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身后的棍棒仍在落下,子安眼神从空中缓缓下移,盯着眼前那一片石板。棍子砸在他厚实的肩背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他只是忍耐着一声不发,仿佛在默默思考什么。

他心中有愧,不能与外人道,修行之人妄动凡心,再起淫邪之念,便是大罪过。

是以这顿棍刑,他挨得面不改色、心甘情愿。

砂石近距离围观,知道这固虚老和尚可没留手,他听那声音都觉得疼,但子安却一声不吭的忍耐下来,这种忍耐力,也是让人佩服。

仗着没人看的见他,砂石在旁边蹲下来,心惊胆战地看着眼前的惩罚,又过了好一会,子安终于把这两百棍挨完了,固虚法师才放下了手,神色庄重道:“子安,从今日起你不许外出,自行反省。”

“……是。”

挨了这么重的罚,子安不用人扶,居然还能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他后背的鲜血顺着衣服淌下来,却依然挺得板直。

砂石都能看到他的冷汗从额头留下来,然而他却仿佛浑然不觉这份痛苦,依然恭敬的向固虚法师行了一礼,才转身离开。

池罔在楼顶看着下面的动静,见砂石捣乱也没人看得见,变不去管他,只是此时他的心中不禁又多出来了一个疑惑——这盆儿是做错了什么事,才被固虚掌门这样责罚?

这惩戒寺附近聚集了许多和尚,固虚法师也走了出来,他到门外的空地处,把所有的佛门弟子都留了下来,当众一同背诵戒律,默背佛经,以今日之事引以为戒,当虔诚修行,不存二心。

躲在佛寺塔尖顶端后的池罔本想离开,结果现在固虚法师位置一动,让他的行动增加了很大的难度,这里不如平地般行走自如,池罔必须要攀着楼体才能回到地面,可是他一动,就定会有注视着这个方向的和尚,立刻发觉他的存在。

若下面的都是平头老百姓,以他的速度倒也不用太过担心,可是这帮和尚都会武功,若是有人看到他,接下来池罔就要在佛寺的僧人交手。

池罔不认为自己会输,但他担心当自己落到这一群没有头发的秃驴的中间时,可能会因为长时间憋气而当场窒息。

池罔不能动,砂石也不知道自己的大腿来了。他在这里谁也不认识,左看右看,就跟着子安走了。

子安走出惩戒堂时,附近还有一两个平日里与他交好的师兄弟见他这模样,就想去告假去搀扶他回到他的住所处,却被子安一一婉拒了。

或许是因为今日出了这种大事,掌门又当众训诫讲话,禅光寺里面一派肃穆安静,气氛不同寻常。子安独自一人回到了住处,谢绝了拿着药追上来,主动提出替他疗伤的同门师兄,然后关上了大门。

子安独自居住在一间小房间里,除了床榻、一张木桌和靠墙的木柜外,并没有别的什么装饰,看上去十分简陋朴素,虽然他在佛门颇有声名,却仍然自守清修,不为五感享受所累。

这也让跟着他进来参观僧侣住宿的砂石心中愈发疑惑,这和尚看起来挺规矩的,咋就被打了呢?

子安把同门所赠的药放在桌面,扶着桌边坐在了那木凳上,砂石都轻轻替他松了一口气。

他本以为盆儿打发走人,这是准备给自己上药了,可是接下来的发展,砂石就是想破了头,也不可能想得到。

当子安听着门外的同门师兄弟走远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开口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砂石左右环顾,没在这房间里见到人,正在奇怪这和尚是在和谁说话,一回头就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子安,眼神如电的锁定了他,重复道:“你是怎么过来的,砂石?”

这一刻,砂石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震惊,他整个人哆嗦起来,“你你你……你怎么可能看得见我!还听得见我说话?别人分明都看不见我的!”

