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英年早逝之人自古有之,可见才华和命数,有时候并不能被一个人同时拥有。世事无常莫测,庄衍身居高位这许多年,听闻这种事情,也不觉得如何惋惜。

他只是稍稍在脑袋里过了一下,“南边的年轻人?这些年沐北熙手下,确实不论出身背景,提拔了一些有能力的年轻人……”

秦老大夫慢悠悠道:“但是这一个,有点不一样。当时看他便觉得眼熟,可是我年纪大了,脑袋也不如以前那样灵光,我这回来的一路上一直想啊,可终于让我想起来,我以前确实见过那孩子。”

庄衍摆弄着茶具,随意的搭着话,“这倒是缘分了。”

秦老大夫慢吞吞道:“若真是有缘分,也不至于拖到现在才碰上我。我在西雁关那里见到的那个年轻人,是罗鄂人的模样长相,只是长得也忒好看了些……可惜是个福薄的,才二十出头,他那身体已近油尽灯枯之相。年纪轻轻的,练什么邪功?现已经谷道闭塞,真气分离,阳气亡脱,此乃中气大虚、将死之人之证,我是没办法了,看来只有神仙才能救得了他。”

庄衍放下手中的茶壶,身周温和恭谨的气势一扫而光,他用鹰一样的眼光盯住秦老大夫,“……你刚才说,是罗鄂人,你之前还见过他?”

“见过,可不就当年你还是庄少爷时,请我去府上诊过的那个落了水的孩子吗?几年不见,这孩子模样虽没大变,但气势可变了太多,我竟一时没认出来……”

庄衍猛地拍案而起,手却在袖子里不受控制的颤抖,“秦伯,怎么可能?我三天前才见过他!他明明、明明……”

秦老大夫不急不躁,“就是那个孩子,我没记错的话,叫……小池,是吗?我是大半个月前见过他的,算起来他现在剩下的日子,一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了……若是你还愿意,就去看看他吧。”

秦老大夫的医术在江北无人可及,仅次于在世时的善娘子,庄衍知道他不会误诊,但却怎样也无法相信他的话。

“怎么可能……?”庄衍有片刻的茫然,他脸上那一刻的无助就像个孩子,让秦老大夫莫名想起庄衍小时候,第一次知道自己失去母亲后的模样。

那年的庄衍还不能立刻理解发生了什么,但他过人的直觉却先于理智感受到了哀恸,他看起来仍是似懂非懂的迷茫,却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点点捱过绵长的寂寞悲伤,独自一人无声承受。

庄衍踉跄着起身,甚至没注意自己绊倒了椅子,只是神情恍惚的走出秦老大夫的住处。

侍卫将他的坐骑牵来,恭敬的等他返回军营,庄衍只是怔怔的看了一会自己的马,突然回过神来一把夺过缰绳,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风吹过他的脸畔,吹乱了他的头发,然而庄衍却顾不上,现在他的每一个呼吸,似乎都过得极慢。

他脑子里乱极了,手脚也紧张的发冷,脑海里却有秦老大夫的声音反复回荡——小池就要死了,他剩下的日子,两只手就能数的过来了。

庄衍每个字都听懂了,却完全无法理解。

小池怎么可能就要死了呢?

上次见面的时候,小池还笑得那么好看,会露出嚣张跋扈的神态,脸上带着他从没见过的自信霸道,却是那样的鲜活迷人。

小池还那么年轻,比自己还小了十岁,早在成亲那年,庄衍就想过,他们若能走到最后,合该是他走在小池前面……而如今却有人告诉他,小池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怎么可能呢?

但庄衍又想到,上次分别时,小池把玉佩塞到他怀里时的模样。

天边余晖把他的长睫染成暖金色,而他嘴边的笑容,就如暮色一样安和温暖,仿佛是陷入黑夜前最后的一丝光和暖。

……就像是,他已经知道了那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他才愿意将善娘子给儿媳妇的玉佩,重新修复后交还给庄衍,并祝他一世喜乐无忧、再得佳偶相伴。

庄衍握着缰绳的手抖不稳了,他一点都不敢再想,只想立刻见到小池。在策马狂奔了一个多时辰的路后,终于赶到了小池约他见面的茶园。

庄衍纵马进了茶园,找到了自己接到的密报上的小池的住处,跳下马便直接闯了进去。

茶园中无人能挡得下他,他推开门的那一刻,心中狂跳。

他害怕自己来晚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但犹豫也只是在一瞬间,他就坚定的推开了门。

