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安塔文明所在方位的问题刻不容缓,可是比起它令人难以理解的具体地处所在,安塔文明到底是什么?才是一个更为基础的概念。
这是一个急需解答的问题,据池罔了解,能对这个问题给出一定答案的只有沐砂和庄衍,沐北熙或者也能和他聊一聊,但是显然他死了,该条件也难以满足。
在目前看来,这只能依靠池罔自己去寻找答案,他的一生经过见证这许多变故,这还是第一个让他觉得完全无从下手的难题,让他处在一个罕见的、非常凌乱的状态。
他在无正号上经历的一切,在颠覆他的世界后,通往了全新的未知。
池罔年少时命途多舛,让他很早就领悟了一个道理——之所以会产生让人慌乱迷茫、不知所措的混沌,是因为自身受到种种能力的局限,如在山腰处被云翳蔽目,就必须要站在比云还高的山巅才能俯瞰群山。
而池罔年岁渐长后,对此拥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无力来源于无知,而获取更多的知识,就拥有了更广更远的视野,在看清眼前的困局全貌后,能则会豁然开朗。
就像后来池罔百年后,曾经回想自己早年时的经历,也不是没有一丝唏嘘的。他在庄衍身边的那些年里,始终是一个终日提心吊胆、皇皇汲汲的少年人,若是当年的自己能有百年后的强大和镇定,能对自己的心意和庄衍对他的感情有一个精准的判断,他或许会选择一条不一样的路,不再那样极端的将庄衍推向相反的方向,导致那些年的白白错过。
那样,他或许就会平平安安的度过一生,和常人一般无二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然后与心爱之人白首偕老,一世不离,最后合棺而葬。墓碑上的名字便写上庄衍与尉迟望,那便是另一种结局了。
起心动念,皆成因缘。当年的他看不到自己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在这万千世间有着看不见摸不清的因果关连。每一个微小的影响,都有着千丝万缕牵连着自己与世间的关系,牵着他自己的未来和过去,也连着别人的身前身后事。相互作用的细微联系,让他终于一路走到了这里。
他在无正号的舰身里,观看着过去和现在的每一个因果逻辑。
池罔七百年中,处于一个停滞的阶段。他的身体不会衰老,他的时间延长无限,然而他所能看得到的也停留在同一个阶段里。
他精进医术,然而医术无穷机妙,他止步于生死之源,全身而退。他通读佛经,却不愿断离舍戒六根,舍弃尘世欲念,还是回头做了凡人。
尽管在漫长的七百年中,他的欲望已经非常淡泊,心性柔而至坚,几与多年的修行之人相媲。
他曾经几次站在边缘,却没能踏出“开悟”这一步,而选择转过身,做一个蒙昧之人。向前一步,便是未知,未知给池罔带来了他都不曾清晰感知的恐惧,可是现在这一刻,他领悟到自己仿佛再一次站在了这个边缘。
他站起身,慢慢走回了庄衍在无正号上生活过的房间,在这有他的痕迹的房间中,进行漫长的冥想。
池罔隐隐约约摸到了一点头绪,脑海中却同时浮现了许多与眼前困局不相关之事,但冥冥之中,有一根微弱至几不可见的细线,将所有的一切串在了一起。他想到了七百年前,在他的世界里还没有接触到这数万年后时空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前,在他以为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时,和沐北熙一起喝酒的那个夜晚。
酒香月圆,沐北熙却意不在酒,他在那隐晦的暗示里,只是近乎于无的点出了一个概念。若不是池罔当时心中觉察那一点点的异样,他怕是并不会清晰的记到如今。
如今看来,其实当年的沐北熙从来没有对他透露过多的信息,一是他也受到薇塔的监视,不能说明自己真实身份的由来,二是他深深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懂的人自然会懂的,而懂不了的便是没有这个缘分了,又怎能强求?
