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把门口的秃驴和男孩都打发走后,池罔用力甩上门,任谁再来敲门,都不给开了。

如今能说上话的只有一个砂石,砂石倒是乖觉,“怎么感觉你不太开心?”

池罔上了床抱膝而坐,半晌才道:“砂石,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月夜寂静,砂石也知情识趣的不多话,只是安静聆听,这让池罔多少有了些谈兴。

池罔过了好一会才说:“在我还以为自己是个普通人时,那个年代和现在不一样。现在是太平盛世,久无战乱,而我那会却是看着沐北熙天下一统的。”

池罔沉默片刻,看着眼前空空的房间,似叹了口气,“砂石,你能出来吗?聊天的话,还是想看着人说话。”

“我可以拉你进来,你不要嫌弃我只穿一条小裤衩的样子就好。”

在池罔再次睁开眼后,他来到了那片茫茫无际的雪原,面前有一个穿着树叶裤衩的砂石冲着他笑,“我也喜欢面对面说话,要看到对方的表情和反应,这才是真正的对话。”

池罔微微笑,“你这句话,我也听别人说过。如今重新听到,倒觉得有几分亲切。”

砂石笑眯眯的娃娃脸靠的很近,似乎用自己原本模样见到池罔这件事让他很高兴。

池罔已经不再问“这里是哪里”这种问题了,因为砂石之前给出“领域”的说法,并不能从实际上解释任何关于这里的现象。

“这真的不是梦境吗?”池罔问。

“不是梦。”砂石斩钉截铁地给出了否定的回答,“你的身体从刚才的房间里已经消失了,你的身体整个分解了,然后重组在这里,这里的存在规则和我们所理解的很不一样,我这么说你可能不懂,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不过没关系,你这么聪明,猜一猜就懂了。以现在你的程度来看,再过些时日你自己就能进来了,都不用我拉你一把的。”

池罔皱眉道:“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砂石欢快道,“你慢慢想,反正你比我聪明,能者多劳嘛。你若是想通了记得顺便也告诉我一声。我死了许多年,醒来后就是在那个花园,最近才到了你的领域来玩,我也一直没太搞清楚我自己是个啥。”

人不要脸则无敌,砂石大大方方承认自己与池罔的智商差距后,把所有关键难题甩给池罔自行参悟,重新变回了无忧无虑的傻娃子。

“小池,我在你这边溜达了许久,都没能找到边界,你这里和我的不一样,真的好大啊。”砂石盘着腿,与池罔对坐在雪地上,“没事的时候我会继续溜达的,看看能不能找到边界……对了小池,你想找我说啥?”

池罔在这里的感觉很舒服,让他感到安全。这让他更愿意和砂石说一些关于自己的过去,“今晚在那庄子里救出来的这些孩子,让我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

砂石露出了惋惜又难过的表情,“他们好可怜啊。”

“他们虽不幸,却还得等来一个我,为他们主持公道,并为他们的以后铺路。若是能放下这段过往,未来自然有很好的生活等着他们。”

池罔想起过去的事,长长叹了口气,“而在当年诸侯乱战那段时间,有着很长一段时间的混乱无制,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没有人愿意来出头……仔细算来,我当年是第一个有这种想法的,救了不少我同族的子民,将他们北迁西雁关外。”

