题之前,可怜的大人就已先后接到来自妻子/女儿/孙女的警告目光。
好吧。
行吧。
塞尼迪大人现在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说,只想问清楚这个混蛋“弟子”的来意,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把他赶出家门。
他对大祭司的内心世界没有任何关心,从金发青年清冷的面上找到了一丝好似看错了的恍惚,也可以权当做没发现,不知道。
而且,就算不是看错,这也跟他没关系。
那所谓的“师徒”都是别人在说,他们俩人可是从来都没有什么师徒之情的。
塞尼迪不觉得自己有必要自作多情接过这个“恩师”的名头,对其实多看几眼就能发现陷入了奇怪状态的“弟子”进行开解。
在观察之时,他还生出了一种“果然如此”的念头。
就如不久前对孙女说出的那句意义不明的话,塞尼迪老早就断言了,塔希尔看起来风光无限,性子还冷漠如冰,却都不过是表面而已,迟早要遇挫。
塞尼迪还老早就说过,塔希尔迟早要后悔。
这个年轻人真正让他觉得恼火的原因就在于,本来就不适合走这条路,却偏要为了谁去强行勉强。
若其圆滑还好,可这人偏偏又倔强得很,树立起高傲不近人情的一面,谁还能接近,被他的锋芒触到的人又怎能喜欢得了他?
塞尼迪凭借年长者的经验和敏锐的眼力看出来了,年轻人现在不过是有点迷茫而已,还只是开始,等到以后——
哼,不管那时候大祭司大人栽得有多惨,他也不会……
“……打扰了。”
在塞尼迪家中坐了多久就沉默了多久的金发青年,终于开口说话了。
塞尼迪对他的强烈不满还未收住,就听到大祭司的声音清清冷冷,却说出了无比直接的内容:“我这次来,只是因为无处可去,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你这里来。”
“哦,无处可去就到我这……噗?!”
好好的一口刚到嘴里的水,就被塞尼迪忍不住喷了出来,他差点还被水呛到。
已经活成老狐狸的老者脑中想了无数个可能性和阴谋论,就是想不到能有这一出,着实猝不及防。
——无、无处可去?
——不是还有那个笨蛋王子吗?就算真的无处可去,无处可去就不知不觉走到我家来了?我和你小子很熟吗?很熟吗!
答案当然“根本不熟!”了,不然还能是什么。
塞尼迪失态了,只能强行将原因归结为这也是塔希尔的阴谋——突然说这种容易让人误会的话干什么!
“……没有要事的话,恕不欢迎!”
所以,大人在即将呛死之前,昂起头凶巴巴地回应,显示出迫切要和大祭司拉开距离的决心。
“……”
金发青年静了一会儿,面上还是塞尼迪最不屑的仿若万事都不关己的冷淡。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期间一言不发。
塞尼迪大人看着这小子闷声不作响的死样子,就感到头一阵接一阵地疼。
不说话的大祭司和开口说话的大祭司,本质上是同一个人,没有区别。
但硬要塞尼迪说的话,不说话的大祭司要比说话的他——讨人喜欢一点点,就只有微乎其微的一点点,不能再多!
对于塞尼迪大人这个年纪的人,金发青年不似凡人的美貌顶多让他惊叹一下,显然无法像其他肤浅的人那样,直接被动摇到他的内心。
他只是看着跟自己不对付了十几年的年轻人神色冷淡,却目光微垂,直直盯着地面的一个角落,半晌不得开口。
这模样。
结合方才那句“无处可去”。
塞尼迪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回事,可能脑子被小孙女那席不着调的话给说晕了吧——他居然觉得,塔希尔这小子,看上去竟还有那么一丝可怜。
堂堂大祭司,到底人际关系有多寡淡,和原生家庭的感情有多疏远,才会会混到离开神庙后无处可去的地步?
跟他平日那目高于顶,仿若什么都不在乎的清冷模样做对比。
再加上他在无处可去的情况下,只能到关系不好、仅是挂着“老师”名头的“仇人”这里来。
今日所见,实在是有点好笑,又有点可悲了。
或许时间真的能消磨掉仇恨和嫉妒。
塞尼迪突然发现,只限于今天,他看塔希尔这小子好似没有以前那么不顺眼了。
老者紧绷的严肃面孔不着痕迹地抽了抽,仿若多年来被塔希尔全方面碾压的自尊心终于得到了满足,连带着心情都好了不少。
“罢了。”
因为心情好了不少,塞尼迪姑且不那么着急将无事登门的大祭司赶走。
虽然他显得不那么高兴,但如果塔希尔登门,除了他和可怜女婿以外的其他人都会特别高兴。
塞尼迪已经看到出现在窗口的那几个熟悉的脑袋了。
——女人。真是肤浅的女人啊!
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大人姿态严谨地端起杯子,再喝了一口水,完全不觉得自己这纵容肤浅女子的行为也很无药可救。
“看在你我二人还算有一分交情上,客人既然上门,老朽我也不好不尽主人的责任。这样吧,你就留下来,暂坐一会儿……”
“我有一些问题,还想向塞尼迪大人请教。”
“说。”
塞尼迪对做人做得如此失败的大祭司已经失去了大半戒心,看来他那一自大就会放松警惕的坏毛病,到老都没能纠正过来。
“我想请问大人,你还记得塞尔特这个名字吗?”
“赛尔特?不就是三十四年前名声传得沸沸扬扬的咒——”
塞尼迪的声音冷不防戛然而止,就跟被人掐着脖子强行切断一般突兀。
这下他反应过来了。
是的,就用了一瞬,塞尼迪就意识到自己又被塔希尔这个闷声不作响的臭小子给坑了。
先不说他沉默得可怜的表象有几分真实,至少嘴上所说的“因为无处可去所以下意识就走到这里来了”的这句话,有一半的真实性都有待商榷!
“好哇!你!”
塞尼迪大人又一次气得要死,而罪魁祸首抬起视线看过来,却是恢复了云淡风轻。
“我想,整个底比斯只有大人你能够告诉我当时的情况,所以就来拜访了。”
冰蓝双眼清明而澄澈,寻不到半点污秽。
塔希尔这次发问,便带上了不容置疑的肃穆:“塞尼迪大人,这次躲藏在暗处试图阻挠圣船前进的咒术师的身份,你是否有头绪?“
虽然是询问。
但他的语气,已经显示出了绝不会找错人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