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尼迪居然动摇了。
意识到这一点,并接受这一点,是一个极为艰难又不得不面对的过程。
虽然动摇他心弦的根本原因,并不是小鬼本身,而是他所提到的神明——
塞尼迪在巨震之中心绪翻涌,不受控制地想,他动摇了?
他的信仰动摇了?
怎么可能!
他,塞尼迪,在神庙侍奉于神明近前的时间足有三十余年,有谁能质疑他对神的敬崇之心?
是的,在愤怒的维希尔心里,掌握权势和虔诚信仰两者之间,并没有不可共存的说法。
他的确是一个极有野心的人,否则也不会在失去大祭司之位后还在多方谋划,最终登上维希尔的位置。
他对冷傲的少年大祭司不喜,确有小动作没错,但却并未真正地对他出手。
他喜好权利,享受高人一等的快意,即使本身早就不缺少财富,对再上一层的渴望仍未休止。
塞尼迪就是这样一个矛盾,却又十分简单的人。
年轻大祭司目中无人的漠视让维希尔气得几乎浑身发抖,年轻人那句质疑的话,同样让他压下的火气重新燃起,甚至远胜方才,几乎当场爆发。
“塔希尔大祭司,我能不能也向您发问——您是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来质疑我的信仰?”
当然还是克制住了。
塞尼迪忽然振袖,在全场除他之外的众人都在惶惶不安时,唯有他一人还能直立。
老者的眼神不再只有冰寒,还多出了比那更深的东西。
他也直直向前,大步跨上台阶,只是因为年迈,动作显得稍有些吃力。
即便如此,塞尼迪仍旧没有显露出半分弱态,反而在瞬间掌控全场的气势上,远远压过了年轻的大祭司。
塔希尔看着塞尼迪走来,眼里似是闪过了一丝意想不到的诧异。
他确实没想到塞尼迪会是这个反应……
不,没想到的是,塞尼迪的反应,竟是完全真实的,没有任何伪装。
“我接受得到神明旨意的大祭司大人的任何指责,假若审判的结果真有错误,那错误必然出在我身。”
塞尼迪说着,将心底里出现的那丝动摇压死,高声道:“就让判决重新开始吧,如果我犯下了蒙蔽神明的罪责,那一个遭受判决的人也一定是我!”
维希尔的嗓音威严十足,敞亮而浩荡。
如果是真的心虚之人,是不可能有这种表现。
塔希尔也是因此才会疑惑。
在他看来,塞尼迪的的确确背叛了他的信仰,怎么会毫无愧对之感。
殊不知事实上,除却塞尼迪自身的看法向来与他背道而驰外,还有人心的复杂这一点。
塞尼迪的心中或许还是存在着那一条抹消不掉的裂缝。
他认定自己无错,却莫名地想起昨日处理这场案件时的全部过程,心头仍旧无法安定。
整场事件给塞尼迪留下的最深印象,就是那两个贫民在几日的严刑逼供下还是死不认罪。
成为维希尔后,需要塞尼迪亲自主持的案件不多,但耽误了这么多日的还是头一次,甚至闹得越来越大。
经过多次调查,与那对男女有关的人说了看到他们当天进了同一个屋子,再加上他们的丈夫和妻子的证言,这个案件在塞尼迪看来,已经没有第二个结果。
他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没有功夫在小事上继续纠缠。
再加上,若是新上任没多久就让法老得知他的法庭处理效率如此低下,对他也会极有影响。
所以,塞尼迪的耐心逐渐失去。
很快就有手下的人看出了他的不耐,提出直接请出神谕判决。
神谕判决这个方式,表面当然是兼有祭司之职的维希尔向神请愿,以求最公正的判决结果。
但,讽刺的是,真正的“神谕”几乎不曾存在。
塞尼迪只在八年前的那一天,切实地得到过神谕,其内容便是将当时连祭司都不是的塔希尔定为新任大祭司。
一生之中只得一次的神迹,与自己有关又无关,塞尼迪对那少年的隐隐嫉妒和忌惮,便是由此而来。
法庭上的神谕判决更多的是祭司暗中的操纵,借□□义,谁是罪人可由人随意指定。
