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塔希尔不喜欢黑暗。

能将一切光明事物吞没的浑浊颜色,携带压抑的死寂,宛若一旦触碰就会被腐蚀消融的漩涡,从每一丝旋转的线条都能透出绝望来。

甚至,塔希尔始终在畏惧黑暗。

浸泡在香油里的植物纤维即将燃尽,黄昏过后,房间内的光线又不知不觉暗上了一成。

待到少年从对神赐平板的研读中恍然惊醒时,灯光已然熄灭。

在大片大片的漆黑中,只有平板自行散发着的光能够笼罩住他,却也因此显露出少年不自禁咬紧的下唇,和略显空洞的眼神。

今夜,他的注意力无法像平日那般专注。

因为拉美西斯不久前对他说的那些话,直到现在还在脑中回想。

不——不是说,他们已经是“朋友”了的那句话!

虽然带来的震撼程度相差无几,但显然后面的话语更让塔希尔无所适从,继而觉察到几乎要从内心深处溢出的……

真正的“畏惧”。

塔希尔,尼涅提耶尔之子——这是法老在宣布神谕时所提到的信息。

少年出身并不平凡,父亲正是名唤尼涅提耶尔的贵族。

他的家族算不得在法老面前能排上号的权贵,到了尼涅提耶尔这一代,早已远离了权利的中心,只单纯凭借先辈遗留下的名望和财富土地过着奢侈舒适的生活。

塔希尔是尼涅提耶尔与第一任妻子所生的长子,其名意为“纯洁”,承载了父母当时对这个孩子的祝福和期望。

身为贵族家的长子,塔希尔本不会在那般小的年纪就被送到神庙,过起极其艰苦的生活。

变故早早地出现在他还是婴孩的时候。

生下孩子没多久,尼涅提耶尔的发妻,塔希尔的生母就因身体虚弱病逝。

尼涅提耶尔与妻子的感情不深,也就很快迎娶了第二任妻子,一名同样出身贵族的女性。

从小塔希尔有记忆起,他便没有得到过来自父亲与继母的关注。

继母不喜欢他,许是认为他会分掉自己孩子未来能得到的遗产,从未对他有过好脸色,平时看见也直接无视。

父亲不喜欢他也不讨厌他,对这个长子只是偶尔才会想起来问上一句的程度,大多时候都会忘掉,反正长在这样富足的家庭,总归是不会受欺负的。

如果小塔希尔能像寻常孩子那样要哭要闹,或是稍微做一点能吸引大人关注的事,他还不至于如同透明一般地活着。

然而,坎坷的命运早已在他身上落下。

塔希尔从小给人的印象,就是出奇的沉默寡言。

幼童金发璀璨如金砂,湛蓝双眸圆而透亮,漂亮可爱的模样,足以让人一见生怜,但他却白生了这一副远胜她生母的模样。

不会诉苦,不会撒娇,尼涅提耶尔难得见到长子,就看到这么一个毫不活泼,目光更莫名灰暗的孩子,长得再可爱也喜欢不起来。

所以,当了三年透明人的小塔希尔身边,只有一个母亲留下的老仆人照顾。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是真的,让日后长大些的金发少年来述说当年的境遇,他也说不出如同埋怨如同怨恨的话。

还在“家”中的时候,只不过是有无数个夜晚,他都一个人静静地待在房间。

无声的黑暗从窗外、门外、房间内各式摆件下方的缝隙倾漏进来,一点一点蚕食能让小塔希尔感到“安全”的空间。

明明并没有可怕的事发生。

明明灯光还在。

慢慢蜷缩起身体的幼童仍在中感到自己正在被吞没的窒息。

尤其是,油灯也会有熄灭的时候。

当夜空被阴沉的暗黄所取代,狂风撞开未能合拢的窗前竹帘,无比凶狠地扑灭火光,再毫不讲理地在屋内肆掠。

无法不害怕。

无法抵抗寒冷,无法避开呼啸的风,无法让身体停止颤抖。

上齿与下齿不停碰撞,意识总是在久久不被光亮驱散的黑夜中恍惚不已。

在不知不觉间——

因为过早察觉到长辈的不喜,所以愚钝地选择避开的幼童内心失去了温暖和光明。

塔希尔害怕黑暗,却又极其矛盾地承受了总被黑暗笼罩的日子。

但,即使如此。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离开“家”。

把长子送到神庙当祭司,是尼涅提耶尔一次心血来潮的决定,倒和现在的妻子的小心思没有多大关联。

尼涅提耶尔心想,长子打小就能看出不会变通的性格,不能指望他以后能有多大出息,去当死板的祭司或许更适合一点。

做父亲的压根没想那么多,自以为给长子找到了一条还算不错的出路,就直接将长子送了过去。

没有事先告知,把长子送过去之后就不管了。

因此,他也就完全不知道,孤身一人被送到陌生之处——还是总是会遇到黑暗的地方的塔希尔之后的遭遇。

在来到神庙的第一天,塔希尔就干了一件让他人绝没想到的事情。

总是安安静静、好像遇到什么到了哪里都无所谓的他,试图独自逃离神庙。

其实,除了塔希尔自己,并没有第二个知晓那一晚具体发生了什么的人。

当时的众人到了第二天清晨,才意识到刚被送来的沉默少年大晚上自己跑出了住处,似是在外面迷了一夜的路。

可他又是自己回来的。

浑身上下不知在哪里弄得又脏又乱,浸满泥水的金发早已打结,露出的小脸神色黯淡,花了一片。

在表面看不见的地方,他的身上还多出了许许多多或跌倒或碰撞出的伤口。

“嘶——”

所有大早上一眼看见他这副模样的人都得下意识抽气,被吓得心惊不已。

如果不是知道他们所在的地方是神庙,最不可能出现混乱扰乱神明之地,他们真会以为这个偷跑出去的幼童遭了什么大难。

问他为什么要大晚上出门,塔希尔默不作声。

问他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塔希尔更加沉默。

总之就是,问什么都不说,金发少年将那晚发生的一切都深藏在自己心里,事情的结果就是挨骂后的不了了之。

……

他不会说的。

任何人都不想告诉。

如果——如果不是拉美西斯的话,一下子击中了他心底深处以为早已封闭的脆弱,塔希尔并不会主动去回忆。

“……仪式,就是后天了。”

长久没有去触碰,平板释放的光芒也跟着黯淡了下来。

在既熟悉又畏惧的黑暗中,少年垂下眼睑。

他的右手手心中,捏紧了一块已经沾染上他温度的光滑物体。

“我能做到吗?”

“我能做到吗?”

“我……”

很奇怪,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经过了不知持续了许久的寂静。

“——无论如何,我会做到最好。”

少年从手中之物上,感受到的不止是自己的温度。

他莫名地得到了短暂的,没有恐惧存在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