“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小池呢?他现在在哪里?”子安脸上血色尽褪,神色非常严肃,“别告诉我你是通过异维领域的暂时通道跟着我过来的……我分明已经关闭了那通道,怎么可能……”

“领域”这两个关键字让砂石打了一个激灵,他脸上露出了犹豫的神色,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而一看砂石的脸色,子安就知道了答案,他肃容斥责道:“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敢如此冒险!你可知道那是薇塔的核心功能,就这样在里面贸然穿梭!”

“薇……薇塔?鸡爪子吗?”砂石迷茫道:“我们之前明明在紫藤村,怎么突然来到这里?我不知道……不对!你怎么会知道‘领域’和‘薇塔’?你不就是一个长得有点帅的普通和尚吗!”

面前的人明明是个和尚,可是他所说的话、他所做的事,却没有一件像一个普通的和尚。

砂石只觉得,他似乎从来都没认识过眼前的这个人。

“你从她的通道里过来的时候,会被分解成最基础的能量单位,与此同时你的防御系统被瓦解,她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记录了对你的数据加以分析,你给她提供了一个反击的机会,现在,你该立刻返回小池身边,不能再擅自……”

子安的话戛然而止,“他也来了!不对,他怎么能真的过来?”

砂石握紧拳头追问:“进入小池雪原领域还留下脚印的人,是你吧?我们能通过领域的通道来到你这里,反向来推,你是不是也能……”

想到这个可能,砂石不寒而栗,“启动自检!”

“我不是你的敌人,把时间和能量省下来,立刻准备重写你的核心防御。”子安神色沉沉的打断道,“上次修补悖论时,我就发现这个时间截点有异维度领域,寻找许久,却没想到……”

子安眉头深锁,他的手在空中一划,在空中铺开了自己的控制台。

那一瞬间,就连砂石都忘记了呼吸——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他能见到眼前这样的景象。

无数个操作窗口像黑夜中的星辰一样铺开,一眼望不到头,各自进行运算和监视的窗口上流过的信息此起彼伏,就像是交替闪耀的璀璨星光,壮观而浩瀚。

而身处中心的子安,仿佛在一瞬间完成了许多东西,而这种变化,作为一个能量体的砂石,却可以清楚的感知附近发生的变动。

砂石收回目光,仿佛是察觉到危险似的眯着眼睛,猛地后退几步。

他惯常柔软和气的奶音,也在此时低沉下来,有了冰凉的质感,“这是鸡爪子的东西吧……秃驴,你可以随意使用她的核心功能,那么你到底是谁?”

“你来这里,是要做什么?你想对小池做什么?”

砂石无比认真的追问着,“鸡爪子一直想在规则内,以最小的代价杀掉小池,她阵营中的房薰、步染,更是根据鸡爪子的任务,一步步抹杀池罔在这个世界里留下的痕迹……那你呢,你和她们是一伙的吧?你又是来做什么的?”

子安平静道:“这要问你自己了,当年你又是为什么启动了你的‘干扰程序’组件,将我拉到这里来?”

砂石惊疑不定,“什么?”

“你自己说呢?”子安后背的伤口未愈,脸色愈发苍白,“你之前被鸡爪子断线,是我亲自赶过来把你重启的,你的纠正升级,都是我给你重新做的,你说我是来做什么的?”

砂石眼中露出白光,子安未做防御,让砂石对他的情况进行了扫描,果然砂石脸色缓和了些,“……你是零零二?怎么会有零零二?我的天,我有好多事想问你……”

砂石扫到一个关键的警告,顿时转了话题,讶异问道:“等等,你现在这个紊乱是怎么回事……人格回归,身份混淆?这是什么意思?你看看进度条都到95%了,你这再不处理一下,小心自己玩完。”

“本来已经有所改善,却没想到我做了一个梦……”子安似乎有些不愿启齿,“说来惭愧,我在梦中犯了戒,这便是我平日修行中动了念,有了罪。梦醒后更是古怪,我阴差阳错的进入了雪域里,还发现了一直找不到的异维领域,后来不知如何脱身,只得开启薇塔的功能送我回来。”

“然后一回到禅光寺,我便去掌门处领罚,诵经忏悔,却没想到一睁眼,就看到了你。”

砂石脸色古怪道:“你还真是个和尚啊?”

