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诸侯时桓其人极为神秘,每当他出现时,必有大事发生。
沐北熙当年与小池提起这个人时,神色间的郑重,足以昭示他对这个人的戒备和关注,“即使你从来没见过时桓,当你看到他时也能把他认出来——只一眼,你就会知道是他,他就像一件匠人打造出来的石雕,从头到脚都是完美的,没有表情,没有动作,几乎不像一个活人。”
所以当小池看到他的那一刻时,便想起来沐北熙说过的这段话。时桓只是站在角落里,他存在在于此,却又像完全不存在一样,屋内的烛光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打在墙壁上,诡异的连一片影子都没有留下。
明明屋外有玉匠的徒弟和自己的下属,可进来这么半天了,小池不仅没看见有人进来,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眼前的一切都太过诡异,不能用常理理解。小池沉声问:“你是人是鬼?”
时桓的眼神空空的,没有看向小池的脸,他的眼光落在小池手里那块玉佩上。
那被玉匠断言“要大罗神仙下凡,施法才能恢复原样”的玉佩,已经复原了七八分完整。玉雕上原有五种不同的药材,以细腻精致的浮雕展现出来,但那些突出来的部分,曾经被小池摔成一处处的缺口,现在正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细密的修复着,碎裂的几片仿佛被离奇的力量从里面贴合在一起,表面最后的细纹也在缓慢的消失着。
这明明是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小池两年间遍寻能工巧匠,却从没有人能打下包票,敢夸口将这块玉佩完全修复成原来的模样。
而这奇迹如今就在他眼前、在他手里发生。
这景象几乎令人恐惧,玉佩仿佛成了精在自己修复,若是换个胆小的人,怕都能把这闹鬼一样的玉佩扔出去。但小池只一怔,却将它更小心的捧在手里了。
“你在做什么?”小池眯着眼问。
或许是小池穷追不舍的追问打断了时桓,当时桓将眼睛移到小池身上时,小池手中的几乎要完全修复好的玉佩,突然从中间裂开,变成了两半。
而那假作忙碌的匠人,在失去牵制后,也重重倒在了地上。
“如你所见,我在修复玉佩。”时桓终于开口说了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与他微微动着的嘴唇有着极不协调的感觉,“而你,打断了我。”
这个人,和他平生所见过的任何其他一个人都不同,小池皱起眉头:“……处心积虑想谋我命的人,居然会帮我修玉佩?你……”
这里发生的一切,显然都让人无法理解,小池看着手里的玉佩,从四分五裂、残缺不全,到现在浮雕复原、一分为二,依然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此时断面整齐光滑、落在小池手中的两片玉雕,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重新贴合在一起,过了一会后,时桓眨了下眼睛。
玉佩被复原成原本的模样,除了上面几丝仿佛被刻意留下的细纹,再也看不出它曾经被摔成无数个碎片的痕迹。
……除非是大罗神仙施法,玉佩才能复原。但眼前的人,不是神仙。
时桓毫无起伏道:“不是我想杀你,是秩序的需求。为了永恒的稳定,需要适当的牺牲。”
“……你在说什么?你要是不想杀我,那小羿又怎么会送到我手里来?再早些时候,为何你又故意引起庄侯的注意,想借他之手将我除掉?”
“你的重点错了。”时桓淡漠道,“我从不曾存在过,是不是我做的,并不重要。”
小池觉得他们两个人中,大概是有一个疯了,这几乎不能算是一场对话,他们两个人驴唇不对马嘴,都只是在单方面的自说自话。
“我虽推波助澜,但时至今日,却是你的选择,你并不无辜。”时桓语调平平道,“我没在玉佩上做手脚,你最后的心愿,我愿意成全。”
小池立刻冲了过去,“你什么意思?等等!站住——”
只是一眨眼间,时桓就消失了,他身后是墙角并无门窗,他却就这样离奇的消失不见了。
门口有人进来,见到屋子里只有一站一躺的两个人,顿时一声大叫,“——师父!你把我师父怎么了?”
