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罔往前走了一步,那河边反光之人也看到了他,借着江上灯盏浮光,认出了来人轮廓,显然也是有些怔愣的。
他们大概都没想到,会这样意外的再次相见。
小池模样没有变,看着却似乎瘦了些,似乎有什么事情压在心里。没来由的,子安便觉得他现在看到自己,其实是想过来说说话的,也不拘谈些什么,就是做个伴就好。
子安恍惚间,池罔已走到了他的身边,与他并肩站着,面向江中。
这一个情人爱侣才会相携共度的佳节,他两人这样的搭配,着实并不合适,可大概是夜晚的江面美得像一场梦,他们谁都没有打破这份安定平和。
微凉的江风吹拂在他们身上,池罔远眺江面,而子安却只垂头看他。
夜幕是最好的遮掩,他眼中的情绪,实在不像一个平静无波的僧人,但是他的放纵也只有那短短一瞬,便强行克制着收回目光。
七百年前的往昔就像这夜晚的江水,生生不息的冲向岸边,再一波波冲刷在心上。埋藏在冰冷地面之下的感情破土而出,已不是诵经念佛可以遏制的了。
他想起来越来越多的事情,便愈发不能自已。那记忆觉醒、人格混淆导致的混乱,他已经推演过几次解决方案,到目前为止……似乎只有顺理成章的接受,才是最好的方法。
那么一个对子安来说非常重要的问题,又再次浮上心头——他到底是谁?等这一切过去后,他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吗?
“盆儿,你今晚一直在看我。”池罔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却没有一丝不安羞赧,如江面柔和的夜风一样叫人无法提起防备,“看了这么久,好看吗?”
“好看……我与池施主去年一别,至今五个月不曾相见。”子安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很是温柔,声量却放得低了些,去掩饰那一份不自然,“……甚是想念。”
和尚会这样直抒胸臆,池罔也多少有些意外。他曾想过如果自己与这和尚再见面,大概会闹得鸡犬不宁,可是当这样的情况真真正正的发生时,却又是另一番感受。
在这和尚身边时,他能感觉得到莫名的安心。明明他身份未明,身上有诸多蹊跷,自己本该防着他,可大概是今夜江景太温柔,偏偏就让人不想争吵。
他状似随意的站在子安的身边,却封住了和尚的退路,“去年秋天带你去无正门那会,让你看我的纹身,可你为什么摸了我就跑?”
子安一下子变得有些局促,但他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以至于外表上看不出什么,“……是贫僧的错,冒犯了池施主,若是能让你出气,就给你摸……”
察觉自己失言,子安顿时停住了,“给你打回来出气,直到你满意为止……”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愕然感觉到,池罔的手真的搭在了他的后背上。
这和尚身材很好,平常有宽敞平凡的厚重僧衣罩着,只显得出身形高大,可是这一搭上手,却能摸出里面的力量。池罔在他的衣服上摸到了一片潮湿,便证明了自己的猜想。
子安被这突如其来的接触,猛然唤醒了想起不久前那接连数场活色生香的春梦的记忆,梦里的池罔在与他极为亲密时,也曾这样摸过他的腰腿脊背。想到这里,他的身体轻轻一抖,立刻握住池罔的手,把他从自己背上拉了下来,“池施主,要打就打……别摸。”
“摸你做什么?”池罔挣开了他的手,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我不过是闻到了血腥味,似乎是你身上的味道,夜晚天黑看不清,便摸到了你背上的血……你这是想哪去了?还真是个淫僧。”
淫僧理亏,他觉得自己现在应该离池施主远一点。思念是思念,但犯戒也是犯戒,再这样下去,他要受不了了。
“背上伤口这么重,怎么还不躺着休息?你体温略高,不该在外面折腾。”池罔似乎随意的将话题引了过来,“你一直好好在禅光寺修行,这是破了什么戒?”
子安沉吟不语,真相他不敢说,便只道了声“阿弥陀佛”。
池罔见他不答,沉默片刻,轻声追问:“叫你淫僧都应下了?破的当真……是邪淫戒?”
他什么都没说,可池施主敏锐得让人可怕,子安深吸了口气,绷紧了心神身体。
那日之事,池罔左思右想都觉出几分不对。先不说他全程毫无所觉,等到后来清洗身体上的那些痕迹时,竟没有一处不吻合当年庄衍在床上的习惯,心情便十分震惊复杂。
理智告诉他不可能,可是直觉……
没人能知道此时池罔的紧张,他知道自己该问了,却又不敢问的太明显,莫名其妙被人上了,却不知道那男人是谁,如今他却想去问一个各方面都不可能的和尚,他自己都能感觉到其中的荒诞不经。
“我问你,子安。”池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你去惩戒堂领罚那天是下午,我想知道你那天中午,身在何处?”