塞尼迪还没有走到塔希尔所看到的,擅自决判一个无辜者的命运的那一步。
因为他才刚刚当上维希尔。
除此之外,塞尼迪认为自己没有错,心神却难以平静。
绝不在狂妄的小辈面前露怯,以及不允许任何人质疑自己的信仰的决心,促使本就有些不冷静的维希尔冲动了一回。
——即使,不久之后他很有可能会后悔。
不管那么多,塞尼迪傲然地审视面前的年轻大祭司。
倒是有些出乎意外。
塔希尔的脸上,并没有出现胜利者的自信或骄傲,却也没有出现他以为会有的,这个少年无时无刻不持有的冰冷淡漠。
他略带疑惑地与他对视了一瞬。
随后,两人都在同一时间面无表情地错开了目光。
“我对你的行为感到不解,塞尼迪大人。”
“您现在是想要指出我的选择是错误的吗,塔希尔大人。”
他们在错身之时用极低的音量,做了最后的交流。
“是的,你明明已经觉察到了漏洞出在哪里,却仍然不肯直接承认。”
“有的时候,你的骄傲会成为你自身携带的一把无往不利的武器。”
塞尼迪忽然不明所以地说。
“但有的时候,它也会在刺穿敌人的同时穿破你自己。塔希尔大人,许多事情一旦做了就不能后悔,你只能选择永远走下去。”
说罢,老者越过他,昂首踏入法庭。
塞尼迪所针对的对象似乎是他,但又似乎不是。
塔希尔沉默了片刻,目光透出和先行一步的维希尔一般无二、甚至更胜一筹的坚定。
他也走入法庭。
本已被判处死刑的“罪人”紧随其后,坐在角落的书吏提笔严阵以待,准备用自己手中之笔,记录下这惊人翻转的全过程。
原本众人以为,现在就要开始审判。
但没想到,还有两人等到最后才被带来。
也是一男一女,恰好,他们就是堂上遭受无端冤枉的男女的丈夫与妻子。
这两人显然没想到事到如今,看似注定了的欢喜结局还能被推翻,整个人都显露出下一刻就要晕倒的惊慌失措。
被压到法庭正中时,这两人还目光游离,试图再做狡辩。
可大祭司大人的目光看似不带有任何情绪,却在这漠视中显示出了足以令心怀阴私之人胆寒的压力。
“大、大人,我们什么都不知、不知道……”
“我已经说过了,在神的注视下,不允许谎言。”
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来了。
之后也不需要他如何审问。
金发大祭司的话音如同炸响的惊雷,他的背后就是正义女神的庄严神像。
除却演技外没有任何可取之处的卑劣男女顿时吓得六神无主,在清白之人的悲愤目光下,将该说的真相全都结结巴巴吐露了出来。
原来,真正背叛了婚姻的人,是他们才对。
这两人早就勾搭成奸,又不愿分割财产与妻子或丈夫离婚,干脆想出了诬陷枕边人的恶毒办法。
没什么好说的。
来龙去脉就是这么简单。
塔希尔从恐惧到泪水横流的狼狈男女身上,看到了仿若在缓缓流动的刺目红线,与这场事件紧密相连的画面早已从他眼前闪过。
“不必再请示神谕了。”
至始至终,塔希尔本就没有真要再做神谕判决的打算。
他真正要做的事情,就只有这一件。
塞尼迪必然会迎来失败。
不,并非是指他在听清楚事实真相后,“没能正确地领会到神明真意”的失败。
而是在他意识到,自己被如此肤浅,肤浅到令人发笑的伎俩所蒙蔽之后——
【为了一时之便,便草率地将自己的意志跃居于所信仰的神明之上,这是何等的轻蔑,何等的狂妄。】
塞尼迪真正幡然醒悟到的,其实是这个才对。
哪需要别人提点,他自己就在瞬间理清了头绪,意识到自己全部的“错误”。
将自身放置得高过神,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信号。
就算此刻并非有意,那未来呢?一旦越过某条制度分明的界限,那他会得到的下场,就只有一个。
猛然醒悟到的还不止如此。
以为自己对这件“小事”的印象只限于此的维希尔大人想起来了,虽然只有些许细节。
