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池罔选择救活风云铮后,薇塔的所有动作在同一时刻,变成了静止。
薇塔的机械女声听起来居然有一点错愕,“已发现核心矛盾,紧急启动自查功能。”
子安有一瞬间的愕然,他随即明白了发生了什么,脸上显出了几乎是不敢置信的狂喜之色。
砂石残存的部分反应迟钝了许多,他看到池罔身上那个一直被上锁的程序,在把药让给风云铮后,自行打开进并入了结算。
池罔曾经说过,这个被薇塔锁上的程序是一个数字,代表着他还要去救的人。
薇塔从来不曾明明白白的告诉池罔,那个剩下的数字具体是多少。而如今,被池罔救的风云铮,居然就是那最后一个人。
倒计时的数字终于变成了零。
砂石也终于明白池罔要救人的意义。
杀一救百,他杀了多少人,就要救更多的人来还债。
可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隐藏程序?
砂石不能理解,便用自己最后的力量,钻入了这个刚刚解锁的程序。
在全场已经没有第二个人站立时,子安终于扔下手中长戟。
池罔的呼吸已经很弱了,他从药箱中拿出能找到的药布,开始试图去处理池罔的伤口。
血已经黏住了衣服,关心则乱,子安甚至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他定了定神,用小刀割开周围的衣服,简单清理了血污后,用绷带垫着药绑在了伤口上,先去护住心脉之气。
这种伤口,用常规的医治方法,是不可能救活的。
子安抱稳池罔的身体,沉声叫道:“沐砂。”
池罔身上闪烁着蓝光,砂石的声音漂浮着出现,“……杀一救百,是你一开始埋设的杀手锏,这也是沐北熙当年的假设——通过累积足够量的逻辑错误,在短时间统一爆发,鸡爪子无法处理,就会陷入瘫痪,这就是我们在这几百年里只能等到一次的机会窗口了,对吗?”
子安微微一顿,随即反应过来,“你已经解锁了沐北熙对你的限制?那你自然明白了,只我一人无法做到这个程度,但是亲自走到最后一步……是小池自己。”
子安低头贴着池罔冰凉的脸庞,“必须要藏得最深,深得让薇塔都无法干预、无法理解这组数据,她给了小池这么多苛刻的限制,就是为了不让他完成隐藏任务、解锁这一串数据。在过去的七百年里,薇塔只允许他救治濒死之人,稍稍违规就会做出冷酷无情的处罚,便是为了阻止小池的解锁进度……”
“当年和沐北熙商议时,我就曾经无数次的想过,若是天不佑我,一切都赶上了最不对的时机,我们该怎么办?若是小池不愿遵守和我的约定呢?若是没有等来房薰、步染到来的机会、又或是他在我和你还没有苏醒的时候,就提前救完了所有的人又会发生什么?那我们的一切牺牲,都会变成无用功……可冥冥之中自有天数,偏偏他选择救了风云铮,偏偏正好只剩了最后一个人……我们真的抓到了这个机会。”
子安似乎是想笑一笑,但是他笑不出来,因为怀里的身体正在流逝所剩无几的生机。
他的语速变得很快,“砂石,小池的伤口是我无法处理的,你要看着他死吗?就像以前那样,你一直喜欢他,真的什么都不愿意为他做吗?”
一直沉默的砂石,不得不开口说话:“我知道我能救他,但代价就和之前的那一次一样,以我现在剩余的力量估算……我可能会从此消失。”
子安循循善诱道:“不会消失的,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你就能重新醒来。”
“你在违背北熙的优先级。”砂石慢慢的说,“理论上你是从属于我的零零二,是我重新苏醒后第一个启动的干扰程序,北熙的优先级设定,是一切行动皆以保全我为第一判断要素。我回去检查过无正谷的情况,已经非常糟糕了,以我现在的状态耗尽能源,我可能永远也不能再醒过来了,而你……你确实已经被鸡爪子感染了,你的决策甚至可以违背最初始的优先级设定,我之前分析过你的基础构成,同样的模式,我刚刚在鸡爪子身上见过……你们都拥有安塔文明的编码形式,你和我、和小池都不一样,我无法相信你。”
子安神色中的戒备一闪而过,却被他立刻隐藏起来,“所以,你就要看着小池再死一次吗?”
