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底比斯的最高法庭,正在进行一场别开生面的审判。
审判的对象数小时前便在这里被“正义女神”判处有罪,而如今,被拖走后本该受刑而死的他们,又回来了。
与他们一同回来的,还有意料之外的人。
“——塔希尔大人。”
闻讯匆匆赶来的维希尔看到那人,先是不被人察觉地微顿。随后,他才仿若无事地展开笑容,唤出了那人的名字。
“是什么事惊动了您呢?”
对于祭司为什么会离开神庙,又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这样直接的问题,新任维希尔绝口不提,也不露出任何破绽。
“塞尼迪大人。”塔希尔也如常地回应:“关于白日在这里完成审判的那个案件,我想请你作为见证,再做一次判决。”
塞尼迪惊讶:“为什么要重做判决,塔希尔大人,难道是那两个罪人那般狡猾,竟请求到仁慈的您的脚前?”
“当然不是了。国家正直的维希尔,善名远扬的第二先知,我尊敬的老师。”塔希尔把这些敬称说得不卑不亢:“我无意干涉法庭,更无半分质疑神谕的狂妄意图。”
两人都不拖泥带水。
表面气氛和谐,不过是众人皆知有师生之谊的新旧大祭司的如常见面。
却只有他们自己知晓,在此时,平和的言语如利刃,慈祥的目光如毒蛇,就是要在维持得岌岌可危的“宁静”下挟持破绽,抵住对方的咽喉。
现大祭司塔希尔和前大祭司塞尼迪的真实关系,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恶劣。
数年过去,其实塞尼迪的前任大祭司的身份,早已经渐渐被人们淡忘了。
步入老年的第二先知如今春风得意,除祭司的身份外,还得法老垂青,兼任了维希尔一职。
对塞尼迪来说,行至这一步,已是他此生能攀上的最顶峰。除与神明相比的法老以外,再无人的权势地位能高过他。
他应该满足了,也应该放松了。
法庭上的判决在维希尔忙碌的事务中,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如果不是时间间隔如此之短,又牵动了“神谕”,塞尼迪的反应并不会这么快,记忆也不会这般清晰。
听闻变故之初,塞尼迪着实感到了震惊。
除惊骇外,心间竟还极为少见地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没想到塔希尔会插手进来,毕竟神庙与朝堂各行其是,只有极少会重合的部分。
第二先知在掌握更大权利的同时越加老去,而明明地位更高却坚持用敬称蔑视他的大祭司却还年轻。
塞尼迪对塔希尔向来不喜,只不过那少年的性子古怪,让他决定暂时与其井水不犯河水,现下已然很长一段时间未曾面对面。
结果没想到,今日就在这里对上了。
“只为私情便影响神谕判决的结果,即使是塔希尔大人您,也不占道理啊。”
面若刀削的枯瘦老者唯有眼神不显苍老,眼中迸放出的压力似是自带重量,压得人难以反驳。
“塞尼迪大人又误会了。”
兜帽落下后便再未带起,金发少年的身形在寒风的刮带中仍不会动摇。
少年的面上是老者看惯了的,且印象深刻的冷漠。
可不知为何,他每说一个字,那个字音都像是重重砸在了老者的胸口,又如尖刺,破开外界虚伪且坚固的屏障,直直刺破心脏。
“我不为任何人而来,只是谨遵诸神的旨意。我绝不敢妄言玛阿特女神的判决存在错误,因为错误根本不在此处。”
——塞尼迪忽然想到,只能到此为止,不能再让他说下去。
可以说他大惊小怪,甚至也可以说他白白多活了这么多年,占据高位的时间也全然浪费。
但在某一刻,曾以为不会有任何缝隙的老者的心,却是冷不防巨震。
在他沉迷权势的美好,对昔日的信仰趋于忽视的这段时间,曾经弱小沉默的大祭司,竟一下子发生了如此之大的变化。
少年的面容姣好,在很小的时候便能看出日后会有何等惊人的美貌,长到最是合适的年龄,自然炫目得更不加掩饰。
可容貌只是表象。
仿佛只是一瞬,塞尼迪不久前对这个少年大祭司的所有评价和定位,全都在于此坍塌崩裂。
聪明却自负的老者怎么可能——怎么可以相信,性格本应定死的这样的一个年轻人,居然在短时间内,发生近乎天翻地覆般的转变。
他从金发少年的眼中还是看不到野心,但看到了远比此前任何时刻都要明显的“目的”。
“我来证明你的错误,塞尼迪大人。”
塔希尔突兀出声。
“——”
塞尼迪上升的呼吸顿时卡在了喉咙口,发出了极为压抑难听的气声。
……
——不可能。
——那时候,从这个少年眼中确定到的“与他人无关的冷漠”,绝不可能有假。
不愧是高高在上的维希尔,老者顺利地收敛住转瞬的失态。
但他仍在质疑,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究竟是什么理由,出现了什么契机。
才会让一个从骨子里冷漠高傲,不会被任何人所影响,更不会主动改变身处现状的少年,做出如此不理智的决定?!