在耗费时间过长的审判过程中,那对无辜之人在遭受鞭挞时,曾用极其凄厉的声音向他求救。
做祭司的数十年中,塞尼迪听过无数人的祈祷声,也听过无数人的奉承之声。
唯独这个声音,初时让他不屑一顾,因为他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
可事实却重重地给了他一巴掌。
到了这一步,再反应过来手下之人对自己有所隐瞒,亦或是说没有尽心调查,都已经晚了。
塞尼迪切切实实地明白了。
与少年大祭司的第一次正面对决,输家是他自己。
就败在了如此小的细节上。
仅仅是本不会留意到的细节——
“……”
“……”
“原来如此。”
苍老的声音缓缓地在法庭中央传荡。
少去了曾经的掷地有声,在长久沉默后终于泛起的疲惫之中,带起了一丝放弃,又有一丝不甘的讯号。
“我还是想知道,改变你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这与……”
“呵,已经看到了。”
塞尼迪的目光放远,不对法庭之中还在进行的闹剧施舍半分余光。
他看到了,在法庭之外,有另一个少年与将真正的罪人送来的摩西站在一起。
那是即将升起的太阳。
如若那少年是朝气蓬勃的太阳,那么,身旁的年轻大祭司,就是与其相辅相成的月亮——
这个国家的未来,仿佛已然可以窥见。
但是。
想让权倾朝野的塞尼迪彻底认输,至少现在,是绝不可能的。
少年王子和少年大祭司所需要面对的艰难挑战,才刚刚开始!
……
……
塔希尔又看到了那条红线。
一个月前他得到关于未来的启示时,就发现了,有一条颜色若有若无的长线,连贯地穿过在眼前闪过的数幅模糊画面。
那时他不知道这条红线代表着什么,但现在他知道了。
“……”
“是怨恨吗?不对……这样,啊。”
一切尘埃落定了。
塔希尔却没有时间为这一场成功感到高兴。
他原本坐在法庭的最前方,此时缓缓地起身站起。
还在旁边的塞尼迪说了什么,虽然不是故意的,但他确实没有听清。
目光所及之处,前一刻还是时来运转的那对男女。
男人和女人先得到了大祭司的帮助,伤势神奇地痊愈了大半,如今又得以洗清冤罪,是何心情可想而知。
“大祭司大人、大祭司大人!感谢您……感谢无所不知的神……”
他们跪下,头抵在地面不停地祈祷。
在这一刻,曾经出现过的仿若将这段“未来”紧锁的红线凭空浮出,却不再缠绕,而是轻飘飘地脱离那两人的身体。
塔希尔第一次看到它,就是在在一个月前的那一天。如今它再度出现,似乎是顺应了“未来”在此刻彻底改变。
不知如何被截断的线条飘向静静矗立的大祭司。
塔希尔的蓝眼倒映出了赤红,这色泽和气息,似乎透露着不祥。
只是,他并未抗拒红线的接近,而是一如往常般平静地等待着,直到那抹红色没入他不惊的瞳孔。
——裂开了。
少年大祭司的思绪在红芒没入时便无声却突兀地中断,耳边只响起了宛若裂帛的脆响。
“……嘶。”
塔希尔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起,他的眼球得到了极为短暂的刺痛。
起初还好,痛感完全能够忍受。
可不过一瞬罢了,新的痛楚竟然凭空而生。
这次不止是从眼球处传出,似还在瞬间没入了更深之处,以至于有一瞬全身上下彷如浸入极寒的冰水……
又很快就如退潮般迅速消退了。
精神还有些许的……恍惚。
表面看上去应该没什么异样,塔希尔的双眼还是如常地睁开着的,表情也没有变化。
可就在这他以为十分短暂的寒冷过去了,正要定神,抬步走出法庭之时。
“——”
已然被宣示失败的塞尼迪好像说了什么。
塔希尔有所觉察,回身的动作进行了一半。
突然地,他无法再动。
动作定格之时,少年柔顺如最上等绸缎的金发在身后荡出一道弧线,一阵莫名的风竟像是从神像所在的方向吹来,吹拂到僵直站立的少年身前事,甚至陡然加剧!
