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塔希尔一直难以理清,自己应当怎样看待拉美西斯。
这份无比复杂的心情,从知晓拉美西斯就是【伟大法老拉美西斯二世】的那一刻,似乎就已经存在。
只是那时他还没有完全想明白,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笨蛋王子人如其名,吵闹,吵闹,是真的很吵,但却是第一个说出要做他朋友的人,他在不知不觉间离他越来越近。
伟大法老就是太阳,炽热,耀眼,高悬在天空遥不可及,这个名号本来永远也无法对应上确切的人,更像是少年心中最无法替代的一个标志。
这样的两个人,怎么会一下子融合到一起呢?
——当时,甚至于现在,这个仿若天降的问题始终让塔希尔困惑不已。
不管事后是否会做出行动,他能一眼看穿许多事的真相。
明明学习中遇到的再困难的题目,聪慧的少年都能迎刃而解。
唯独这个。
唯独这一个。
“……”
“真难。”
在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浅塘边,百思不得其解的金发少年像是自暴自弃了。
他放下拿着就没翻几页的书,把下颚暂时放在屈起的膝上,双手抱住腿,低垂眼睑下的半张脸箍在手肘之下,终于泄漏出了极其细微的孩子气。
真难,真难,就没遇到过比这更难解的问题!
强行接受事实,把就在身边的拉美西斯当做伟大的法老来崇拜,好像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法,毕竟这两者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还是不行。
一个声音说。
可是,为什么不行?到底是哪里不能接受?
是拉美西斯现在的样子跟过去的想象完全不一样?
还是借助神明的指引才得以窥探的“未来”实在太过神圣不可及,让惶恐的少年觉得不容亵渎?
还是……
越是思考,旧的问题不能解决,新的疑惑反而更多,搅得塔希尔极为少见地心如乱码。
进行到此时此刻的人生,再找不出第二个像这般渴望求解的时刻。
他在进行日常仪式向神明祈祷,希望能得到全知之神的又一次指引,结果不出意外地还是空白。
始终保持敬畏之心的神之论坛也是一个好去处,可塔希尔犹豫了无数次,仍然无法在神圣的论坛中留下自己无知的困惑。
只不过,那个习惯——每年特定的那一天,在最初的帖子里留下对拉美西斯二世的赞美——不知为何长久地保留了下来。
塔希尔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坚持这么做。
“梅杰德大人,我对拉美西斯,难道存在偏见吗?”
少年养成的另一个习惯,就是抱着仍然不会给出回应的梅杰德大人,自语一般地缓缓倾述。
“那些华美的辞藻,不留余力的赞美,只有对着离我最远的那个拉美西斯,我才能顺畅地写出来。这不奇怪,我本来就憧憬着那位大人,可是……”
“拉美西斯,对另一个拉美西斯,我只能把他单独来看。”
“跟我所‘看’到的那位法老相比,他还远远不够成熟,其他方面也差得太远,根本就——唔,梅杰德大人,我对还不够成熟的他的气愤,果然是偏见没错吧?”
“……这些,全都是也不够成熟的我的问题。”
大概是少年的烦恼也传染到了梅杰德大人身上,神明睿智的目光都显得有那么一点困意绵绵……大不敬!
如果可以,梅杰德大人一定要告诉这个死脑筋的小笨蛋,想那么多做什么,前者变成后者,不就是时间问题吗。
很可惜,它不能!
梅杰德大人只能坐在已神飞天外的大祭司怀里睁着眼睛睡觉,让他人无法察觉的伪装技巧堪称完美无缺。
“唉。”
无法停止头疼思考的日子,一天天都这般忧愁地晃过。
高高在上的拉美西斯。
遥不可及的拉美西斯。
总是大笑的拉美西斯。
目光明亮的拉美西斯。
以及……
——带给那个孤独少年第一丝光亮的拉美西斯。
很久以前某个王子硬塞给自己几次的蓝宝石饰品还挂在胸前,紧贴着胸口,渡上少年自己的温度后,这颗宝石早已变得格外温暖,不再冰凉。
金发大祭司独自坐在水塘边,一时没有留意到水塘边缘的莲叶不知何时漂浮了过来,叶尖浅浅地触碰在他的脚边。
他也没有留意到,张着腿也坐在旁边的梅杰德大人神秘地消失了,不知道跑到了哪里……不,真要思考,也只能是“那个地方”吧。
“嘿,塔希尔!”