小池闪身躲开情绪激动的匠人学徒,再一次惊疑不定的望向已空无一人的墙角,几乎怀疑刚才的一切是一场幻觉,但手中修复好的玉佩,却提醒他刚才发生过的是真实。
他留下一笔丰厚的报酬,便带着人离开了。
第二日赶回西雁关的住处时,他果然见到了沐北熙为他请来的江北名医,已经在他住所里等候了。此时的小池心烦意乱,本不想去理会那个医生,却没想到那大夫很有脾气,冲出来对着小池中气十足道:“你到底看不看病?看的话就快点看,让我早点回家去!我一家老小都在江北,大半个月路途的折腾过来,一身老骨头都要散了,家里都惦记着呢!”
下属呵斥道:“不得对尉迟大人无礼!”
小池见老大夫胡子花白,年纪这么大被“请”过来,估计心里也不痛快,于是抬手制止了下属的发难,疲惫道:“既然如此,那就现在吧,麻烦你费心了。”
老大夫姓秦,能被沐北熙专程送过来的人,医术绝对不会差。果然在望闻问切后,老大夫面露讶异,“年轻人,你才多大年纪,怎么就……”
小池平静的问,“您直说吧,我还能活多久?”
老大夫看了他一眼,态度也不像刚才那样激烈,语气缓和了许多:“你……最多只一个月了。”
“只有一个月了吗……好快。”小池叹了口气,脸上却全无恐惧之意,反而似乎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个事实。
小羿已经从里掏空了他的身子,现在就一层皮囊撑出一个无碍的假象,然而这最后的假象,也即将崩塌。
在西雁关跟在小池身边的人多半是罗鄂人,忠心耿耿地侍奉着这位带族人走向新生的故国王子,他们在江北待了许多年,因会说汉话被选到小池身边,此时听了老大夫的诊断,顿时惊恐得连汉话都忘了,叽里咕噜一串罗鄂语脱口而出,差点气得要剑指老大夫,却忘了人家老大夫根本听不懂。
姓秦的老大夫,也露出了些不忍之色,“好好休养,或许还能再多撑一个月。”
小池摇了摇头,摸了摸那被他层层包好的玉佩,“给我备一个月分量的化功散拿来。”
下属抹着眼泪去了,拿过来后被却见小池已经命人牵来了马,顿时一愣,“尉迟大人,您这是要去哪里?”
小池接过化功散,翻身上马,“替我好好谢谢这位秦大夫,派人护送他回去……我要回一趟江北。”
下属还来不及说出让他不要劳顿、好生修养的话,就见小池一骑绝尘,如离弦之箭一样离开了。
他见自己拦不住,也只得含泪遥望王子离开的方向,目送他远去。
半个月后,小池赶到了禹水城。
沐北熙从公案中抬头,“……尉迟到了?请他进来。”
小池走进来时,正听到有人在向沐北熙禀报,“购置良马一事,或许可与北地山脉的胡人部落牵线,江北的马,如今都掌控在小庄侯的手上,我军无好马,没有可以与之匹敌的骑兵……”
“涉及军需战备,自然不可懈怠。”沐北熙见小池进来,打断道,“此事你多用心,我晚上与你商议,先退下吧。”
那人退出去前特地看了一眼小池,小池虽然风尘仆仆,却依然容色出众,沐北熙态度十分自然的招呼道:“怎么突然来了?我为你请的大夫……”
小池打断道:“对峙两年,如今江北格局大致已定,差不多也是你与庄衍各自休养生息、养兵蓄粮的时候了吧?”
“你在南边,却对这里也看的很清楚。我确有此意,若能停战两年,恢复往来贸易通商,自然是很好的。”沐北熙夸了一句,“这几年看你在南边的政绩,实在是非常亮眼,我都有点不舍得你早夭了,你好好养养身体,再多干几年吧。”
江北气候比南边寒冷许多,在这初秋的季节,已经起风了。
他穿得衣服单薄,手脚都是冷冰冰的,身体也是凉的,可是此时他的心,却无比滚烫。
“沐侯,我……”小池难得吞吐,他一咬唇,逼着自己说出来意:“若有意与庄衍签署停战之约,可否让我作为使者前往?”