对同时在场的其他人来说,这就只是一股奇怪的风,将人的衣角和头发吹得高高扬起。
然而,是错觉……不是,就是他的双眼真实“看”到的!
在疾风的扑刺下,时间仿佛凝固,金发大祭司僵立在原地,面上的神情显露出一分奇异的转变。
他又看到了,那红色的丝线。
跟方才从洗脱冤屈的男女身上浮出的红线是同一种,但此时他所看到的——从塞尼迪所在的方向出现的,让他不由得怔住的丝线,却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塔希尔的视野几乎被刺目的鲜红色填满。
无数条长线汇聚在一起,如此多的红色,艳丽得如同不知何时积累下的层层血海。
这些丝线填满了室内的顶部,又在无声无息地缓缓下坠。
它们在坠落,从每个人的头顶。
塔希尔从未见过这般骇人的画面。
又或许他其实见过,却由于那些难以想象仿若不似人间的景象一闪而逝——没有印象留存,他全都忘记了。
“这……是……”
塔希尔喃喃地道。
自从梅杰德大人来到身边,拉美西斯送的宝石挂在身前,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类似于“恐惧”的情绪了。
现在,最近的一次就诞生于此时。
赤色的长线无声地下落,将四周的光亮吞噬,连脚下土地也被涂抹成如有鲜血溢出的红色。
就像是有生命一般。
“它们”坠落后的目标,将要重新汇聚之处的中心,就是金发的大祭司之所在。
塔希尔觉察到了。
莫大的黑暗将要降临,那一定是他能够窥见的最大的阴影!
——应该逃走,这不是一己凡人之身能够承受的【】。
非常模糊的,似有这么一道声音出现在了耳边,提醒着他。
塔希尔想要回答,身体却不受控制。
如前一刻那般,他就这样呆呆地等待。
等待着携带着【】的千丝万缕变作形貌扭曲的巨蛇吞吐着毒气和蛇信,与黑暗一同猛扑向他——
……
……
“——塔希尔?醒醒,醒醒啊。”
“……”
“塔希尔!”
“…………啊!”
不知浑噩了多久,塔希尔终于惊醒。
眼睑被汗水打湿了,光是这点重量,就让他睁眼的动作显得各位吃力,但最终到底是顺利地将眼帘开启。
只能勉强分辨出,映入眼中的是一张写满焦急的少年的脸。
是拉美西斯。
即使看不清也知道。只听声音,他就认出他了。
但是。
“我怎么……”
“你是不是太累了?之前看你站着摇摇晃晃的,脸色也不太好,我就带你到这里来休息了。”
拉美西斯抢先开口,语气带着诧异。
塔希尔的话音被打断,思路也被临时中止。
是的,他已经注意到了,自己躺在床上,拉美西斯就坐在他的床边。
但耳中听到的这句话出乎他的意料。
塔希尔想,他不是被那些红线,还有从地面蔓延而来的黑暗吞没了吗?
