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走出庙门,眉头皱了起来,却不是因为此时他对池罔复杂不知如何相处的心情,而是因为即将到来的一场看不见的风暴。
湖面微波粼粼,而湖底却已暗潮涌动,所有的风平浪静,都只是暂时的表象。
在池罔恢复后,他已经没有时间耽搁,只是他在临走前,却还是不舍的止住脚步,回头望着寺庙中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无声的叹了口气。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会显得尴尬,不如离开让彼此冷静,待此间事了,再和他好好谈谈。
可是西雁关的风温柔的递来池罔的低语,让他定住了脚步。
“庄衍,你还在怨我吗?到现在了,依然不愿意和我再有任何瓜葛吗?”他跪坐着,就连声音都落到地面的尘灰里,在一片混沌的凌乱里,轻声吐露自己的心声。
池罔怔怔道:“我当年在城郊的茶园里,就是想在我死前,能见你最后一面,我一直等你,可我怎么样也没想到……”
“等了那么久,等到我身体都开始慢慢好起来,我满心欢喜的以为等我康复了,我就能出去找你了,却、却等到了……”
思及往事,池罔说不下去了,他握紧拳抵住自己的膝盖,才能让自己颤抖的声音正常说出话来,“……却等到了,你出家的消息!”
他看着子安宽厚的背,悲哀道,“你告诉我,为什么呀?你是江北的军侯,你坐拥万兵、钱权无尽,为什么要出家啊!?”
为什么?
池罔想了七百年,读了那么多的佛经,也始终不相信、不明白他的选择。
故人潇洒的步出红尘,长伴青灯古佛畔,只徒留他一介迷惘凡人肉身,在尘世间狼狈跌撞,愚钝不悟。
而背对着池罔的子安深深吸气,他已经听不下去了。
他不敢回头,神色却黯然伤感,“小池,你已经走了这么久了,就差最后一步了……等你成功走过去的那一刻,你就会知道所有你想知道的一切。”
池罔爬起来,追着他出去,“你别走!你回来——你把话给我说明白!”
可是池罔今日,是注定等不来这个答案了。
子安离开的坚决。
西雁关风吹草成浪,荒野安静,四下杳无人迹。
外面明明阳光似锦,池罔却觉得自己冷得不能忍受。他呆呆的走出寺外,有些茫然的叫了一声:“砂石。”
砂石的声音平淡的响起,“小池你好,原谅我现在不得不脱离你,我要去调查一件非常要紧的事,暂时不能陪在你身边。当检测到你出现异常状况时,我会立刻回来,但在我不能保护你的这段时间里,我建议你回到沐北熙的陵墓里,那里能保证你的安全。”
回到那冰冷冷的墓里去吗?回到地底见不得人的地方去?
池罔对这个提议意外的没有任何反对,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能静静的把自己藏起来,然后长长的睡上一觉,或许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又是一百年匆匆而逝,而这一切也会过去了。
他终于在茫然中找到了一个支撑自己前行的目的,仿佛是沙漠中寻找到绿洲的旅人,他几乎迫不及待的从西雁关启程回返。
半个月后。
十几天的时间过去很快,然而却只有极少数的、掌握最多信息的人才能警惕的察觉到——马上就要变天了。
皇都夜晚的城禁,为一人破例打开。
那是一路从西雁关疯狂赶路回来长公主房薰,她身边连一位护卫都没带,独身一人纵马驰骋,一直骑到步府前,她才停了下来。
大概是因为太过疲惫,房薰从马上下来时,脚步一个趔趄。
步府门口的护卫已经认出了几乎算得上是蓬头丐面的女人,居然就是身份无比尊贵的长公主,一个个吓得不轻,一边去催人去请还没歇下的步染,一边恭迎房薰入府。
步染得到了消息,赤脚跑了出来,“薰姐……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她们一个多月前分别时,两个人吵得不欢而散,而如今房薰突然出现回了皇都,又出现在她的府邸上,这让惊喜盖过了一切,心中只有激动欢喜。
可是当看到面前这个人时,步染嘴角的微笑停顿无踪,“薰姐——!”
房薰把自己油油的头发拉到一边,露出了沾满尘灰的脸。她在昏暗的灯火下静静凝视了步染片刻,才道:“若不是我现在这么脏,我真想抱抱你。”
步染从未见过房薰有这样狼狈的时候,顿时眉头紧皱,喝道:“烧水去,都愣着做什么啊?还不伺候长公主沐浴!”