沐北熙回头看他,“这么着急跑回来,就是为了与我说这件事?……你的身体,已经到了不能再拖的程度吗?”
“我平生夙愿已了,到了最后……”小池垂首默认,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道,“还想……再见他一面。”
沐北熙也有些触动,点了点头道:“可以,我会派遣使者,与庄衍提出停战之约。”
“多谢。”
沐北熙叹了口气,“好久不见,就当老朋友在一起,下午我们随便叙叙旧吧。”
两年前禹水城破时,沐北熙曾在众目睽睽下扛着小池回城,再加上小池的容貌,这些年便有了些难听的流言蜚语。
可与外面猜测的不一样,沐北熙重用厚待这个罗鄂王室之子,不是因为他们有龌龊关系,而是这两个聪明人之间有些隐蔽的惺惺相惜,他们说话做事都有不需宣之于口的默契,共事和相处时,都让彼此感到舒服。
小池想想自己走到最后之时,也就只有这个沐北熙这个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朋友的人,能说上几句话了。
他突然就很想找个人说说话,他不想就这样在世上无声无息的走一遭,等到入土之后,都不会有人愿意想起他。
沐北熙留他用饭,他便接受了,吃饭时还饮了些酒,小池担心自己饮酒后,会不小心碰坏那修好的玉佩,便拿了出来,请侍女暂时替她保管收好。
沐北熙没有多喝,他晚上还约了人商谈要务,正准备暂时离开时,眼光却突然停在了上面,“这是什么?”
“是个玉佩……有人帮我修好了。”小池简短的回答,“不说了,置办军马可是大事,你先去吧,回来再聊。”
沐北熙转念一想,就知道他说的玉佩是哪一个了,除了那个对小池有特殊意义的,其他的玉佩碎了也就碎了,再收一个便是,又何曾需让他大费周折的修复?
沐北熙顿时感到惊奇,“碎成那样,还能修好?”
“是,居然还与时桓有关,我到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太真实。”
“你说谁?”沐北熙动作顿住了,他微微变了脸色,重新坐下,挥挥手道,“所有人,下去!”
小池意外的看着他,“你晚上不是有要务?”
“那些事一点都不重要。”沐北熙眉头紧锁,“把他对你说的话,全部告诉我!一字一句都不要漏下!”
与时桓的会面极其短暂,小池只用了一会就说完了,可是沐北熙几乎是不依不饶地缠着他回忆复述每一个微小的细节,直到深夜,确定小池将他所有关于时桓的信息都说了出来,并亲自验看了那块“白首不相离”的玉佩,确认没有端倪后,才久久的陷入沉默。
沐北熙眉头紧皱,“我想不明白,以我对时桓的多年了解,他每次出现从不做无用之事。他会为你修复玉佩,而这玉佩又没有蹊跷……此举用意何在?”
“若在寻常人身上,这更像是一种补偿……”沐北熙在地上来回踱步,“可‘意气用事’,是最不可能出现在时桓身上的。”
在小池印象里,已到而立之年的沐北熙,是一个遇事沉稳,沉得住气的人,这还是小池第一次见他也有坐不住的时候,满地溜溜的打转。
在此之前,小池从没与时桓有过真正的交际,不像沐北熙这样对他熟悉,关于时桓之事他大都不明白,因此也只是静静的听着。
“他说他从不存在,为了维持秩序……需要牺牲者?”沐北熙骤然回头盯着小池,目光灼灼,“他是什么意思?”