伴随着似乎想要吓唬他的声音,塔希尔抬头,就发现一个王子突然出现。
毫无自觉顶着白蓬蓬长脚神明大人跳出的王子不仅一点也不吓人,反而很有喜剧色彩。
塔希尔能给“朋友”的最大支持,就是不当场笑出声来。
为此,不过是从眼神到表情到反应都写着“无聊”而已,已经非常给面子了才对。
但王子本人很不知足。
“又一年没见了,再见面你还是这么不热情。真是的,也只有我能忍得了你这个脾气吧。”
抱怨归抱怨,褐发少年敏捷地从小斜坡的顶部跳下,踩着风大步走来。
他的身影跃入转头看来的大祭司的眼中,在一段极端短暂的时间内,发生了相当奇异的变化。
最先看到的似乎只是个年纪不过五六岁的少年,那是与塔希尔初遇的拉美西斯。
可是,每向前方靠近一步,那矮小少年的身形就会抽长,样貌和气质也随之发生改变。
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挺拔。
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耀眼。
就像太阳的光辉一点点汇聚在褐发金眸的俊朗少年身上,让他的身姿越发独立于常人之间,他自身的光芒也在逐渐展现。
“……”
塔希尔同样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目光一时间无法抽回。
他目不转睛,不断成长的拉美西斯所行走的每一步,都让他不禁心生震荡。
这是拉美西斯正朝着那位伟大法老的方向靠近的证明,塔希尔比谁都明白。
然而,也就是这一点无法解释。
如今的塔希尔,仍不能直截了当地将两个拉美西斯相融。
难道、难道。他又在想。
难道是因为,此时的王子拉美西斯走向的其实是他吗?
不懂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更不懂的是,为什么少年大祭司仿若淡泊无纹的蓝眸底,会有根本无法平稳的波动出现。
塔希尔过了很久才觉察到,他不太想将两个拉美西斯笼统地归作一人。
最强大法老的拉美西斯与他的距离,比尼罗河的两岸还要遥远。
只有不是那个拉美西斯的拉美西斯,才能够走近厌恶黑暗却总是不得已陷入黑暗的他,将那一丝光芒……
“这是什么?”
“……?”
金发大祭司冷不防惊醒,幸好没有露出异样。
这时的王子已然走到他身旁,正弯腰,从水塘中捞出了一小片轻飘飘的东西。
从他指缝漏下的塘水滴滴下落,在大祭司纯净的白袍上留下一个个湿润的小圆。
“你看。”
拉美西斯将那东西递到塔希尔面前,话音中带着点炫耀的喜悦:“这一定是今年夏天最早盛开的莲花。”
的确,王子手中所捧起的竟是一团小小的莲叶。
翠绿色的莲叶透着清新香气,其间鼓起的白色花苞还未完全绽开,但也娇柔地略微舒展,显露出几分动人的纯洁。
“不算,因为它还没彻底绽开,拉美西斯,你太心急了。”
“啧——我不就是觉得它很配你,才动手摘来的么。”
虽然只是一时起意,但王子殿下的本意显然是好的,遭到打击自然有些悻悻。
他有点不高兴,正想将无法再舒展花叶的花苞带着莲叶扔回水里去,就被塔希尔阻止。
“不是已经没用了吗,还拿着……咦?”
话音渐渐淡去,拉美西斯惊讶地看见,这朵半开的水浮莲被金发少年的掌心托起,竟慢慢地展开了。
纯白花瓣层叠环绕,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
这一幕着实惊奇,也隐隐地,在少年心底留下了莫名深刻的痕迹。
拉美西斯想着,这么久不见,塔希尔好像越来越好看……不对,就是冷淡了!
他想伸手去摸摸,摸什么还没想好,干脆算了。这到底只是少年胸中微妙的一丝悸动。
塔希尔捧着彻底绽放的睡莲,有些想要抬头再看拉美西斯,可最终还是没有。
“拉美西斯。”
“嗯,怎么了?”
“你……算了。”
“喂喂,不能这么算了啊!要问什么就直接问,我又没有什么不能告诉你的。”
“……好吧,我就是想知道,关于你的未来……”
短暂的沉默。
“拉美西斯。你有想象过,你未来即位成为新的法老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吗?”
“哎?你怎么老是纠结这种奇怪的事情,现在我哪里知道。”
“……”
“不过,就算我不知道未来的我是什么样子,有一件事,我能非常肯定地告诉你。”
“是……什么?”
“那就是。”拉美西斯无比认真地看向面带些微迷茫的金发少年:“我要成为超越前人的法老,你就是我的左膀右臂,为我避开灾祸,带来胜利,与我一同庇护子民的大祭司。”
“摩西可以做我的维希尔,无论什么事都得帮我的大祭司就只有你了。这个位置,我只能交给你啊,塔希尔。”
拉美西斯的想法应当十分简单。
塔希尔和摩西,都是他认定了的最重要的人。他永远也不会怀疑,他们对自己是否有同样的期待。
只是,好像在某些方面,塔希尔在他心里似乎比摩西还要重要一点?
为什么会这样,拉美西斯还没想过,应该说,他还没有特意去思考,目前的一切都仅仅是顺应直觉。
因为想要他留在自己身边,所以就这样强硬地要求了。
因为心中忽然微动,所以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抬起了手,真的捞住了眼前少年那让自己眼馋了很久的金发的发尾。
“…………”
“哎哎哎,怎么了?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哭了——”
“你,真的,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
“即使,我可能无法做到?”
“瞎说什么,我想交给你的事情,就只有你能做到。”
“……”
很久之后。
塔希尔终于有了回应。
“——好。”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