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那年的小池被沐北熙打晕后带走,一路向西疾进。

庄衍在当天夜里听闻离魂杏林大火,便已知生变,而元港城港口更是有人来报,江边巡视的人看到了南边离开的渡船,这让庄衍确定了这奇袭登陆的敌人——正是南边的沐北熙。

与沐北熙五年粉饰太平的结盟,终于在这一刻被彼此撕下了伪装。

他当机立断率领骑兵驰援,意图与庄侯部下进行夹击。但他一路西进,在已经不复存在的离魂杏林里见到满地焦尸,又捉拿了庄侯已作鸟兽散的万人步兵队伍中的人审问,终于确定了他的推测。

但他不曾想到的是,他同时得到了一个令他不敢置信的消息。

他艰难地吩咐道:“放信鸽回去……问我夫人是否在家。”

江北骑兵精良,庄衍已追击至沐北熙急行军数十里外,沐北熙一刻都不能耽搁。

“所以现在,我们面临多面交战的风险。”沐北熙全副披挂,在军议会的地图上,指出了即将分兵交战的几条前线,“我已留下队伍,如果时桓在南边对属地进行攻击,我们的人只能坚持五六天,届时无论西边什么样子,我都必须引兵回援。所以……能否在江北留住,取得未来十年、二十年的战略要塞,就要看我们这几天里能做到哪一步了。”

“除此之外,我们还要在江北与庄侯旧部,和庄衍的精锐骑兵为敌。我们在这个情况下,面临着必然的取舍。”

“放弃杏林附近百里领地,拱手交还庄衍,然后继续往西边走。”小池掀开幕帘,走进了军议会。沐北熙此次出行并未随军带领参军,只带了武将,也没人认识小池,见他出声,顿时所有的眼睛都移向了他。

小池脸色比往日苍白,显然是因为肋骨断裂的伤口仍在作痛,他眼睛盯着沐北熙道:“我们去占禹水城,此城在你手中,便可轻易掐断江北东西两边的往来。趁现在庄侯在我们手里,他的旧部乱成一团,正可趁势追击,只要能拿下易守难攻的禹水城,你可稳坐江北数十年。那个城守的性格我有所了解,最是会审时度势,想必会做出顺应时事的选择。”

沐北熙发话,便肯定了小池可以参加机密会议的资格,“依你的意思,便是要放弃禹水城和离魂杏林方圆百里所有的土地,拱手相让给庄衍?”

“你也守不住,你的急行军才有多少人,你自己知道。”小池嘲讽道,“与其勉强分兵防守,不如直接团聚所有兵力,一路杀向禹水城,若能在庄衍到来前打下此城,那庄衍就只能无功而还了。”

“哦,那如何在庄衍到来之前,用这样有限的时间将禹水城拿下来?”

池罔漠然回答:“这便是之前,你非要留着庄侯那畜生一命的缘由了 。”

沐北熙慢慢笑了,“不和庄衍交战,向西作战,占一城而缓图江北……你的献策,我采纳了。诸位将军,容我介绍这位新参军,他是故罗鄂国的王室之子,尉迟望,于五年前向我投诚,尽可相信他。”

两日后,急行军已至禹水城下。

禹水城阴雨连绵,空气十分湿闷,配合着现在动荡的局势,令人心绪烦躁压抑。

江北精锐骑兵日进百里,再有一两个时辰,庄衍便可驰援禹水城。

沐北熙的时间不多了。

他递给小池一袋雪莲子。

“这是什么意思?”小池皱眉问道。

沐北熙平淡道:“能帮助你保持神智的东西,功效或许不大,但吃些总无坏处。若你次次失控,我可不是每次都会帮你的。”

小池接了过来,掏出一把雪莲子塞进自己的嘴里。他回望自己来时的方向,知道再过一会,庄衍就会从那边领军而来。

“让我见识见识你的能耐,尉迟公子,请吧。”

禹水城的守军无庄侯命令,不敢擅自出战,便紧闭城门,拒不应战。

可是当庄侯被推到阵前时,禹水城所有的军将都陷入了慌乱。

小池提着双剑,走到被绑缚的庄侯身边,扬声道:“禹水城守军,你们看好了,这就是你们的主子。”

