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寺的生活单调而规律,每一天什么时候该做什么,该悟经还是该修行,都是有严格的规定的。
远离红尘的清修,可以让人心中澄澈宁静,忘却七情六欲迷心障目的烦恼,心自在,方能无烦恼,这样的静修行有益无害的,伴随着山间清风流水,他理应舍弃一切尘世纷扰。
山中晨钟暮鼓,佛偈声声,洗涤世人妄心执念,所有在此修行的方外之人,都能感到天地澄净,空空盈盈,无所牵挂。
愿此钟声超法界,铁围幽暗悉皆闻。
闻尘清净证圆通,一切众生成正觉。
固虚老和尚是真心器重子安,外面的人都在传下一任的佛教掌门很大可能就会是他,固虚法师连嫡传弟子都排在了他后面,看来掌门之位,十有八九要被这个中途来的挂单和尚截走了。但寺庙中的僧人们却并无不满,因为与子安相处的这段时间内,众僧知道他对佛法修行颇深,为人也很得敬重,固虚法师更是赞扬过子安的心性佛缘。
年轻一辈新入门的同门,更是将子安视作榜样表率,红尘中来去仍不沾染尘埃,这是何等的心境修为。
……可若真是如此,为什么子安和尚总是会在每一个不应该的时刻,想起那人的音容相貌?
日子一天天过去,执念却没有一点点随之净除,对于这个谜一样的小池大夫的思考和不解,却在与日俱增。
转眼到了年关,寺庙到来了最繁忙的世界,数以千计的香客在新年到来之际,来到南岸第一大寺禅光寺来祈福平安。
除了要招待这些香客外,子安和尚更是带着一些修行尚浅的小和尚岁朝佛事,一同为国泰民安而诵经祝祷,为天下苍生祈求福祉。
下半夜的寅时天色尚未明,禅光寺举办斋天祈福法会,由佛门的掌门主法,按礼拈香礼敬,再请净坛主法。寺中群僧与诸功德主,以香花迎请十方诸佛、护世诸天降临坛城,在众僧念诵《斋天科仪》的同时,众僧礼拜三宝及护法诸天,再由修行高深的僧人,手持果酥散掷四方。
若真是问心无愧心无挂碍……他又为何在众多香客的身影中,有意无意地寻找着那个人的模样呢?
静中功夫十分,动中功夫才一分。只是净也乱情,动却乱心,左右都是迷障,便处处为难,步步维艰。
孤单并不难忍受,最难承受的是心中不断回响的渴望,已如影随形。
他于是愈发刻苦修行,若抛弃心中杂念,无欲无求,便会无苦。
大江南北两岸的百姓守岁过年,时间慢慢的过去,又是一年冬去春来。
江北的池罔收到了许多年礼,有弟子们送他的,有这些小辈们自己寻来孝敬他的,还有南边皇城里房薰、步染那两个丫头早就叫人备好,就等着年节送过来的礼物。
斧子庄主风云青人在江北,虽然没有特地前来拜年,但也托人送了礼——一百头刚宰了的草原牛羊,天山脚下风云山庄出品,无论是涮锅子还是烤串子,味道都让人赞不绝口。祖宅里加上这许多大夫学生,也吃了好些日子才吃完。
江北冰雪消融后,万物焕然一新,绿意重回大地。
天气转暖后,人心也活络了。年轻人的心意如融雪未净的厚土上初萌的新绿,出现了一点芽苗,便有漫天遍野铺开的活力和希望。
虽然保持着年轻人的外表,但池罔芯子里却不是外表那样的年少,世间种种尽在心间,这盛放的绿意便去不了他心底,到不了他的彼岸。
那一边十里冰封了无春风,却隐蔽无声不被知晓。
心思活络的房流跑得勤,但他永远都碰不到这一片净地。漫长的时间铸成钢筋铁骨的城墙,没有人会察觉一丝渗漏流露的过往。
这一期的大夫学成告辞,在向池罔表达了由衷的谢意后,纷纷动身启程返回来时的兰善堂分堂,迫不及待将新学到的医术手法传给自己的同僚。
忙俩一个冬天的池罔功德圆满,终于得了几日清闲,房流有官职在身,总是要去北边闹过鞋教的城市巡查治安,因此出行之前,便邀请池罔一起去城市里转转。