砂石极为犹豫,“我是继承无正谷的能量体,编号为零零一。只要我这个先驱存在,剩下的一切就皆有可能。在小池死亡后,我会尝试捕捉他的引力磁场,把他转换成类似于我的生命形式,成为零零三。”
子安打断了砂石的话,“为什么沐北熙没有成为零零三?为什么你们沐家上下近百人,只有你沐砂一个成功转换为能量体?转化的成功率有多小,你难道不知道吗?你现在就去找找沐北熙的尸体在哪?看看他死后,可否能像你一样以另一种生命形式存在?”
砂石没有说话,只是挣扎的看着血泊中的池罔。
他解开了沐北熙为他亲手上锁的记忆,他存在的时间其实比小池还要漫长,他死前不算,就连死后重生的时间点,都比小池的出生早了几十年。
他醒来后一直在沐北熙的身上,跟着他经历过许多岁月时光,直到安塔文明的介入,时桓开始追踪调查,这样潇洒的日子才到了头。
沐北熙总是比他敏锐聪明,在砂石还懵懵懂懂不知发生何事时,沐北熙已经应付了时桓的几次危机四伏的试探,再后来,沐北熙说时桓的注意力被转移了,他们可以稍稍送一口气——原来在这个截点,居然有超过他们不止一个的问题人物。
后来沐北熙被砂石磨得受不了,终于亲渡江去带他看了看另一个倒霉蛋,没想到这一眼就看到了个特别符合砂石审美的美人,从此就让砂石惦记上了,天天吵着叫沐北熙带他去看小池。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对小池有许多关心。在知道练邪功损伤身体后,也是他主动提出来让沐北熙带着他去修复小池的身体,为他续命延寿的建议的。
茶园的那一场变故,其实砂石只明白了一半。在他感受到了时桓的痕迹并提醒后,沐北熙冲进小池房间看到的场景,和现在砂石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的相似。
小池浑身浴血,重伤濒死。只是在茶园里那个充斥着血腥味道的画面里,还有一个他只有寥寥数面之缘的庄衍。
砂石并不熟悉庄衍这个人,对他的了解多半来自于沐北熙对他的盛誉,印象也只停留在他身居高位,很有气场,相貌还有男人味的帅气的份上。
但那天在茶园里,砂石却觉得庄衍的那个表情真的是太恐怖了。
沐北熙没有被庄衍吓到,他们闯进屋子前,听到了时桓的最后一句话。
时桓下手杀了那个忒好看的美人后就消失了,正如他每次前来一样,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沐北熙当时没有立刻进去,他等着时桓彻底消失,同时对砂石说了一句话,他说:“这三天我们为尉迟进行基因手术强行续命,最终还是无用功,时桓竟第一时间察觉了异常……看来我和小池的身上,时桓是都放了追踪,用来监视这个时间截点里他认为危险的人,是否有后续不合常理的变化。”
地上的美人已经咽了气,砂石先呜呜呜的哭了好一会,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沐北熙的言外之意,“时桓这么厉害,那可咋办啊?要是让时桓他们的人发现我,我是不是就彻底死没了啊?”
沐北熙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然后沐北熙用砂石从未见过的态度,对庄衍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石破天惊,“我能救他,但我有一个条件。”
沐北熙命令道:“设置狭间,暂停时间。”
房间内外的空气流动消失了,就连空气中落下的叶子,都停在了半空。
庄衍抱着手里的人,眼睛是骇人的红,却没有一滴泪水,他看着眼前这难以理解的一切也毫无震惊,只是忍耐着崩溃的情绪,极力保持镇静,“你能……救他?你要我做什么?”