他不断回想那只在纸信封的两面来回爬动,无助挣扎着寻找出路的蚂蚁。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一刻,既站在蚂蚁的角度上不知天之大,又同时拥有着旁观着蚂蚁之人的视野,感受脚下大地之广。
无论是往极大处去观世之浩瀚,还是向极小处钻尘之微细,都会通向同一个终点。
像是道家的阴阳相生,生生不息;像是佛家的六道无相,循环不灭;又像是落叶归根化为腐泥,待来年春暖时缘结新愿,重归旧时来处。
池罔静静的盘腿坐在地上,这一刻,他身在哪里,来自何处,终于变得不再重要。
他曾通读佛教典籍,与名僧论辩,只是如今这些他累积的因缘,在此刻开花结果,终于了悟。
佛陀在证道和涅槃时都经历过“四禅八定”的境界,池罔熟读佛经自然知此为何意,然而一直以来,他却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愿一脚踏入境中。
“四禅八定”虽属于“天人定力”,但肉骨凡胎的世人,也能通过修行证理来获得这些能力,证得之人可自由出入对应的禅定境界,心神能保持稳固如明镜,不存散乱杂念,获得神通之力。
古往今来,时有获得这份能力的人在记载中留下神秘的一处笔墨。或是修行得法的高僧观得三世轮回,慈悲于众生之苦,或是证道的道者悉知先天元炁一生万物,说解“天地一一,终无终一”。
星舰外江底的水流汹涌迅猛,而这些水流动来去的方向,从来不曾有一刻在池罔眼中看得如此清晰。
他闭着眼睛,却仿佛看清了每一束水面之上的江风,每一个在水中游动的生命,以及他们的因果由来,前缘今生。
他的眼神聚集在一条江中的小鱼上,通过它,看到了它最基础的生命构成,却在下一刻无限拉远,看到了天外之境,无穷大道。
过去的画面在他面前同时出现,过去的他,现在的他,和……未来的他。
以及过去的众生百相,存在于当前截点的变化,和未来的演变。
神通有六变。
神足通,跳跃以往看不见的物理限制,进入不曾意识到的维度世界。
天眼通,时间不再存在时态,过去现在未来同在一点。天耳通,远处最渺小的声音,依然被清晰的听到,没有声音再能隐藏。
他心通,他人心事,心中自知。
宿命通,六道之中数历轮回,如作掌上观。
池罔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他看到了从来不曾看见的世间万相。因果业报流转不休,木草虫蚁本真本相,众生陷于执念欲望,周而复始不得解脱。
其中一些神通之力便是安塔文明智慧生物的进化方向,池罔终于理解了关于他们眼中的时间……那是凝成一点的无限。
时间一体,即为那第四维度,握住了它,就有了通往无限的钥匙。
无限中的全部截点,每一个都是单独的个体,却指向细细密密的终点。
他还看不到那个终点……他还有没能放下的执念。
五通之首——漏尽通。
无私无欲彻断我,无我无法无可捉。诸佛如来归于同,觉性圆满入真空。
那是最后该去的地方,他要舍弃一切属于自己的意识,才能真正融入那个令一切智慧敬畏的终点。
他看到得越来越多,神识也离开的越来越远。
去来归处再不重要,肉身皮囊不感到沉重,他离那个终点越来越近,心情愈发喜悦。
直到他见到了一个人,脚步终于慢了下来。因为他看到了那个会让他停下的人——庄衍。
过去发生过的事情缓缓铺开,庄衍在这条大路上,也不是从未留下过痕迹。他曾经独自走向过安塔文明的进化之路,一度获得数种神通之力,看得见时间一体,他的肉身不再是限制,可在空间中自如的异形换位……可又是因为什么缘故,让他在临门一脚前停下?
池罔不用去验证便可以确定,那是因为自己……一直都是自己。
庄衍一路漫长独行,终究是有所执着,所以不愿孤身离开。
池罔无法放弃寻找,到底是有所牵挂,所以不能独善其身。
终点在他所能看到的距离里层层折叠消弭,池罔在往前急追,他不需要融入大路的尽头,他只需要再往前去一点,就可以走到庄衍的前面,能走回一切他所能看到的、发生过的过去。
无正号庄衍的房间里,池罔身上佩戴的那块来自沐北熙墓室底带出的未知金属块,在贴身收着的囊袋里发出惊人的光芒。池罔在大道洪流中匆匆一瞥看到了它的由来,那是安塔文明奉若神明的“钥匙”,可以通往超出自己限制的维度。
铺天盖地的光芒过后,池罔睁开眼,却发现自己重新站在一个熟悉的环境里。
那是自从砂石离开后,他便都不能独自进入的雪原。
说这场景熟悉,却也不和以往一样。以前如一线银白铺开没有丝毫起伏的大雪,如今却被狂风吹得凌乱,雪堆如荒漠流沙,形状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天上乌云密布,大雪倾盆而下,不透一丝光亮。
一切都已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还记得,庄衍对他说过,这是他的“异维度领域”,是他最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曾经在完全迷惘的情况下,把这个异常形式存在的维度当做过“桥梁”,就如安塔文明的“桥梁”一样,可以打断空间的界限,让他从江北紫藤村直接以肉身形式进入西边的佛寺,见到过受戒刑的子安和尚。
原来曾经的一切都是真的。
那么……接下来,他要去做的,就是找回庄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