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挟夹结成冰雹的大雪呼啸而至,池罔从来不曾设想过这一片宁静宛若梦境的雪原,会变成如此模样。
它之所以会被庄衍称之为异维度空间,池罔以前不明白,如今视野不再与以往相同,便终于明晓。
一切力量流动如此清晰,无法再逃脱他的感知,他看见了雪原的边界,那里有一张看不见的屏障,可以跨越他当前所发现所有的维度,以此搭建桥梁,通往任何一个他可以找到的地方。
只是如今他的异维度领域,不再是一个封闭的安全空间,池罔能感觉到它的一角闭合已经被被撕开,陌生的气息入侵,就连领域的天气都大变了模样。
那曾经与雪原相连的砂石的植物园,都在池罔意识的主动探索里消失了所有回应。
在及膝的雪中迈出一步,大风几乎能将整个身体吹翻,冰冷的寒意几乎将人冻僵。而三界六道尽在心中,池罔却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平和镇定。
他头也不回的步向了风暴的中心。
那里有强大的能量正在发散,影响了池罔的感知,而他却在那盲点处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熟悉感。
大雪在脚下盘积,每走出一步,留下的脚印都会在顷刻间被暴风雪抹平痕迹。池罔无法控制此时的能量乱流,他心中想着唯一的目的而坚定不移的前行。
白色大雪慢慢被暗红色的痕迹替代,茫茫然的白雪上仿佛被污染了一般不再洁净,池罔走在这红色的雪上,突然若有所感,向下伸手摸去。
那红色的温度似乎与旁边的大雪有着极细微的不同,粘在手上一点红雪融化成水,在池罔的手指尖上滑落,像一滴晶莹的血珠重归雪地。
池罔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看着身前不断被摞高的红色雪堆,突然俯下身开始挖雪。
巨大的雪垛被池罔挥袖拍开,被移动的雪在周围不断累积,他越往中间挖去,越是能感到那温度的炙热。
他的力量在与这股肆虐的能量对抗着,身体也做出反应,红色的大雪把他的手指冻得发麻,却又迅速恢复知觉,直到他碰到一处与大雪迥然而已的触感质地。
那是在昏暗的大雪中一处微微有亮度的弧线。池罔愣了一下,在认出这熟悉的亮源后,心中猛地一跳,立刻将雪刨开。
暗红大雪之下的人露出了更多的身体,被雪整个埋住的和尚终于将整个光头露了出来,在把他的脑袋从雪中救出来时,池罔心急如焚去探他的鼻息,已经十分微弱。
当务之急,是把他从雪中挪出来,带他到安全的地方休息。
池罔一言不发,用自己全身力量将他一直从雪中挖出到腰,沉默着扛着他的上身,终于将他拉出雪坑。
庄衍比他个子高得多,双腿只能拖在地上,池罔将他拖离自己刚刚挖出来的雪坑,防止一阵狂风再讲附近的雪迎面回埋。
被池罔拖着的庄衍,鼻端能闻到了池罔长发的味道,那是一种铭记在魂魄中的令人安心的熟悉,在短促的呼吸后,他终于艰难的恢复了一丝意识,模模糊糊的看清了眼前的人影,“……小池?”
池罔听到他的声音,立刻换了个姿势抱着他坐下,让他的上身枕在自己的腿上,看他脸色极其憔悴惨白,便凑近了些,一边按摩着他的头顶穴位,一边小声询问:“你要说什么?”
“……你怎么会来到这里?我们的截点已经脱离了安塔文明追溯的时间线,时桓最后没有注意到你,若是让他看到你在这里,必然会重启对截点的调查,那你就会重新陷入危险,我们付出过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能重新见到池罔,庄衍并没有丝毫的欢欣,反而露出紧张不安的忧色,“走,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为什么?”
他只虚弱的催促道:“别问了,快走……”
池罔突然一声爆喝,“没听到我在问你——为什么吗!?”