“我即将给你展现一个你从没见过的世界,在这个时空里,身体可以跨越空间和时间,就像刚才的时桓那样在空气中自由出入……这个世界真实而荒谬,你可以选择睁开眼睛面对真相,也可以在短暂的悲痛后回到江北继续做你的侯爷,我会消除你的记忆,让你在至权至贵的愚昧无知中,度过剩余的人生。”
庄衍的选择没有停顿,“……我要真相。”
“时桓曾经和小池私下有过交集,他有一句话,让我想了很久——他说,他自己从来不曾存在过,这倒让我对时桓的目的和来处,有了个到目前为止最有说服力的猜测……我有一个十分冒险的想法,或许可以救他,但是你要放弃你现在拥有的身份和全部的富贵荣华,无论我的要求多么荒诞,你都必须照做。”
在那一个暂停的、不会被发现的时间点里,沐北熙对庄衍坦承的展示了他所知道的一切。那一天,他们两个人,各自分别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那是第一次,沐北熙在别人面前把砂石拿了出来,“沐砂,出来和庄衍打个招呼。”
砂石虚影一晃出现在面前,“……北熙,你要干啥?”
沐北熙拉开看不见的控制台,“你一向都觉得小池长得好看,很喜欢待在他身边,是不是?”
“是啊,可是你把我在别人面前显出来做什么?”砂石傻乎乎的问,“咦,你在给我增加什么设置?”
“你去救他,就像前两天我们做的那样,通过基因手术,让他所有的细胞再生……只是这一次消耗更大,因为他已经死了。但唯一庆幸的是,我们这一次不用再控制恢复速度了,时桓已暂时离开了这个截点,我们又身处时之狭间,应该不会被发现。”
砂石雀跃道:“好啊,我这就去救救他!”
那是一场无法用语言解释的神迹,庄衍看着小池被穿透的心脏重新归位,断裂的骨头自发长好,血肉迅速再生,将一切无法挽回的伤口,收缩到那一剑的平整创口上。
庄衍靠近小池的胸膛,屏住呼吸等着那个位置之下的心脏重新跳动,近乎虔诚的等待它第一下跳动的声音,如天籁降临人间。
“不行,我无法完全消除时桓的痕迹……”砂石露出了吃力的表情,“他那个伤害,是一个存在的逻辑,前两天咱们修复小池的身体时我耗尽的能量还没有恢复,现在若是强行修复,我可能会耗尽全部的能量……”
沐北熙突然问:“沐砂,还记得咱们前天晚上讨论过的那件事吗?”
“什么……啊,你放心,有我在就不会让你死的!我会修复你所有老化的细胞,让你长长久久活下去。”
“我不需要长生不老,”沐北熙语气温柔,“我只需要送你回家。时桓同样追踪了我的身体变化,我是必须要死的,若是不在合理的时间里死去,定会引起他的注意,引他重新来调查截点里的异常,那样就会暴露你……宝宝,我不能陪你了。”
砂石懵了,“你什么意思?”
沐北熙不再抬头看砂石,他手指的动作越来越快,“更改你的绑定权限,绑定小池……尉迟望,对不起沐砂,我要暂时格式化你的记忆存储,未来的你若是与他相处,单纯如你,定然是瞒不过他那个人精的,不让他套出今天发生的事的唯一办法,就是让你完全一无所知。”
砂石最后的力量耗尽,身体逐渐消失,他终于在小池被时桓割开的心脏上勉强合上了伤口,却仍然留下了两道嫩红的伤疤。
在他被沐北熙关闭后,砂石不知道北熙和当年的庄衍两个人商议了什么。只知道七百年后他再一次睁眼时,是在畔山的山头上,终于和当年那个好看的小池黏在了一起。
远处的薇塔已经不再说话了,她在空中的散开的金色光雾,开始出现红光,陷入了严重的瘫痪。
而现在的砂石,面临着一个至关重要的选择。
他能以放弃自己、放弃北熙的牺牲为代价,相信零零二的提议吗?这本该和他站在同一个立场、无需任何质疑的战友,却也被鸡爪子污染。
如今北熙已经不在了,但那个和庄衍一模一样的秃驴却抱着他的朋友,在他面前提出了让他难以拒绝的请求,“沐砂,你愿意再救一次小池吗?现在只有你……能做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