他持剑砍下庄侯惯常带着金扳指的那根手指,命沐北熙队中将军,将那足以证明身份的断指捆在箭上,射入了城内。

十指连心,断指之痛可是锥心刺骨,但庄侯居然一声不吭的硬抗了下来,他知自己今日在劫难逃,临到死时,看上去竟十分平静,也不愿惊慌失态,失去最后这一点体面。身后军士见状也不得不感叹一声,庄侯这一生也算是个传奇人物了,果然不同寻常。

城上人显然已从这金扳指确认了庄侯的身份,显然已慌了分寸。

庄侯往日掌权时,属下素知他行事肆虐,对他十分惧怕,庄侯依靠恐惧统领全军,其实对他真正忠心之人并不多。如今见他落难,自然不会为他拼命。

小池声音传了出去,“点香。”

一个香炉被放在了离庄侯不远的位置,一个士兵将一炷细细的香,插在炉中点燃。

“今日所有守城之人都给我听好,我一共备了十炷香,这是第一炷。”

“每燃尽一炷香,我便砍这畜生一根手指。等过一会我们打进去,所有今日站在城墙上抵抗我们的人,我就会砍下你们活着的家人亲眷的一根手指。十根燃尽,便十指齐断。”

沐北熙军队中随军的士兵列队而出,开始在空地处组装攻城车。

香炉里燃着的香,比寻常的香还要短一些,因此燃烧的速度更快。但即使是在燃香的这个短暂间歇里,小池也并没有等着。

他走到庄侯身边,缓缓问:“凌迟,你觉得怎样?”

第三根香几近燃尽时,士兵正在香炉里插入第四根香,那根细细的香上已溅上了鲜血,熄灭了那将然未然的烛火。

士兵正要去点火,却发现已经没有了这个必要。

——禹水城的城守投降了。

沐北熙一刻都不耽误,当即命领急行军入城,在庄衍来之前交替城防,彻底掌控这座城。

小池没有走,他已经沾染了半身鲜红,人就站在庄侯身边,剑尖滴下一滴滴滚烫的血液。

他已经听到了那由远及近的铁蹄声,轰隆隆宛若一场慢慢到来的地震。

身后禹水城的城门正在被缓缓的关上,如今仍在城外的,只有他和庄侯了。

远处出现了一排小黑点的骑兵,为首那人身影迅速冲从边界接近,小池看得见,那正是庄衍。

庄侯也看见了。

他这一生,从未有如此狼狈过的时刻,此时却露出了微弱的笑意。

这个笑容激怒了小池,小池红着眼将剑重新刺入他的身体,怒道:“你笑什么?”

满身血污的庄侯嘴角流下血,他说的话很轻,“你这一生,最恨的人就是我了。”

“废话,我恨你恨的梦里都在杀你,如今终于能手刃仇敌。”小池已经无法保持平静,他的神色扭曲,“为我父母、为我妹妹、为我所有的族人、为所有因你而不平之人报了仇!”

“看到你刚才的表情,我就知道……庄衍,已经成为你最重要的人了,对吧?”重伤的庄侯声音微弱,说出的话却能刺人心肺,“他在你一无所有时来到你身边,护你、爱你如发妻。如今你大仇得报,你可以说你对得起所有人……却独独对不起他。你想想,你利用他、杀了我,现在的他,该有多恨你?”

小池牙关咬得格格作响,“闭嘴……闭嘴!!”

庄侯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说出的话,却那样清晰的钻入了他的耳朵,“我笑的是,你为了复仇,将你最爱的人生生毁了。”

“你亲手将庄衍逼成了下一个我……是你!将他变成了你最恨之人的模样!知子莫若父,你且看着他的以后……哈哈、哈,这世间造化就是如此弄人,我怎能不笑……”

他没能继续笑下去,小池的剑尖刺穿了他的喉咙,所以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血流下来,弄脏了他的手,他眼睛红红的,拼命地保持着清醒,他呆站了很久,才将剑拔出来。

一匹马停在他的身边。

他看到了熟悉的战靴,熟悉的长戟。

却不敢抬头,去看一看来人的脸。

他听见来人声音嘶哑充血,那难听的声音,几乎让他辨不出来这就是他曾经朝夕相处过的人:“……为什么?”