为什么,自己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映入眼中的画面是真实的。
全身骨骼都被冻僵的冰冷也是真实的。
他明明应在令人恐惧的漆黑寒潮中挣扎,没有离开的出口。
孤独,寒冷,阴暗,这些熟悉的,这些竟觉得无比熟悉的——
“什么都没有发生。”
拉美西斯的话音再度强势地响起,就像是专门要将明显在胡思乱想的少年从恐惧的余威中拖出来,他刻意加重了语气:“你只是做噩梦了。”
“……只是梦?”
“当然,我看到了,难道你不相信我么!”
拉美西斯其实什么都没看到。
塔希尔说什么都不让他出面掺和进这件事来,王子觉得这事哪有这么严重,但又拿塔希尔没办法,只能憋屈地躲在门外想方设法偷看。
趁着众人都被案件的反转吸引开注意,他翻过了法庭外的高墙,悄悄跟摩西站到了人群最后。
小祭司的威风模样没看清楚,实在很可惜。
小祭司无比干脆地打倒了塞尼迪,还是没看清,真是可惜到了骨子里。
唔,唯一不可惜的就是,他到底在人群将散的最后跳了起来,一举看到了站在台阶上摇摇欲坠的金发少年。
拉美西斯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将那快跌下台阶的少年接住。之后的事情,才是他对塔希尔说的那样。
他以为,塔希尔只是打起十分精神忙了这么一阵,太累了才会晕倒。
可现下看来,好像又不是。
王子微微皱眉,询问的话到了嘴边,又被他自己咽下。
看塔希尔的反应就知道了,就算他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时候多说,只会让小祭司的精神更受刺激,还是不要多嘴为好。
“有我在呢,你还怕什么!”
这般自信满满地说着,王子隐约觉得压在头顶的重量减轻了些许。他不知道有个神明从他头顶跳了下来,跑到金发少年身边,也就完全没有留意。
“你没有看到……”塔希尔说了一半,就将后文收回。
他总算把像是丢失了大半的理智找回,想起刺目的红线只有自己能看到,即使是拉美西斯也是看不见的。
就如同拉美西斯看不见梅杰德大人一般。
“怎么又不说话了,被噩梦吓得太狠了吗?”
“没有。”
塔希尔心说,那不是梦。
未干的汗珠滑过少年额头白皙如玉的肌肤,没入了他略显凌乱的金发。
他的双眼像是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雾,反射出看不透的色泽。
回忆起了,当时所看到的奇异景象,那或许,正是逆转了“背叛”的因果,改变了无数人命运的代价。
这也是神明对他的警示。
塔希尔也想起来了,塞尼迪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
——等到日后再回想起今天,你会后悔的。
还是对他的警告。
塞尼迪并不知道更多的真相,但这句“后悔”落入少年大祭司的心,便掀起了另一番更深的波荡。
‘后悔……吗。’
‘的确,我没有想过擅自改变未来,会给我自己带来什么后果。’
最难忍的疼痛。
最害怕的黑暗。
最厌恶的孤独。
这些,都是他曾经体会过,又以为不再会回来的“恐惧”。
如今,它们却因为“一定做些什么”的决心,回来了。
塔希尔是有理由愤怒,甚至怨恨的。
所有的“改变”都与他无关,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让他落入不知为何无法想象的结局。
无论是权利金钱还是虚荣之名,他全都不喜,他不是会为任何人改变自己的人——
……是啊。
这些年所做的这些努力,全都不是为他自己。
“……”
“最后一次,就让我名正言顺地怪你一次吧。”
“啊?”