但是池罔拒绝了。漂泊这许多年,他终于能重新回到这一方熟悉的故宅,他心中如一滩平静的死水,仿佛如上了年纪的那些老人,留恋故地不愿远行。
春天来了,花都开了,池罔却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在老宅里安安静静的待些日子。房流见劝说无果,只得独自上路,本来静心做的一路出行计划没用上,他自己一人便辛苦赶路,只希望能早一日完成任务,便能早一日回到池罔身边。
老宅的紫藤花架爬了新叶,没过几日天气回暖了,甚至结出了第一批花苞。淡紫色的云雾缀在院子里,温馨的芳香使人心旷神怡。
这让池罔更加不愿意走了,没事时,他在便在这花架下发发呆,或看看书,或练练武,日子很是悠闲。
许是这一日晌午时日头不毒辣,温温柔柔的太过暖和紫藤花架下的池罔合着书,坐在这架子下便陷犯了困,于是便把书放到一边,靠着花架闭目小憩。
似梦非梦时,便又是过去的时光回到眼前,一时分不清过去和现实的边界,只沉醉在满园花香,无法醒来。
紫藤花如紫色云瀑一样从天边垂落,叶与蔓缠绕着一串串小巧的花朵落下,沁人心扉的温暖香气,随着入春暖风温柔的蔓延。
七百年前在这座院子里,小池生活过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甚至在这里度过了漫长一生中,虽如流星般璀璨却勉强算得上是快乐的短暂时光。
在庄衍与父亲庄侯决裂后,将小池送到紫藤村的老宅里。小池本以为庄衍会随后而至,却没想到一等便等了大半年,直到第二年春天时,他才率领军队来到江北西边。
那天小池坐在老宅绵延的紫藤花架下,拿着一本书翻看,在他翻去下一页时,却发现庄衍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正一声不响的站在他眼前,静静的看着他。
小池想,他毫无预兆的见到庄衍的那一刻,应该是惊喜的。可是在他们之间,若是生生地嵌入了另外一个人的痕迹,便破坏了原来像水晶一样纯粹美丽的关系。
时间或许可以慢慢修复,但显然这大半年的分别,仍不足以弥补这道裂缝。
庄衍全身着甲,显然是一回到府中就来看他了。小池在那一刻做出了判断——他心里依然还有自己的位置,即使是在他误以为自己与他的父亲那样掠夺过后,自己依然重要。
但这也确实是第一次,小池觉得自己看不懂庄衍的情绪了。少爷看他的眼神,和以前有一些说不出来的不同。
庄衍变了,小池心中闪过一丝的慌乱,但很快他便知道,自己需要继续扮演那个单纯美好的、庄衍所深深迷恋的少年。
一时间,小池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露出有些惊喜,又有些忐忑的表情,“少爷……”
庄衍轻轻笑了笑,这让小池多少找回来了一些以前相处的熟悉感。小池合上了书,上前帮庄衍脱下银甲,正要费力的提着这些战甲拿回屋子里,却被庄衍伸手接了过来,放在了花藤架下。
小池目光并没有太多不解,只是水灵灵清莹莹地直视着庄衍的目光,庄衍摸了摸他的头发,解下了他的发绳,轻声道:“让我先好好看看你。”
这简单的一句话里面蕴藏着许多炽热的思念,小池想起自从那件事后,他们已经这么久没见过面了,便一下子觉得酸涩。
他的头发披下来垂在脸侧,庄衍挽开他的发,仔细看着他的眉眼,那青涩的感觉已随着大半年的时光逐渐褪去,而站在他面前的美人,已如同蚌珠一样开始绽放异彩。
庄衍专注的看着他,“你长大了一些,也长高了一点。”
“还没有少爷高。”小池温柔的低下头,似乎是有些害羞了,不敢与他再对视,他的脸带着微微的红晕,在春风中显得格外动人。
他听见庄衍轻轻的笑了,然后说,“大半年不见,长高了,能摸到这紫藤架的上面的花架了吗?”