这是在“宣战”。
没有实权却有盛名的大祭司,向另一层面占据高位、看似不可动摇的维希尔,发出了强硬到避无可避的挑衅。
就因为两个和奴隶差不多的平民的生死?
就因为这点小事?
塞尼迪有理由感到愤怒,更有理由觉得不可理喻!
必须狠狠地教训这个狂妄的年轻人……必须让他知道,名为潜规则的界限涉及到了太多的人,不止是最显眼的维希尔。
它是不被允许如此草率、莽撞、随意地去打破的,谁都无法允许。
“原来如此,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塞尼迪道。
“如果我犯下了罪行,下一场审判大可由您主持,在玛阿特女神的注视下进行对我罪恶的审理。但是,早已落定的判决,从未有过推翻再行的先例。”
“这是对神明的亵渎,触怒了女神,失控的罪罚就会降临到所有人的头顶,无人有这个权利。”
他不着痕迹地混乱了主次,将重点引到了强调神谕判决的不可置疑上。
神的罪罚犹如一块谁都不敢承受的巨石,放在任何信仰坚定的人面前,都是挡在脚前不可逾越的阻拦。
塔希尔就在受这条戒律之人当中,甚至,他是其中受限制最大的那一个。
可少年认真地听完了这段话,表情仍旧未起半点涟漪。
“所以,我想使用不会触怒神明的方式。”
“塞尼迪。”
他突然叫出维希尔的真名,没有带上后面的尊称。
“既然我们就在玛阿特女神的注视之下,那么,你能回答吗?”
真正的审判开始了。
金发少年笔直地上前,走上石阶,来到最高法庭的门前。
由于正式的审理还未开始,法庭内空无一人,只有摆放在最深处高台上的女神像肃穆而庄严。
他从维希尔身旁径直走过时,没有侧目去看。只等到步入高处,才回头望来。
……
瞳孔不明显地颤栗,和不久前一样,无数片段如潮水般涌来。
塔希尔看到了塞尼迪。
短短几瞬,他便将“老师”升为维希尔后的点点经历过目,其中,就出现了一个月前所得知的内容。
塔希尔的眼睛,能够看到的未来,其实是“背叛”。
他能看到缠绕于人身上颜色最为赤红的因果。
“背叛”包含了多种。
对亲情的冷淡,对爱情的背离,对友情的放弃……这之中,还包括了对信仰的偏离。
塞尼迪将会背叛他的信仰,背叛他的君主。
即使此时的他还未察觉,也还未走到塔希尔所“看”到的那一步。
身为最受法老信任的维希尔,坐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利用神谕影响判决的结果,谋取私利。
不能允许。
塔希尔的心对他自己说。
虽然,这件事从始至终都与他无关,就算真的发展到了那一步,也不会对身为大祭司的他有任何不利。
但……
——我不允许,你背叛拉美西斯。
从上方回头之时,塔希尔最先看到的不是塞尼迪,反而是随同士兵一起落在最后的那名褐发少年。
直射而来的阳光过于刺目,以至于无人能观望到金发大祭司此刻的神情,也无法看清他湛蓝的双眸中,最后的一丝犹豫被他自己强硬地抹去。
如此一来,塞尼迪便笼罩在少年大祭司真正高高在上的视线之中。
“——你对神明的信仰,是否还如以往那般坚定?”
他问了出来,嘴角不曾含笑。
“塞尼迪大人,你肯定明白,神不会容许近在咫尺的谎言。”
那美丽纯洁如若神眷的少年就站在高处,目光向下方投来。
被目光所覆盖之人,都会觉得他的视线似从远比人间更高的天上来,冰冷得不带有一丝人气。
这必然近似神明的视线,为的是对越过界限的无知凡人进行审判。
有的人,比如将“罪人”带回的士兵,此时便惶恐不已地低下头,匍匐在地。
不过,还是会有人得到的感受不止于此。
比如被自己的后辈,被打破了自己的设想的后辈——步步紧逼到这一步的维希尔,塞尼迪。
“……”
身披华饰的老者面覆寒霜,眼神也如冰刃般锋利。
及时等同于耻辱,也不能不承认:
不知历经了多少风雨的维希尔大人,竟然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鬼的一句话,动摇了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