闻言,顶着一头雾水的拉美西斯一回神,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把小祭司招惹了。
他刚才偷偷——不!是光明正大!——抓起了小祭司搭在床边的右手,放在眼前打量。
小祭司今天果然怪怪的,表面上什么事都没有,手指甲却下意识地往床下的木头上抠,都把指甲摁红了。
王子决定好心地帮这个笨了十几年的“朋友”揉揉手,揉着揉着,就听到了上面那番话。
“我也没用多少力啊。”
拉美西斯觉得自己冤枉极了,但要说像小时候那样为了一句话生气,却又是不气的。
因为,他紧接着就看到了小祭司此时的表情。
很淡。
虽然只有若有若无的一点弧度,但金发少年将头往背对拉美西斯的方向偏过,微白唇色的唇角似乎上扬了些许。
他笑了。
那一刻,有许多次暗暗鄙夷过跟自己同名之人写的那些爱来爱去花开花谢诗歌的拉美西斯,脑中竟也浮现出与之类似的词句。
眼前的少年就像传说中会盛开在远方的高岭之花。
它远离喧哗,始终傲慢,不被人浇灌,刺是它最坚硬的武器。
当被迫来到城市中时,人人皆会为它疯狂,但它却不屑一顾,任由众人匍匐在它的花叶前。
高傲的美丽之花啊,只会为一个幸运的人展露柔软。
——而此时。
拉美西斯似乎看到了从花瓣的边缘坠落的露水。
啊,原来是眼泪。
他不明白。
不明白塔希尔为何会露出浅浅的笑容,那笑容不似虚假。
不明白塔希尔为何又流泪,那泪水和不久前的汗珠一起,没入了潮湿的金发。
某个刹那,拉美西斯误以为,他看到的泪水,其实是血的颜色。
他只想伸手,为少年将眼泪拭去。
“不要哭……”
“谁哭了?你是不是也累到眼花了,拉美西斯。”
“啧——老实承认自己哭鼻子了又没什么,就只有你,老是嘴硬!哎,塔希尔,你是不是……”
“你可以猜一猜,猜不到也正常,毕竟你是笨蛋王子。”
“什么!我才不是笨蛋王子!”
“是啊。”
塔希尔轻声道:“你不会永远都是笨蛋王子。”
“再努力点啊……笨蛋。”“
“笨蛋,笨蛋,笨蛋……拉……”
仿若没有知觉地默念着,眼睑慢慢垂下,塔希尔再一次沉沉睡去。
他在睡着之时,口中似乎还念着某个名字。
拉美西斯怔怔地望着睡着了的金发少年。
塔希尔最后的呢喃,他听见了。
那嗓音轻得过分,却又莫名沉重。
*****
一个颇为不同寻常的案件落幕了,有不少人受到其影响,但放在整个国家的范围来看,又显得格外微不足道。
维希尔手下对神谕判决的结果暗做手脚的小吏遭到重罚,堂堂维希尔本人,也因此迎来了法老的雷霆大怒,被好一番训斥和警告。
塞尼迪升任维希尔一职才这么短的时间,就倒霉地遇到了这种事。
虽说法老待他还算仁厚,没有直接收回实位,也是让塞尼迪结结实实地丢了面子,受了不少知情人的暗笑。
总的来说,塞尼迪不会因此失势,但要受上好一阵子的冷遇是真的。
整个过程看下来,用最小的付出得到最大的回报的赢家,应该就是——平时完全看不出来会亲自用出这一手的“那一位”了。
不用问“那一位”到底是哪一位。
太阳神庙的大祭司大人过去总是给人以低调不问世事的印象,谁都没想到,他会不动声色地把嚣张了这么多年的塞尼迪大人弄得如此难堪。
一时之间,朝堂中暗潮涌动,嗅觉敏锐的各位大人都在思量,那位大祭司本就不是一般人物,日后是否也要走上塞尼迪当年的老路。
就连身为王朝主人的法老塞提听闻之后,也不禁若有所思。
令他骄傲的儿子拉美西斯这时正好回宫,塞提让他过来,闲谈了几句后,便带着些许好奇,问了王子对大祭司的看法。
塞提还记得,拉美西斯小时候是与塔希尔有过接触的。
当时大祭司还未站稳跟脚,许多人就在他耳边隐晦地说起过一些事。
譬如大祭司过于高傲,小小年纪就是这样,日后恐怕会更加不近人情。
又譬如大祭司在神庙中时,与拉美西斯王子殿下有所接触,两人似乎生出了间隙……