积年累月的委屈和不甘毫无预兆的猛烈爆发,一场熊熊燃烧的怒火席卷而至,将大雪中的两个人一起烫到心魂震动。
这是池罔一生中最无力的时刻,他的愤怒糅杂了无法言说的悲伤,“庄衍——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凭什么为我做出这样的决定?七百年前也是,你为了救我而出家,放弃了你拥有的一切,却连一个字都不告诉我!如果之前你担心鸡爪子发觉端倪而隐瞒,还勉强算得上是情有可原,那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你九死一生进入无正号,成为了能量体开启零零二。在几百年潜心苦学数万年后的知识,你一个远古时期的人,居然硬生生的追上了知识的天堑鸿沟,一路走上了安塔文明的进化之路……却在临门处止步。只是因为你知道时桓还会再一次过来,那我的种种异常定会引起他的注意,所以你为我精心设计了金蝉脱壳之计……安塔文明近乎于神明一般拥有无边的力量,你没有任何信心能取胜于它,所以你最后的目的,也只是希望能由自己取代我,成为被时桓消灭的目标后分离截点,在截点从时间线上脱离后,才能让我活下去,千千万万年的活下去……”
池罔的心中有火在烧,烧得他声带充血而声音嘶哑,“告诉你——我不愿意!我不愿意!七百年来,我每次从墓地醒过来,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而如今我知道了你为我所做之事,还叫我背负着你的牺牲苟活下去……这样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再过了!”
庄衍愕然过后,露出了极为疼惜的神色,他正想要说什么,却感受池罔低头猛地咬了一口他的唇,那是一种撕咬的力度,疼痛温暖而刺目,庄衍却从来没觉这样的难过。
他费力的抬起一只手抚摸池罔的侧脸,“小池……夫人,我也舍不得你,我怎么可能舍得你?可是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快走吧,时桓抓取我的信息返回安塔文明,要研究我这种自行进化的始末由来,我绝不能让他发现你。所以在脱离截点的同一个瞬间里,我就已经选择了自毁,如今已经进行到最后一个阶段了……小池,你不该来这里。”
庄衍面露苦涩,“因为我之前偶然进入过你的异维度领域,大概在最后一刻也有我念着你的原因……这样的一念之差,便撕开一条口子,进入到了这里。但是这个异维度并不安全,时桓随时都有可能追着我的痕迹找到这里,你快走……不要让他发现你,我如今沦落到这个地步,还能再见你一次,已经心满意足。”
“还没明白,我是如何进入这里再找到你的吗?”池罔神色变得冰冷刚硬,“你替我抗下一切,是因为你想保全我,可你想保护我的前提,便是你认为我无力单独对抗我们的敌人。所以你选择隐瞒我,再一次做出了牺牲自己的决定……可是我真的需要你的保护吗?你什么不愿意和我一起商量着面对困境呢,庄衍,你是有多小瞧我?”
庄衍仿佛领悟到了什么,他眼中倏然现出耀熠光亮,“小池,你……”
“改变一切思考模式,看到新的领域维度,获得原本无法获得的力量……如果这就是‘进化’,这就是进入安塔文明的钥匙,那么这把钥匙,从来不只有一种形式。”池罔低下头,他们的瞳眸中只倒映着彼此的模样。
池罔刚刚那些剧烈的情绪,在几个呼吸间重归平静,“感受一下我所领悟到的力量吧,庄衍。”
天地间风暴骤歇,骇人的暴风雪转瞬间便被打散成温柔的微风细雪,肆虐的力量被逐条梳理,又重新流入他的身体,修复着他启动自毁后造成的创伤。
残破的身体迅速充满了全新的力量,那力量是他从不曾接触过的清新陌生,让他感到通体舒畅。
“我能感觉到,小池。”那是绵长而温柔的喜悦,是源于生命奥秘的磅礴生机。庄衍几乎感受到剥离了所有杂质的、最纯粹的生命之初的欢喜,他安详平和的问出了自己最后一个问题,“时桓要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他看着池罔瞳眸中的倒影,那处漆黑里面的光和色彩不再是自己的身影,而是浩瀚无尽的灿烂星光,凝缩了无数的时间。
池罔望向那正在飞速缝合加固的、与其他维度时间接壤的领域边界,漫不经心的说,“庄衍,我看见了时桓。我看见了他现在和过去每一个时间截点……在无边之境中,也有像我们这样醒来的人,走上了与安塔文明规定的优等进化所不同的道路,迥异于安塔文明进化路线的觉醒之人,在这万千种选择的可能中,从来不止一两个。”
“时桓也不会来的,他的秘密终于被发现了。”池罔眼中看到了同时存在的时间,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如今拥有与他同等的力量了,所以……我帮他找到了一朵遗失在过去的白色蔷薇。好了,如今他自顾不暇,被安塔文明标为内部叛徒了,我虽然暂时无法独立对抗安塔文明的力量,但却可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自然会有其他人帮着我们去对付他。庄衍,他已经不是我们的危机了。我虽然看不到他的未来,但时间一体,只需要一个属于现在的截点的微小改变,让蝴蝶多煽动那一下翅膀,就足以改变一切……就如他曾经对我们所做的一样。”
大雪逐渐停歇,雪上的红色慢慢转淡至不见,一切都恢复到最初的原点。
池罔眼中的宇宙星芒逐渐消失,重新回到了当下,他低下头注视着庄衍的双眼,发现他也是一般的专注,“……夫人,接下来去哪里?”
