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池说到做到,真的跑到了一个高坡,才停下了脚步。
被他以玉佩相逼,说遛就给遛出来的庄衍,显然觉得这件事也让他很没面子。
他脸色并不好看,“尉迟大人,直接明说条件吧,要怎样你才愿意将我娘的遗物还给我?”
小池就站在坡边缘,听他这样说,将伸出在高坡外拿着玉佩的手,又向外面试探着伸了伸。
庄衍:“……”
小池无赖道:“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见。”
“你到底想干什么?”庄衍已经有些不郁了。
侧头想了想,小池居然认真回答了这个问题,“我啊,这一辈子一直在想自己要干什么……现在终于不用想了,那就随心所欲的任性一次吧。”
庄衍眉头深缩,他从没见过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小池,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应对。
硬抢行不通,那他还能怎么办?
小池看着庄衍表情严肃冷酷,心突然把手向外一探,作势要摔玉。
庄衍自然不会无动于衷,着急之下,脱口而出了那旧时的称呼:“小池!”
在庄衍心惊胆战的注视下,小池收回了自己的手,将玉佩拿回了比较安全的地方,满意的笑了,“这就对了,好好说话不行吗?”
庄衍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下了小池的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看着面前眉目张扬的人,庄衍只觉得这个人与他印象中有太多不同,叹道:“以前竟不知道,原来你性子这样张狂。刚才你与我臣下在中军帐论辩,我在帐外听到,都不敢相信那是你会说的话。”
“非是我张狂,我本性也不是生来便如此的刻薄。”小池收了笑,“只是当年在我做王子时,没人敢对我不敬。后来到了你身边,若是有人嘲笑我、看不起我,你就一定会为我出头,所以我只需要温柔和顺就够了,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有你。”
小池态度柔软下来,傍晚的阳光温暖了他的眉眼和声音,“以前总是有人护着我,现在不一样了,我只有自己一个了……他们欺负我,你不会护着我,我就必须保护自己了。”
庄衍本就紧皱的眉毛,更是抽紧了一下,他面上表露出来不耐烦的神色,那是他用来掩盖自己刚刚瞬间怔忪的伪装,“你有事快说,我没有这么多时间陪你胡闹。”
站在他不远的地方,小池看着他,收起了那些锋芒毕露的棱角,漂亮的眼睛里,流淌的是安静隐蔽的心声,“少爷,我没有胡闹,我就是想见见你。”
庄衍:“……”
小池身体细瘦纤长,高立的衣领里仍能看出他尖尖的下巴,在这一套隆重的正装里裹着,显得愈发体态风流,几有不胜衣之态。
这两年,他憔悴了许多。
这一刻,庄衍没来由的开了片刻小差。
沐北熙待他不好吗?他在江南两年多……过得不开心吗?
他还是与以前一样的夺目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轻易成为人们瞩目的焦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吸引大把的男人女人为他沉迷。即使庄衍心中仍是意难平,却不得不承认,小池脱掉伪装恢复原本的性情后,比原来更迷人了。
只是美则美矣,心却太狠了,心机算计更是让人不敢随便接招。
小池深吸了一口气。“少爷,我想和你……道一声罪,我那年……不该骗你。”
他曾经以为这句道歉会很难说出口,可是他必须要说。因为现在不说,他怕以后不会再有机会说了。
话说出口了,也就撕开了他一直藏起来的一角真实,“我知道你大概不会原谅我,我也不是来求你原谅的,就是和你说一声我做错了,以后我再不说了。”
会听到这句道歉,庄衍完全没有一丝预测,两年前分别时强硬的对峙仍历历在目,这样意外的开场,让庄衍心中立时便起了波涛汹涌。他面上强装着平静,还没来得及体会这复杂的心境,这口不上不下的气就又被小池给哽住了。
庄衍直觉觉得有什么不对,以前怎么就没看出他是这样霸道的人?合着自己愿不愿意接受,都得在这里站着乖乖听他说?