……屋中日光甚好,而他心心念念的小池正斜靠在床头,手中端着一碗冒着氤氲水汽的药,正准备往唇边送。

小池比他上次见到的时候,似乎又瘦了一些,他看见闯进来的庄衍,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只是怔怔的注视着庄衍,不确定他到底是人还是大梦一场。

庄衍却大步向前,从小池的手里抢过了药,自己毫不见外的先尝了一口。

他医术也有些造诣,尝出了里面的药皆是大补之物,这一碗药便有千金之数,是专门用来续命延寿的。

他的心就彻底沉了下来,将药重新还给小池,示意他趁热喝,然后弯腰摸了摸小池的脸。

时隔多年,这还是庄衍第一次对他做出旧时亲昵的动作,小池的眼睛倏然亮了起来。

“……小庄侯。”屋子里响起了另一个声音,却是从进门起就被庄衍完全忽视的沐北熙,他对庄衍的突然出现也不惊讶,看见两人旁若无人的亲密也能面无表情,此时也只是对庄衍点了点头,就默默收走了药碗,出去时还带上了门。

沐北熙看起来很疲惫,比起此时容光焕发的小池,他甚至看起来更像是抱恙之人。

庄衍没说话,他牵起小池的手,动手去撸他的袖子。

看见庄衍如此动作,小池大概猜出了来意,下意识的往回收。

小池这一躲,反而让庄衍确定了秦大夫的说法,他的眉心狠狠抽了一下,心痛的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做什么?”小池神色有些苦涩,他仿佛不舍得移开眼光似的,眼神格外温柔的追逐着庄衍的动作,“你还愿意来茶园看我……我就已经很高兴了,如今有此报应,也是我杀人太多,种因得果,咎由自取。”

庄衍强硬的拉过了他的胳膊,搭在他的脉上,神色接连变化,“……明明脉象稳健,为什么秦伯会说你已经中气大虚?不对、我不信!定是他诊错了!你等着,我重新去请秦伯,再去把兰善堂所有的大夫请过来,一个个给你看……”

庄衍说干就干,立刻起身就要走,却被床上的小池一把抱住了。小池的额头抵在庄衍的后腰上,只闷闷的说:“少爷,你别走,再陪我一会,好吗……”

“我自己的身体,没人比我更清楚了……少爷,在我最后的日子里,就别折腾了,静静的陪我一会,好吗?”

小池手上使了力,把庄衍掰了回来,然后就看清庄衍已经通红的眼睛,执拗而不甘的注视自己,他微微颤抖着的嘴唇已经干裂,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少爷,你抱抱我,你好久没抱过我了。你知道吗,我之前昏了三天,就在你来之前才刚刚醒过来……你看,我们多有默契?”

受不了小池的软语相求,以前的庄衍从不拂他心意,现在更是百依百顺,便依言坐在了床边,把小池温暖的身体抱在怀里,然后在他的后背上,一下一下顺着,用力的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小池眼角微微发红,笑容却带着幸福的意味,“少爷,你知道吗?你一进来,我就觉得自己身体好了很多、很多呢……这些天里,我从来没觉得自己的身体这样好过。你不要走,只要你一刻不离的陪着我,我就能慢慢的好起来了。”

“……我不走,你也不许走。”庄衍深深呼吸,声音颤抖不稳,“我们才刚刚和好……你离开我的这两年多,每一天,我都在想你,都在想我们以后,是不是就这样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的结局了……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等到了今天,才能像现在这样抱着你在一起说说话……你怎么忍心就这样走呢?你要一直陪着我,你要活得比我还久,知道吗?”

小池靠在他的怀里,轻轻的问,“少爷想我的时候,是恨着我的吗?”

庄衍沉默片刻,摇头哽咽,“……比起恨你,我更恨我自己。”

外面的日光那么美,满园茶树绿意茵茵,风吹过叶子声声婆娑。而庄衍的这个答案,已经让小池觉得这一生不再有遗憾了。

真好,庄衍真的有这样的胸怀去赦免他。真好,庄衍直到最后,也没有变成他父亲那样的人,

……只是,他们的时间,为什么就不能再多一点呢?