小池没有立刻回答。

他听见庄衍后面的部下,那些他与庄衍成亲后还一起招待过、曾经在酒席间谈笑风生的朋友,此时充满厌憎的大声警示道:“小侯爷,离那个妖人远些!小心被他暗害!”

庄衍没有走过,他站在亲生父亲的尸体边,等待这同床共枕五年之人的一个解释。

“他爱你如发妻……你想想,现在的他该有多恨你?”

“是你亲手毁了他,是你亲手将庄衍逼成了下一个我,将他变成了你最恨之人的模样!”

庄侯临死前的话,像诅咒一样挥之不去的在脑海里疯狂回响。他的情绪愈发不稳,手中的双剑愈发握紧,却抬起了脸,露出了血红的眼。

然后他看到了庄衍,那穿了一身银铠的庄衍,静静的站在他的面前。

他想,他们离得这么近,可是他用尽余生时光,却再也不能走到庄衍的身边了。

庄衍那个时候的眼神,小池就明白了,这就该是他这一辈子不得不接受的惩罚了。

家国与情爱难两全,他选了一样,就只能放弃另一样。

庄衍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温暖,也没有任何光,执着的追问着:“为什么……小池?”

“我才不叫小池,我叫尉迟望!”他的声音随着身体发着抖,“对——你还记得吗?尉迟是王族的音译汉姓,我本就是罗鄂王室,这么多年,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却来问我……‘为什么’?”

“我的父王、母后被你爹逼得自焚,我的妹妹客死异乡,我的伴读心甘情愿替我被烧死,就是为了让我逃出来……我的族人……他们……”眼泪从他红得骇人的眼眶里流了下来。

“我不需要你的赐姓赐名,也不是你的玩物,哪怕是你给了我少夫人的名头做遮羞布……我本是罗鄂国王子,我本该与你就是一样的天之骄子啊——!”

他情绪太过激动,眼睛红的几乎要滴血,以至于此时的反应都迟缓了些,伸手将脖子上的挂着的玉佩扯了几次,才扯了下来,“你问我……我为什么杀他?对啊,我杀他……怎能只杀他一人,我要杀他所有犯我故国的兵将,我要毁他所有珍视的一切!”

小池此时的状态令人恐惧,他大睁着眼睛,已在失控边缘,死死地看着震惊的庄衍,“他最珍视的……是你。”

那善娘子传下来的玉佩,那他忍辱成为少夫人时时刻佩戴的定情信物,被他随手掷出很远,落在地上后,发出了一声脆响。

他没有转头去看。

白蝶花、首乌藤、不凋木、相思藤、离魂杏。

善娘子的殷切盼望,庄衍曾经固执的坚守,伴随着离魂杏林被焚烧殆尽、自江北灭绝后,终于成了一个荒谬的笑话。

那句“白首不相离”的承诺,和他曾贴身佩戴的玉佩,一同被摔成了碎片。

事到如今,他已经没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他居然在其中感到了诡异的解脱。

眼前血红一片,小羿的紊乱侵蚀着他的神志,让他终于失去神志。

“杀了……杀了……”小池对着庄衍喃喃道,“杀了你……”

可是那句“杀了你”,并没有被他真的说出口。沐北熙神出鬼没的在他身后出现,一掌劈晕了他。

沐北熙接住了小池缓缓软倒的身体,动作熟练的抗在了肩上,这才转身面对庄衍道:“有些话不能随便说,哪怕他不是这个意思,但发疯时说错了话,也一样会伤人至深……他最近有点疯,别太介意。”

沐北熙调整了下小池在自己肩上的姿势,微笑着说:“小庄侯……或者现在改口叫庄侯了。”

“沐北熙。”庄衍看着沐北熙,眼中的仇恨和冰冷令人望之心惊,“你们是什么时候,背着我勾结密谋的?”

沐北熙以神鬼莫测的速度回撤,庄衍追了几步,就被甩下了一大截。在一眨眼间,扛着一个人的沐北熙已经从城墙上爬了上去,顷刻后便站在了城墙上,冲着庄衍的方向远远喊了一句:“差不多五年了!庄侯,你来晚一步,禹水城已失。有我在这里,再往西的疆土你是注定打不下了的……收了你父亲的尸,便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