“我不要别人伺候……就你进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步染与她眼神对视,确认了她的意思,立刻改口道:“东西备好,直接送到我房里!”
房薰走了进去,仍不忘回头叮嘱,“染染把鞋穿上。”
步染身为家主,在抬水桶进来、倒热水的这短短的一会功夫里,她先是打发了府中听闻消息过来给长公主行礼的步家人,再派人去皇宫与皇姨报信,并拿自己手符调来皇都守兵,进入步府保护长公主。
做完这些,热水新衣都已备好,步染赶走了所有人,亲手关上屋门,走到水汽氤氲的浴桶边。
房薰已经把身子埋进浴桶里,她胳膊趴在浴桶的边缘,下巴枕在交叠的双手上,头发似乎刚刚在水中浸过,还在往浴桶里滴水。
步染搬来个凳子,坐在她的浴桶旁,捡起她打结的头发,帮她一点点捋顺梳开。
“薰姐,发生了什么事?我从没见过你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步染专心理着她的头发,“慢慢说,我在这呢,你别慌。”
房薰呆呆道:“我这几日一直没睡,没日没夜的赶路,就是想赶回你身边……染染,你说,咱们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然后做这许多莫名其妙的任务呢?”
步染的手停了下来,“薰姐,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富甲天下,武林至尊,登基为帝……我们要做的事情,最终的目的是什么?”房薰语气茫然,“我们在这些领域取得更大的占比,薇塔要我们取代的对手一直是谁?这些年,我们隐隐摸了个边……却一直摸不到最核心的答案。”
“我一直就隐隐有预感……知道这些事从来不简单。”房薰的声音开始颤抖,“直到我这次在西雁关修水渠,不小心挖出来的古墓里见到了一幅画……才终于、才终于……”
看着步染疑惑的神色,房薰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将这个骇人真相展露出来,“那画已随葬七百多年了,断无伪造的可能,而那画上的人,居然是……是小池大夫!”
步染迅速冷静下来,“薰姐,或许只是相似之人?相貌相似,这并不能说明……”
房薰尖叫道:“不会错的、不会错的!在我看到那画的一刻,薇塔给我发布了新的主线任务——她叫我协助清除编号为Y000的superbug,那bug就是池罔!”
这消息太过骇人听闻,看见房薰这个反应,步染已经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
“但最可怕的……最可怕的,不是他是一个长生不老的怪物,而是……那和尚的反应!”
房薰那极力隐藏的惊魂未定,终于在最信任之人面前毫不保留的爆发了,“他一直知道这一切!他一直知道!我早就说过,他和小池大夫有些羁绊,我看见他亲手抱走了小池大夫,是他销毁了那幅画……染染!我们面对的都是什么人啊!薇塔到底在利用我们做什么啊?”
呆愣过后的步染,看着房薰流下了恐惧的眼泪,“你知道我为什么一路连觉都不敢睡,拼了小命的往回赶吗?是因为我知道了那和尚要做什么……”
“你还记得三年前的武林高手榜吗?子安拜访了其中一位在榜上,于西雁关多年隐居的名宿,可是那和尚走后,那名宿就没有任何原因的陷入昏迷,遍寻良医,却至今治无可治!”
房薰发抖道:“然后下一个,是佛门掌门固虚法师……他们不都说,固虚法师是子安的师父吗?但他也只是回去了佛寺一趟,见了固虚法师一面,佛门掌门就陷入了相同的情况。”
“我、我在皇都,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收到……”步染没说完,突然手脚发凉的想明白过来其中道理——因为房薰回来的速度,比她的消息传回来得还要快。
“和尚是按照武林高手排名的单子行动的,我是第三、我是第三……下一个、下一个会不会就是我了!”房薰哭得狼狈,此时却也完全顾不上了自己的模样了,“他这是在做什么?薇塔重新联网的进度已经到了72%,在断线模式下,我们如果死在这里,就永远回不去了……我知道这么多,他会不会杀了我?”
步染骤然起身,急促道:“我去……我去调人,不!我们即刻进宫,宫里有森严的守卫,现在宫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没用的,染染。”房薰抹干脸上的眼泪,“以他的武功,入皇宫如同逛自家后院,叫再多的人保护我们,也依然阻挡不了他来去自如。”
“排名前十……前十的高手?”步染神色一怔,焦急道,“风云铮庄主、流流……对,还有房流!他必须也和我们待在一起!我这就叫人……”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外面的声音打断。
“家主大人,”屋外的婢女轻柔的敲响了房门,“府外有一位僧人……自称法号子安,在外面求见您和长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