小池淡然回望,两个人对视片刻,沐北熙也明白过来,他就是问小池也不会得到答案,便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天色已晚,我府上给你准备地方,你就在我这里歇息吧。等到庄衍那边一有和谈的回复,我便告诉你。”
沐北熙叫人为小池安排了单独的房间,小池便睡下了,他一路快马加鞭从西雁关外一路赶到江北,也是十分疲惫。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已经快到正午了,他自己都没想到会睡得这样沉。
沐北熙没来见他,给他扔了一堆江北的折子看,意思是让他尽快熟悉这边的情况,同时还托人给他送了好消息,“已经派人与庄衍接洽了,他同意进一步见面相商,地点定在禹水城城郊外外,时间是三日后。”
小池藏在袖子里的手攥紧成拳,顿了片刻,才轻声道:“我知道了。”
禹水城城郊外一直有庄衍的驻军围困,逼着沐北熙在江北的一两座城池,彻底变成了孤城,与江北其他城池断绝往来,使得一应物资必须走船运从南边过来,虽然运输费用贵了些,但也不是不能解决的问题。
春夏秋可以走船,但若是一到冬季无法通船,就变得极为棘手了,沐北熙硬挺了两个冬季,今年冬天实在是不想再遭一回罪。
而对于庄衍来说,他的军队在城郊外长期驻扎,虽然已经清空附近住户,征收他们的土地用作军屯田,以此就近贴补军粮消耗,可是即使是这样,长期围下来这边的费用和粮草,对庄衍来说也是不小的负担。
此次休战,双方皆有意愿,但谁先第一个扛不住放软态度,底气便不如另一方足了,更会失去一定的话语权和主动权。
只是谁也不曾想到,沐北熙愿意先认这个软,不过是为了让一个人完成最后的心愿。
三日后,城郊铁骑列队,肃容“欢迎”身入龙潭虎穴的使者。
身着繁复官服正装的小池,看着眼前这些或熟悉、或冷漠的面孔,面对着各种好奇或鄙夷的视线,仿佛浑然不觉般独身前行,即使是行到中路,被边上骑兵纵马嘶鸣恐吓,也面不改色,徐徐而行,不坠半分风姿气度。
两个时辰后,在中军帐批阅文书的庄衍,冷漠的问道:“沐北熙的使者,可到了?”
副将禀报:“已经到了,已按照侯爷的吩咐,放在边上晾着呢。”
两年过去,庄衍脸上的轮廓,比以往多了许多冷峻和肃穆。他专心致志的看着手中的信件,不慌不忙道:“继续晾着。秦伯可回来了?”
“秦老大夫失踪月余,已被沐北熙放回来了,倒是没受过什么折磨,听他说,只是被押送到南边去看了个病人,路上吃了些奔波之苦,人黑瘦了些,却没有大碍。”
“秦伯是我娘亲在世时的师兄,如今年岁已大,早就不出外诊了。路径禹水城,不过是想过来西边投靠儿子安度余生,就被沐北熙强行带走……”
庄衍的神色不怒自威,“秦伯与我母亲多年故交,沐北熙行事如此嚣张轻狂,这是完全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竟真当我江北无人了?你派人带礼,好好替我去抚慰秦伯,等我此间事了,定会亲自登门拜访。”
“是。那使者该如何处置?”
庄衍头也不抬道:“再过两个时辰,随便派个人去打发了。既然到我这里议和,就得先磨磨锐气,让他们在这里住着,态度恭恭敬敬,但每日别给太多吃食用水,不准离开或者私自与外界通信,先饿上几日再说。”
副将领命而去,庄衍又叫住了他,“对了,沐北熙派了几个人?”
“一个。”
庄衍一哂,“他倒也清楚里面的门道,知道派一个来,和派十个来,其实没有太大差别。但真敢独身前来,也是勇气可嘉了……他派来的是谁?”
副将一时没有说话,庄衍提笔蘸了墨,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他抬头看向副将,却看见他一脸犹豫之色。
庄衍道:“没听见我的话?”
“侯爷息怒,末将不敢。”
副将半跪请罪,神色不忿道:“这次沐北熙派来的使者,是……尉迟望。”
于是庄衍提起来的那支笔,便再没有落到纸上,浓重的墨滴落其上,晕开了一团触目惊心的漆黑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