池罔的雪域拥有通往任何方位的能力,他随手划出一个熟悉的截点,“我们回家。”
他们牵着手走了进去,跨越时间与空间的限制,直接进入了池罔所指定的截点,然后双双跌落在无正号庄衍房间的床上。
池罔头发被这一下摔散了,正披头散发的要从庄衍身上爬起来,却被庄衍揽住了腰不让他动弹,“……终于结束了。小池,你真是……奇才,这样的难题,你居然也能迎刃而解……是我的错,我该和你商量的,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你从来都比我厉害。”
庄衍是真的高兴,他紧紧搂着失而复得的人,贴在自己宽厚的胸膛上,“我没想到自己还有能活着回来这样抱着你的一天,别动,让我再抱抱你,我舍不得放手……七百年前我就该这样抱着你,这样我们就永远都不会分离了。”
真情流露让池罔也柔软了神情,这一份温暖熟悉的怀抱令他心安,他轻轻蹭了蹭脸,慢慢说:“我也没有想过……我有重新叫你庄衍的这一天。”
“名字是空相,叫什么都无所谓了。”庄衍倒是并不介意,“无论是子安,庄衍,零零二,还是盆儿……你都知道是我,你永远不会认错。”
“那就一刻也不要再分离。”池罔闭上了眼,感受着他胸膛的热度,“白首不相离,这一次,一起走到最后,好吗?”
庄衍沉默片刻,才说:“怕是做不到。”
池罔睁开眼睛,脸上露出只有庄衍才能看出来的危险的神色,在等着他继续解释。
“我们永远不会白首了,但是可以永不再相离。”庄衍笑了一笑,想到了悠远无穷的时间长河,“我们的存在,从此与时间一体。无有生老别死,也无有怨憎会苦求不得。”
池罔默默点头,突然抱住了庄衍。这样少见的依赖让庄衍微微吃惊,随即巨大的欢喜充斥满他的胸膛,就连声音也变得温柔,配合的箍住了池罔的细腰,“夫人,想做什么?”
仰起头,池罔笑容灿烂,“想让你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上次你做完就跑?把我留在床上一个人孤伶伶的醒过来,你知道那是什么感受吗?”
“……是我傻,以后再不这样做了,做什么事,都会和你商量,有问题一起面对。”
池罔点点头,笑容继续扩大,露出了一口森森白牙,“还有一件事我怎么都想不明白,去年开春那会,江北紫藤村老宅紫藤架上的花都开了,你告诉我,那时候你在禅光寺里犯了什么清规戒律,还挨了打?”
犯过什么戒律?
庄衍顿时冷汗就下来了,现在的他已然明白,那时是他在无意中第一次进入了异维度雪域,然后误打误撞的来到了池罔的身边。
紫藤花架下的事不只是一个春梦,而是真真正正、切切实实发生过的真实。
终于反应过来的假和尚庄衍,只觉得眼前一黑。
夫人如今什么都知道了,怕是一件一件的要和他秋后算账了。
他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