听了这话,小池便稍稍退后一步,踮起脚去够花架,但他到底个子还是不够,怎样都差了一段距离。他不服输的跳了起来,可是手指却依然差了那么几寸,还是碰不着。
只是他再一次尝试跳起来后落下时,却被庄衍握住了腰,连着他整个人一起面对面的举了起来。
庄衍脱下银甲后,身上只一层白色单衣,薄薄的单衣下,他的手臂充满力量,举着一个骨肉均匀的少年,几乎是毫不费力。
他感到了庄衍单薄衣服下,那源于他手臂血肉的热,小池便无端感到了一种心慌,他轻轻碰了一下花架上开得娇艳的紫藤花,便垂首轻声说:“……摸到了。”
庄衍把他放下来,小池悬在空中砰砰乱跳的心刚刚要放下来,可是在他脚尖即将碰到地面的那一刻,庄衍却不知为何又改了主意。
他只是低低叫了一声,“小池”,声音暧昧低沉。
他们是面对面的,庄衍仍不把他放下来,只是掐着他的腰,将他慢慢靠近。他们的身体靠的很近,庄衍的脸向前移了移,他们离的更近了,近得可以在彼此的瞳孔里,看见彼此的轮廓和模样。
他终于在庄衍的眼神中,感受到了危险的意味。没有缘由的,他似乎能预感到了此时庄衍在努力克制的占有欲,已经在破笼而出的本能边缘。
这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因为他太过爱惜呵护,一直迟迟舍不得让他受苦,所以忍住不去碰他。
可是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小池就被夺走了。
庄衍想,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他。
可是在率兵驻扎与庄侯对峙的漫长拉锯中,他只要想起当时见到小池的那个模样,便会心生痛苦,夜不能寐。
恨意在心中滋生,侵蚀腐坏。也让他与生父的反目,再无回转余地。
江北庄侯,残忍暴虐,世人闻之色变。
庄侯之子,仁义纯善。银戟将军,贤名遍传北境。
所有人都在夸他,这是他多年养出来的仁善之名。即使是与生父反目后,在他幕僚的运作下,民间指责他不孝的骂声,都无法激起太大的波澜。
甚至在西边,人们将他视为江北新的希望,时隔十数年,民间仍流传着善娘子的传说,而他是医圣善娘子血脉的延续,生来便有爱与仁。
只有在黑夜中,他独自审视自己内心时,才知道他早就变了。这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古训有言——慈不掌兵,仁不掌权。
他依然是那个有着好名声的庄衍,江北新势力正在崛起,人们开始用“小庄侯”来称呼他。
……却没有人知道,他体内属于另一个人的血脉正在觉醒,血缘的力量是如此的危险,让他在继承了卓绝的能力和凌厉的手段外,同样继承了深埋骨血中的残暴。
他又叫了一声“小池”,声音逐渐低哑。
其实庄衍努力克制的,不只是占有欲,不只是爱与迷恋,而是……在心底死死桎梏的破坏欲,即将要破牢而出。
……面前的人,即将成为他最亲密之人,早晚会发现他的全部,无论是向善的,还是伪善的。
他不用再隐藏了。
“你别怕,小池。”庄衍靠的愈发近了,几乎是耳鬓厮磨着,距离亲密,但他的神色却是那样的危险。
这样局促的空间让人感到不安,手上传来的重量压抑,仿佛在酝酿着什么风暴。
“手腕会疼吗?”庄衍的声音几乎有些温柔的意味,摸了摸小池被勒紧后承担了全身重量的手腕,然而他的话语里却传递除了截然不同的涵义,“那就发挥你的想象力……”
少年整个人悬在空中,即使是努力勾起脚尖,也碰不到地面。他心中愈发慌乱,却只能垂着睫,看着庄衍在地上的影子……
他就像一件被期盼已久的礼物,在细心呵护了这么多个日日夜夜后,终于被主人拆了封。
…………
庄衍在说什么,他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他听到黄鹂鸟叫得欢愉,初夏的暖风送着花香,紫藤花落在他们身边,沾在他们的身上。
他还记得庄衍低下头,吃下了所有落在他身上的花。
一晌贪欢,紫藤花开的香味如甜美的醇酒,让人目眩神迷。
日光穿透花架空隙,在地上打出温暖的碎影,花香四溢得张狂,终于烫滚出深深压抑在心底的情感。
当池罔睁开眼的时候,他过了好一会时间,才辨清是夕何夕。
原来是他在紫藤花架下睡着了。
只是他之前分明是倚在栏边看书,不知何时他竟然在这温暖的春风中沉沉昏睡,而且居然还不慎滚落到了地上,都没能惊醒一向警觉的他。
他摇着头起身,却在那一瞬间眉目罩上冰霜,停住了所有的动作。
疼痛,酸涩,他的身体仿佛被重力碾过。
他并非未经人事之人,身体那不能启齿处传来的钝痛,几乎让他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
七百年中,池罔从没有一日,像现在这样惊慌失色过——刚刚发生的事,他怎能毫无察觉!?
为何眼前的一切,都像极了他刚刚做的那个梦,怎么可能这一切都只是巧合?
环顾四周,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人来过的痕迹,也没有任何声响。
只是不知何时,紫藤花架上的花苞,已经有零星几串悄然盛放,隐约的花香在空气中若隐若现,象征着春天的到来。
池罔的心不断向下沉去。
是谁?谁有这样的本事,能让他失去意识?再如此不堪的欺侮于他?
……
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花架另一边传来的脚步声。
转过拐角的,是风风火火跑进来的房流。少年人的心思发了芽,他月前没能将小池哥哥约出去,离开紫藤村这么久的时间,都没能与池罔见上一面,让他在离开的这一个多月里,每一日都在牵肠挂肚的惦念中度过。
他一眼就看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人,站在紫藤花架下的模样美得像一幅画,少年人还没来得及绽放明朗的笑意,才刚刚露出身形,就被池罔快如鬼魅般闪到身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提了起来。
池罔带着雷霆之威,仿佛下一刻就会将房流拨皮抽骨,他的声音有些哑,却仿佛笼罩了一层凛冬寒霜。
他盯着房流的表情,一字一句的问:“刚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