类似的这些话,在这八年里,塞提并没有少听。
但从法老对年轻的大祭司一直不错的态度就能看出来,塞提从未把这些话真的听进去。
法老是知晓何为嫉妒之心的,塔希尔那孩子他看得再清楚不过。
少年大祭司确实聪慧过人,但要说多有心机,又根本不至于。
塞提看得出来,那少年内心澄澈如明镜,有些事情不是不懂,只是不屑去争。
论起高傲,倒是切切实实地把他说准了。
不过,若是想抓住少年傲慢的这一点来与法老说事,显然是要适得其反的。
尊贵的法老从始至终就没把这一点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塔希尔是得到神眷的大祭司,生来就高于其他人一筹,值得他另眼相看。
塞提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那一晚得到的神谕。
拉神亲自入他梦中,众神之王的神姿尽显无上光辉,让塞提无法质疑这就是神明亲至。
神谕的内容,塞提只对外说了一半。
威仪无法直视的神主告诉他,那少年在因缘巧合下得窥未来,日后就会帮助他的儿子,成为会获得前所未有成就的王中之王。
塞提在惶恐之后顿觉惊喜,并不会因为自己会被子孙压过而感到不喜。
起初,他以为拉神所指的未来之王是自己的长子,但很快便意识到,拉神真正指向的是次子拉美西斯。
拉美西斯跟塔希尔其实是好友,这一点塞提也是知道的。
法老一直观察着,不对外做任何干涉。
拉美西斯的成长他始终看在眼里,此时此刻,向来平静的塔希尔也终于展露出强势的一面,法老只会感到欣慰才对。
——但别人大概不会这么认为就是了。
刚巧,被父王召去的拉美西斯就是其中之一。
王子走在路上,便感觉精神紧绷,比他十岁时第一次上战场还要紧张。
他以为父王知道了塔希尔一举打压了塞尼迪之后,会对大展风头的小祭司心生不喜,不然为什么自己刚回宫就来叫人?
拳头不自禁地握紧。
拉美西斯此刻的神色出奇地严肃,更因为走得太快仿佛在飞,导致脚下步步生风。
在冲入法老所在的内殿时,不用翅膀,他真的被自己冲出来的风带着飞起来了——就差直接飞到父王的面前。
“父王!塔希尔什么都没做错!”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大堆的解释丢了出来,说得还条条有理头头是道。
法老没开口,听得倒是惊奇。
拉美西斯的逻辑如此清晰,怕是早就想好要怎么在他面前为好友辩白,顺便再踩看不顺眼的维希尔一脚了。
看清这一幕,法老心中彻底有数,这两个孩子关系只会比以前更好,联系也只会比以前更紧密,他非常放心。
只不过——
放心归放心。
瞧着从几岁起就没在自己面前这么激动过的儿子紧张的模样,塞提感到有些好笑,难得起了玩心,打算逗一逗拉美西斯。
“大祭司的昨日之举确实有些过线了,已经有不少臣子向我谏言。拉美西斯,我还以为,你这么着急,是要替他请罪?”
“塔希尔根本就没有错,我请什么罪,只要父王您不误会就行了!”
塞提继续道:“那如果外界压力太大,我不得不给他处罚呢?”
他的本意只是想试探一下拉美西斯的想法,却没想到,这一试,就试出了让法老不禁怔住的回答。
“我相信父王的英明,您不会因为那些无知者的流言蜚语,就惩治维护神明光辉的真正信徒。更何况,塔希尔何错之有?如果,如果您真要处罚……”
“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他。”
拉美西斯斩钉截铁地说道。
说出这句话时,年轻的王子没有考虑过自己,更没有半分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