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八年的时间,表面上看,并没能在太阳神庙中留下明显的痕迹。

阳光照常从东方斜照,越过高高的门廊,为巨石柱表层雕刻出的神之尊容点缀金芒,使其看上去神圣之余,图案更加清晰。

大祭司手捧祭品穿过直通幽静深处的长廊时,他的金发也仿若蒙上了一层闪闪发亮的金砂。

走在已然踏过数千次的同一条路上,昔日矮小的少年如今已拉长了身形,脱离了稚嫩的范畴。

当然,代表身份的华美长袍轻覆于身,隐晦地勾勒出这名年轻大祭司比同龄男性更瘦、甚至可以说纤细的身姿。

目前只有十五岁的大祭司,虽然可以窥见一点将要成熟的轮廓,但似乎还是显得有些过分年轻了。

——他虽年少,却在这几年间不知不觉稳固了自己的地位,并且树立了一定的威严。

点燃的香料中间冒出点点火星,芳香让人清爽的烟气在漆黑的圣坛前萦绕。

“我们的这位大祭司,在几年前还是个学徒的时候就被神明选中,一举来到现在这个位置……”

他的手臂举过头顶,为神像沐浴更衣的姿态肃穆端庄,而又虔诚无比。

“听曾经和他一起学习过一段时间的祭司说,大祭司在很小的时候就极有天赋,跟普通人根本不一样,不愧是得到神眷的……”

指尖还残留着些许香气,就着这点香,他又将带来的娇柔花瓣洒在贡品桌前,给尊贵的神们带去人间的色彩。

“虽然从小到现在都是生人勿近的性格,好像根本没有人能够入得那位的眼。算了,毕竟是大祭司大人啊,他有高傲的资本,我们也只能远远地仰视……”

一切仪式结束。

当神色淡漠无波的大祭司离开只有他才能进入的圣殿时,外面所有与他有关的窃窃私语都在同一时间戛然而止。

塔希尔原路返回,期间目不斜视,不向任何人分予目光。

这些年,看上去越发孤傲的少年大祭司已将“生人勿近”这四个字坐实了。

他在偌大神庙中的存在感,倒是也增强到了没人能无视的境界——用的就是上面所提到的这种方式。

大概在七八年前,塔希尔也是大祭司,但由于年幼和缺乏经验,神庙及神庙外的诸多人士对他的关注纵使有,也算不得有多少。

这座供奉阿蒙神的古老庙宇内,最大的权限仍旧掌握在既有根基又有势力支持的前大祭司塞尼迪手里。

名义上的地位和神的青睐尚不足以压倒现实的阻碍,身后空空荡荡的大祭司若无意外,只能被野心与手段并齐的塞尼迪压制。

然而——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真的像是短暂恍惚后突然出现的变化。

被忽略的,定位兴许与花瓶相差无几的年幼大祭司,不知从何时起,陡然开始展露头角。

他先是在众目睽睽下顺利主持下一场皇室葬礼,那一天,少年大祭司消瘦却不掩骄傲的背影在无数人心中留下深不可抹的印象。

紧接着,他又作为与神的距离最接近的仆人,接连主持了神婚仪式和国内最大的节日庆典。

从此以后,每年的重要仪式都是由这位年轻大祭司亲自过手。

他不会因为自己的年龄过小,就心生退缩或者畏惧。

与过往表现出的毫无表现欲的态度相反,塔希尔不讨他人喜欢的无聊性情不变,对事的态度却明显积极了起来。

正因为这个少年完全不在乎圆滑处世的那一套,更无所谓得罪人。

他压根没顾忌当时还挂着“指导”名头的塞尼迪会怎么想,该做什么直接做,没安排到自己头上的事务直接质疑,丝毫不给人面子。

前大祭司为此被气得要死,偏偏拿这个只走直道的冷硬后辈毫无办法,只能暗中咬牙切齿,诅咒狂妄小鬼当众出丑,大丢一次脸面。

可事与愿违,狂妄的年轻人不仅没有出过丑,还冷着一张脸,把每一件重大事务处理得完美无缺。

很快,“神的宠儿,卡纳克神庙的大祭司塔希尔”名声如被风刮遍大地般地远扬,一时间风头大盛,久久不平。

“没想到,我们的大祭司大人还有这个心机和手段,难道他之前都是在忍耐?”