然而还不等庄衍想出来自己该说点什么,小池又已经收发自如的接上了下一套攻式,“我刚刚在你中军帐里说的,其实有一句话,我那个时候没有说完。”
小池漆黑的眸子,直直的盯着庄衍的双眸,他专注的模样,给人一种他仿佛仍是深情如旧的错觉。
他酝酿了一下,“我曾说,你军帐中没人有立场来议论我,但我还有后半句没说……在我心里,只有你有资格指责我,我只能被你骂。我……今日看你模样,与当年变了许多,人冷了很多,更难揣测了,也更有一位上位者的模样,我……能再见你,真的很开心。”
他说这句话的模样,甚至流露出了微不可见的、转瞬即逝的哀伤,庄衍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庄衍向后退了一步,他本以为自己在这漫长的分别里,早已练就铁石心肠,即使再见到这位曾经耳边厮磨的爱人,也可以神魂安定,波澜不惊。
可他虽然进步了,这两年里小池却也没搁置修炼,深谙行事刚柔并济之利,不过几句话,就把他的心扔到油锅里从上到下的翻了个个。
沉默许久,庄衍才沉声道:“当年与你相伴时,我却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你,亦是我识人不明……当年之事,我不想再提了。”
小池握在手里的那块玉佩,自己曾经多少次亲自挂在他的脖子上,他为小池戴上后,手指搁在玉佩边缘时,甚至都分辨不出手下的玉和小池的皮肤,哪一个更温润细腻。
小池人站在坡上风大的地方,被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都被吹得有些凌乱了,却反而给他多添了几分真实。
在小池表达了和解的意愿后,便将所有的选择权还给了庄衍。
而看着满天云霞下的人,庄衍心中起伏许久,突然就领悟了一个道理。
如今横在他们之间的,不是谁的父辈欠了谁,不是彼此谁隐瞒更多,也不是谁亏欠更多。
而是他对小池的感情是否拥有足够的厚度,去冲破所有理智告诉他的不合适,去无视所有人的反对和议论,让他愿意重新靠近、握住面前这人伸出来的手,去试着淡忘过去的伤与罪。若是舍不得与之别离,便只剩下再次团聚。
现在的小池,是他最真实的模样了,庄衍曾经以为自己喜欢的是他的温顺、脆弱和精致,并为此深陷不已,而如今他回想往事,却觉得或许是自己的本能早就先于眼睛认出了小池的本性。而他不自觉的,总是会被这类危险而美丽的物事所深深吸引。
现在的小池更强大,更恣意,也有着以往从来不曾见过的莫测和魅力,让他每一刻都想逃离,不再重蹈覆辙,却也每一刻都在想靠近,想牵住他的手,然后带他走。
小池突然走了过来,他将善娘子的玉佩,重新塞回了庄衍的手里。
没抬头,他只是盯着庄衍的脚尖,轻声说:“这就还给你了,我已听说你有联姻的意图,那么无论以后你是想娶张姑娘、李小姐,又或是你还想再娶个男妻,你都能把这象征‘庄夫人’的玉佩送出去了。”
没想到小池这样轻飘飘的,就把用来辖制他的玉佩主动递到了他的手上。庄衍还愣着,小池却重新退后两步,小声道:“玉佩就是原来那个,我好不容易找人才修好的,不是仿造……这次,我真的没骗你。”
若是直到这之前,庄衍心中虽有动摇,却还能撑得住表面的无动于衷,可现在小池这一招,却给予了他最后一击。
庄衍哑声道:“小池,你……”
这一刻,小池看着庄衍的表情,突然就释然了。
他觉得他的生命里失去过那么多,曾得到过的、他想珍惜的,其实在最后也回来了。
于是他便笑了,那笑容里看不出任何苦涩,只有安详的喜悦。他走上前去,轻轻推了一把庄衍,“你出来够久了……回去吧。”
庄衍不解的看着他,他不能理解此刻的小池,不能理解他身上如天边余晖一样温暖的平静。
“少爷,你看到坡下那片茶园了吗?茶园里还开着一家甘泉厅,沏着自家茶园里出的茶,很是别有一番韵味。我来时路上偶然遇见,觉得喜欢,便买了下来。”
小池神色温柔,似在低语,“我想在茶庄里……住上几天,若是你有空,便过来看看我,好吗?”
庄衍起伏的胸膛渐渐平静,他压抑着汹涌的情绪,过了一会,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模糊的回答道:“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庄衍一眼都不敢再多看小池,转身落荒而逃。
他不断告诉自己“三思慎行”,却也几乎在同时就预测到自己不久后会出的选择,更因此唾弃自己意志的薄弱和动摇。
庄衍一阵风的离开,却不知道他身后那人一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大地尽头,依然固执的等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开。
他一直等着,一直等到天全黑透了,却等不回来那个人。
到了最后,他依然没把自己身体的真实情况告诉庄衍。
他有自己的骄傲,并不需要庄衍念在他将死之人的份上,对他改变态度,若是庄衍愿意来,必然是全心为他而来,而不是施舍温情或垂怜。
不……其实不来也很好,只是……
只是小池第一次感到害怕了。
他怕自己就要等不起了。
他轻声呢喃:“你来不来?少爷,我一直在茶园里等你,我就要死了……你知不知道?”
夜那么凉,铺天盖地的黑暗吞没了他,他突然觉得冷,便抱紧了自己的双臂。
同一时间,在西雁关外的破庙里,被薇塔带入精心编制的幻境之中的池罔无法摆脱,在睡梦中也在痛苦的挣扎,却被和尚紧紧的抱住。
他听见池罔的呢喃,“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庄衍,你转头看看我啊……看一眼就行啊……”
子安紧皱眉头,凝神细听,砂石只着急的围着他团团打转。
“一个人……又是一个人。”池罔的声音很轻,却清晰的传入了子安的耳朵,“我不想再一个人了……这么多年,我好累啊……”
子安怔住了。
“少爷,你来茶园看看我啊,你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不来啊……我在等你啊,一直在等……”
子安终于知道他陷在何处了,而如今他能做的,也只是在池罔耳边,用最让他能感到熟悉安心的声音,一遍遍的安抚道:“我来了,那年……我真的来了,我去茶园找过你的,你还记得吗?”
子安心急如焚,却听见砂石迟疑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喂,淫僧……鸡爪子的攻击太过频繁,我必须从小池这里脱离,回家亲自进行防护,这边……交给你行吗?”
子安点了点头,砂石不再耽搁,一转眼便消失不见了。
“小池,你是我见过最坚韧的人,走出来,那些是假的。”子安擦拭着他脸上、脖颈上的冷汗,“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只是你要快一点,我们时间不多了。”
他像个受伤的小孩子,蜷起来自己的身体呜咽道:“庄衍……”
“我在。”子安俯身吻了吻他的额头,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别怕,少爷在。小池,其实……我一直都在。”
池罔眼睫微微颤动,片刻的光明转瞬即逝,可是在重新陷入黑暗前,他却记住了额头上的那个吻。
也记住了那个在他灵魂中镌刻的那个声音,对他说出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