庄衍把怀里的玉佩掏了出来,珍而重之的挂回小池的脖子上,小心翼翼的用手心捂暖玉,才给他放回衣领中,“不许再还给我了,永远都是你的……不曾和离,我们还是拜过天地的夫妻,小池,你好生修养,我这就再去找大夫。”

小池把他抱得更紧了,“不许去。”

庄衍却是下定决心的模样,“你等等我,一个时辰,不,我两个时辰就能赶回来,我必须再找个大夫给你看。”

庄衍温柔而坚决的推开小池,将他按回床上盖好了被子。可是他刚刚走了两步,小池就赤脚跳下床来追他。

他只得重新安抚道:“我的医术虽不如秦伯那样精熟,却也不是一般庸医可比,小池,你的脉象有异,秦伯诊断可能有误……我必须重新去请人来看看,你相信我,好不好?相信少爷的医术和判断,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

看着庄衍恳切而焦急的神色,小池那一刻,无法说出那个“不”字,他红了眼眶,“那你……早点回来,一定早点回来。”

“我知道。”庄衍轻轻吻了下他的唇,转身大步离开。

可是在他推开房门前,却若有所觉的再次回头,看向屋子里那被他挂念在心尖之上的人。

小池双眼一眨也不眨的看着他的背影,目光中的渴求和不舍真实得灼人心魂,让庄衍全身的血都滚烫起来。

这也是庄衍第一次切实感受到,小池对他的情,或许比他预料的还要深。

在他们决裂的两年里,庄衍曾经无数次的回想过往的朝夕相处,那些甜蜜的举案齐眉,或许对小池来说,从来只是一场虚与委蛇,他被自己逼着成亲,又为了蛰伏等待最后一击的时机,不得不备受侮辱的委身于他。

临到最后关头,当他们丢弃所有的伪装赤诚相对,庄衍怦然发现……原来小池对他,是真的动过心。

见庄衍回头,小池眼神微微一亮,他忍耐着心中的不安,在穿透茶园的日光里,对他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

那笑容很美。庄衍想,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面前的爱人几经蜕变,在他们穿过漫长的时光后,又终于回到了最开始的原点。

他站在那里的模样,宛若当年夕阳西下时,站在庄府大门等他归家的那个罗鄂少年,青涩稚嫩的眉目带着羞怯,眼神中却有着星光一样的璀璨雀跃。

……原来他一直在那里,没有走远。

庄衍突然就红了眼眶。他想告诉他,不要害怕,你不会有事的,我一定会救好你,然后带你回家,我们下半辈子,就再也不要分离。

温暖的回忆短暂而破碎,在日光停留在屋中的那一个瞬间,时间突然变得那么慢。庄衍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再也没有机会。

那是一只在空中凭空凝成形状的长剑,剑锋闪烁着冰凉的寒意,没有任何停顿的从小池背后的心口处捅了进去。

那一刻,他们甚至都不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小池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消失,而他前胸透出的剑尖,已经喷涌而出鲜红的热血。

鲜红立刻渗透了小池的衣服,那块祖传被斩断了绳链,泡在血中的玉佩从他被割破的领口处飞了出来。

庄衍甚至无暇去看是谁刺了这一剑,那一刻他只是任由直觉接管了手脚,扑过去接住了小池缓缓滑到的身体。

那一剑穿心的角度堪称完美,于是便再无生机活路,庄衍把他的身体抱在怀里时,他的眼睛还没闭上,心却已经停止了跳动。

……他已经死了。

小池……原来是死在我的怀里的。

子安猛地冲出最后一段记忆,所有尘封的秘密扑面而来,而那在半空中离奇出现的剑的主人,所说出的最后一段声音,仍在他的耳边回响。

那是一个冷漠的、没有任何感情的男子腔调,“以尉迟望身体的衰败速度,本该在今夜凌晨死亡,为何他的寿命突然之间会被延长了三十年?”

“已清除截点bug,该截点即将重新回复稳定,但我的行动严重不符合常理逻辑,已产生了不可逆转的逻辑错误。根据计算,截点后续已不需要人工干预,请求薇塔介入自动处理,并清除剩余的逻辑错误。处理方案提交完毕。”

子安从地下洞穴藏身的水坑里站起来,这一刻,他不知道自己脸上的是水还是泪,却已经知道了他必须去做的事。

——绝对,绝对不能让池罔想起他的死因,若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状态……那么接下来的一切,都将无法挽回。

因为最后的决战……已经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