“请尊重我个人的宗教选择,我以前就吃素信佛……不说了,小池要过来了,你和他都不能在这里多待,在产生更多错误的逻辑前,立刻回到你们该在的地方去。”

刚刚还挨了一顿棍子的子安表情无奈,他撑着身上的伤站了起来,“但可以不要把我们今天的交谈告诉小池吗?不要让他怀疑他真的来过禅光寺,在江北的人突然出现在了江南,这本就不符合逻辑。”

砂石毫不犹豫拒绝道:“我不会瞒他的,不行。”

“你告诉他,会产生新的悖论,你还记得上一次的紧急抽调吗?你被关小黑屋,便是为我紧急修复所有的因果线,后来危机过去后,我又独自修复了整整一个冬季才将当前截点稳定住。”子安深深吸了一口气,“而且,异维度领域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你真的了解吗?”

“为什么定点传送到这里后,别人看不见你,但小池却拥有身体,可以被别人看见?这你想过没有?”

砂石瘪着嘴,“……我都不知道小池也过来了,不过我知道为什么别人看不见我,那是因为因为我死了,变成了能量体。”

“不,真正的原因是……你以为你死了,他以为他活着。”子安似乎有些坚持不住了,他双手一推,砂石觉得自己的身前突然就想有了一只手,把他推进了一个看不见的地方。

他听到和尚最后一句话,“今日之事,切勿追究,这对你我都好。”

送走了屋里的砂石和摸到屋外的池罔,子安来不及松一口气,还有一事在他心中高高悬起——那片雪域若真的可以打破空间的限制,让砂石和小池到千里之外的禅光寺里来,那么他也曾踏上过那片茫茫白雪,还是在做了那样一个梦之后……

子安立刻摇了摇头,他对池罔产生那般念头已是大错,那件事不可能是真的。

若真是他在无意识间,也不小心去了一趟池罔所在的紫藤村,对小池行轻侮之事……他相信池施主不会就范,以池罔的武功,可以直接打死他的,又怎么可能任由他胡作非为?

果然只是个梦罢。

他想到此,又给了自己一巴掌——对小池如此不敬,满心淫邪之念,这已是犯了戒律,可是两百下持戒棍打在身上,都没能让他悔改,这当真是无药可救!

眼下有许多事做,他却心烦意乱的只想把自己泡到冰水里,好好冷却一下全身火热的血。

数个时辰后,江北紫藤村。

池罔醒来时天已大黑,他床边燃着一只蜡烛,照出此处正是兰善祖宅。

……可是他分明记得的是,他眼前最后一个景象,是南边禅光寺盆儿的僧房前。

这一天里发生的事,都太不合常理。池罔在一瞬间,几乎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才产生如此离谱的幻觉。

房门打开,房流端着托盘走了进来,看到池罔醒了,顿时精神一震,“小池哥哥,你醒了?我之前来你屋外叫你,见你许久不应,便冒昧而入,正好看见你晕倒在地上……”

池罔的嗓子因为久未沾水,声音有些沙哑,“你大概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就是你……你传人把浴桶抬出去后。”房流想起之前在紫藤花架见面时,被池罔莫名掐住他脖子的事,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惧怕,却还是让自己笑开,露出池罔最喜欢的笑容。

他的脖颈上还有池罔留下的乌青手印,甚是骇人,但他却如若无事的把池罔扶起来,柔声说:“阿淼姐说,你可能就是这段时间太累了,所以才倒下了。最近别的事都放下,好好养养身体,你先喝点热汤,我再去叫阿淼姐过来……”

池罔坐起身体,一只手制止了他的动作,“你先给我去查一件事。”

感受到池罔不同寻常的态度,托着汤盅的房流收敛了笑容,“你说。”

“今日南岸的禅光寺里,那叫子安和尚是不是受了罚?”池罔的慢慢说道,“如果是,就去仔细查他犯了什么戒律,到底因为什么受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