塞尼迪后悔自己不该放松警惕。

可归根到底,即使是他,也不能对身上汇聚有神之护佑的大祭司出手,他害怕触怒神明,导致死后无法通过冥界的审判。

不过,让塞尼迪坐视塔希尔的风光,忍到现在的主要原因,在于他也不是真的彻底失势。

塔希尔还是太嫩了(又自信起来的塞尼迪大人语),刷出存在感后就没了其他动作,似是要将他那古怪的性子永远保留下去。

换而言之,年轻的大祭司仍旧完全不在乎权势,只稳固地位,别的什么都不管。

依仗神殿的势力及名义,可以做到无穷多的事,更能实现无穷多的愿望,收获难以计量的财富。

这一点他可能没想到,也有可能想到了,但不屑一顾。

所以,塞尼迪才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反而有些不屑地想着: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自以为清高,实际上只是死板的天真小鬼而已……

“那些东西能有什么用,我没兴趣。”

——恰好在此时,被贴上“死板天真”标签的大祭司正这么说着。

按照众人的默认,大祭司大人此刻应该待在神殿,周身尘埃不染,兢兢业业完成工作的身影尤其令人尊敬。

但是,大祭司大人不仅没在神殿,更没有兢兢业业。

在这些年间已然对神庙的结构分布烂熟于心,深知数十种不被人发现便能成功离开的路线——某种意义上讲相当离经叛道的某位大人,做完日常仪式后就潇洒走人了。

虽说中午之前就要回去,只余下短暂的活动时间,却也足够。

对了,刚才那句话,是在回答身旁之人的问题。

神殿被暂时留在了身后,他们刚好走进都城。

目的地不是位于城市最高处的皇宫,大祭司身披褐色的粗麻布长袍,让兜帽盖住自己显眼的金发,和另一个同行者一起隐没在人群中。

“……这样啊。虽然很冒昧,但我的确没想到,阁下会给出这样的回答。”

那名同行者露出微笑,竟也是一个眉目尽显柔和的清秀少年。

“有些意外,不过——跟拉美西斯说的一样呢,您的内心比晨曦落下的露水还要纯洁。”

“……”

塔希尔没有表态,也看不出心里的想法,仿佛这句夸奖轻过落羽。

“先容许我感谢您的帮助,摩西殿下。”隐蔽身形的大祭司开口,嗓音果真澄澈如宝石碰撞出的清脆响声,又如涓涓细流从听者心头淌过。

至于他话音里携带的冷淡韵调,在动听面前就显得没那么突出了。

“如果今天只凭我自己过来,肯定要绕上一大圈弯路。”

“哈哈,您太客气了,叫我摩西就好。拉美西斯一个月前就跟我打好招呼啦,能为大祭司大人领路,我非常荣幸。对了,在到地方之前,我大致跟您介绍一下?”

“如果可以,麻烦了。”

塔希尔惜字如金,话音却落得肯定。

说话间,两个少年已然走完了大半路程。他们所去的地方不是闹市,反而越走越偏,道路越来越狭窄不平。

视野所及的房屋低矮了下来,还未处理的建筑材料胡乱丢弃在路旁,一端没入了浑浊的污水。

走着走着,领路的白发少年先停。

驻足的下一刻,几个身上没有任何遮羞物的小童从他们身旁跑过,还有无数探寻的目光,从形容枯槁的住民们那边投来。

“您还能接受吗?”

虽然对主动要求来贫民窟看一看的大祭司有信心,但摩西还是有些担忧。

“可以,这里还只是外围吧。”塔希尔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接受的,面不改色,刚想开口让某好友的义兄放心……

背后忽然刮来一阵疾风,来势汹汹。

“!”

白发少年的神色变了,眼中无法掩饰地浮出一分惊愕,再加上三分——

“哈哈哈哈哈哈!”

砰!

这是某个人偷偷摸摸从后面猛扑上来,试图抬手罩住前面两人,但被提前发现,自己险些一头撞上墙的尴尬声音。

“——好险!你怎么发现的?不应该啊塔希尔,你不是反应很迟钝么?”

对自己的身手极有信心的王子此时很不敢相信,大声喊了出来。

塔希尔:“……”

“这么蠢的问题,不要问我!”

维持了这般久的冷淡疏远,一秒破功。

“啥?果然只是凑巧,我就说,你哪有这么机灵。”

“……笨蛋么你,傻笑声我隔了几百里都听见了!”

“不可能!我根本没笑出声!”

“听见了就是听见了!你这笨蛋王子!”

“可恶,你又来了,笨蛋塔希尔——”

……

嗯。

摩西眼里闪过的异样情绪,肯定就是“无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