下午在佛寺,那中午自然也该在佛寺,这问题问得奇怪,子安却也认真答了,“我当时在禅光寺。”
那日江水还未化冻,是这几日破冰后才重新恢复的江上航线,他两人一北一南,更别说固虚法师在同日下午于众目睽睽之下棍打子安,那天的他,实在没有任何突然出现在江北紫藤村的可能。
池罔奇怪的问题,让子安心中无端有些不安,他温和的问,“怎么了,池施主?”
池罔摇头道了声无妨,他知道不能说的更多了,只得遮掩过去,就这两人在江边偶遇一事挑起了话头,“你这和尚动凡心了,为了过灯节,带着一身伤,都要往江边来凑热闹。”
子安接受了他的指责,目光重新看向江面,“我只是这几日自从听说过灯节以来,不知为何,这件事就在我心头念念不忘。”
有一个画面,一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那画面里只有当年的庄衍,孑然一身站在江边,寂寞地的望着满江花灯。
那样的孤独让他感到痛苦,是以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来江边一探,却不想真的能遇到池罔。
冥冥之中,似有天定。
可是当真的看见池罔站在他身边时,他不知为何,心情便沸腾滚烫,甚至还很想去牵一牵池罔的手。
……然后与他十指相扣,再不要松手,就躲在这无人会打扰的江边,共赏满江灯火。
那曾经是他与小池的约定,他们在成亲后的一年里,感情依然很好。庄衍带他去看江灯那年,两人却没能这样一直手牵手到最后。
事情始于庄衍察觉到有人跟踪,他便立刻终止了行程。他带着小池开始向人多明亮的地方走,他想在众目睽睽下,所有鬼祟之人,都不敢妄动。
可是没想到在这个过程中,他竟然会与小池失散了,街上人潮汹涌,他们的手没能一直牵在一起。
小池被人挤散了。
庄衍顿时急得一股火窜上,立刻沿着来时道路往回找去。只是他不知道,其实那来跟踪他的人只是个诱饵,目的便是引得他们失散,而在街上故意挤散他们的人群,其实都是小池提前安排好的。
庄衍对小池非常信赖,交予他打理的家业便不再过问,除非有难处需要小池主动开口。可是小池从没说过自己做不好,到了他手中打理的铺子、他整理过的军粮军饷细表,从未出现过一丝半毫的纰漏。
所以庄衍不知,短短一年间,小池就已经有足够的力量,能背着他做事了。
这一次,小池诱着庄衍来江南看灯,其实是为了一样东西。
甩开庄衍后,他逆着人潮而行,重新回到了江边,按照约定敲开了一家看似十分普通的江边渔民住所。
房中没有人,只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灯下有一本平放着的薄册子——《小羿功法》。
小池将它拿起来,迅速翻看几页,知道这就是他要找的东西,脸上现出喜色。他按照与这神秘人的约定,将怀中携带的巨款银票留在桌上,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他不知道的是屋顶上有一人,一直默默注视着他的动作,直到确定他拿到了武功秘籍,才动身离开。
沐北熙不教他武功,但小池从未放弃,一直寻找着就算是没有基础,也可以速成且大有威力的功法。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个月前他真的打听到了南边的一位神秘人,手中拥有一份这样的秘籍。
他便哄着庄衍来了南边,并千方百计的寻找了这样一个独自行动的机会。事关重大,他信不过别人,只好自己过来取,他将这本武功秘籍藏在了怀里,匆忙的走回街上。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他不过用了一炷香多的功夫,几乎算得上是不露一丝痕迹。
他收回脸上的冷漠,在一刹那间变回了那个柔弱的、需要人保护的罗鄂少年,慌张的在街上寻找着庄衍。
很快他便找到了他的庄少爷,庄衍一找到他,便直接把他抱了起来,抱着他往回走。
窝在庄衍怀里时,小池曾经回头看了一眼江面。漫江花灯,瑰丽若灿烂的银丝绣锦,这样的美景值得被铭记。
那年他与庄衍的约定勉强算是完成了,虽然只得片刻清欢,后来庄衍找到他后,也不在外面玩了,不由分说的带着他回去,将他护在了最安全的地方。
只可惜他好不容易来一趟南边,也没能好好赏景过节,等下次再来,却不知是何光景了。
后来世事难测,练成小羿的小池,却再也没有机会和他的庄少爷一起赏灯了。
七百年后的池罔多少心生感慨,默默叹了口气,故人早已化成枯骨葬在江北畔山,而如今能站在他身边的……却只有这个酷似庄衍的秃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