这么漫长的时光,足够人将许多事情遗忘。

但有些事池罔回忆起来,依然历历在目,清晰宛若昨日。

那一年他还是“小池”待在庄府上时,庄衍答应了与他一起出去游玩,却不想临到了约好的日子,庄衍被一个老和尚给突然叫走了。

庄衍并不是毫无防范,无论出不出府,他都会留下心腹保护小池,外出时更是亲身陪伴,寸步不离。

自从上次出游时小池莫名遇袭,被沉到江里差点淹死后,庄衍就十分警惕了,更别说上次溺水一事十分蹊跷,他仔细排查后居然一无所得,这让他更加不敢掉以轻心。

而此时既然他不离开庄衍的院子,这些保护他的人,就在庄衍的院子里守着。

可是这些站岗的护卫,防得住不怀好意的宵小,却防不住极擅轻身功夫的顶尖高手。这样的高手来去无踪,所以无迹可寻。

变故便是这个时候发生的。

在小池独自一人留在房间里看书时,他的窗子被打开了,一个人迅速地跳进了他的房间里。

小池还来不及呼叫示警,就已经被来人靠近一把捂住了嘴,将他的声音堵回了肚子里。

电光火石间,他看清了这个人的脸,一瞬间惊恐漫上心头,手脚都变得发冷——他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那冰冷的江里,差点被自幼就熟悉的江水活活溺死。

那是一年前在江上杀光庄衍整船护卫、将他扔到水中的人。

他记得这个人的脸,记得他站在船上看着自己溺水的模样,记得他不能屏息避水,只得让江水呛进他的肺,痛苦不堪地沉入江底。若不是庄衍及时跳进水里救了他,他怕早已化作江底被虾蟹分食的一具尸骸。

脖颈后传来剧痛,在失去意识前,小池的最后一个疑问是“他怎会在庄府中?”

此人将小池打横扛起来,从窗户迅捷的飞了出去,没惊动庄衍院里的任何人,带着小池就这样从众人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再次恢复意识时,小池先听到了车轮辗轧地上石子的声音,身下所躺的地方也在时不时的颠簸。

……这是在马车上?

失去意识前的记忆涌入脑中,小池猛然睁开眼,却发现长长的睫毛似乎刮过了什么厚布,眼前也是一片黑暗。

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的眼睛被罩了什么东西,马上摸索着去解下来,可是他刚刚摸了一下,就听到一个近在咫尺的声音问道:“醒了?”

他的双手,被一只有力的手从蒙眼的黑布上抓了下来,手的主人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乖乖的,不要动,我们就快到了,我不想把你绑起来。”

小池的身体立刻僵住了,他哑声问:“你……你是谁?”

“既然已经听出来了,何须明知故问?”

庄侯看着手里的信卷,另一只手搭轻佻的拍了拍小池的后腰,“听到我说话的声音,你身上都绷紧了……这么怕我?”

他们所在的马车不知驶向何处,一个突然的颠簸后,小池爬起来的身体向前一冲,栽倒了庄侯的身边。

他眼睛被蒙着,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是庄侯身上的热气扑到他的脸上,让他大概估算出了自己离他的距离,立刻向后挪去。

小池小声请求道:“侯爷……可以把蒙住我眼睛的布取下来吗?”

“不行,你有几近过目不忘的本事,让你看一看,说不定就被你记住了。”

小池立刻道:“奴才粗笨,怎么有这种本事?侯爷说笑了。”

庄侯的脸上带着莫测的笑意,摸了摸他细滑的侧脸,“别自称奴才,你可是王族贵胄,罗鄂最后的王室血脉,岂是那些低贱无趣的娈宠可以相比的?你和他们不一样。”

这个人仿佛魔鬼一样,用这样温柔的话,撕开了小池一直以来密不透风的伪装。

庄侯在笑,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令他非常满意的东西一样,“我特意去打听了一些旧事,罗鄂储君王子不仅精熟水性,还自幼聪颖,同一本书读第二遍,就可以通篇背诵,还说这不是过目不忘?而这样聪明的孩子……这么能忍,这就很有意思了。”

“我之前第一次怀疑你的身份时,就派了我身边的心腹去把你扔进水里,你居然宁愿活活被淹死,也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我这才解除疑心。”

庄侯语气转冷,“当时为了你之事,与我儿子闹得有点僵,我想庄衍多个心爱的漂亮小玩意,正在兴头上,我倒也不需要去多加干涉。所以我略略试探过后,就这样放过了你。”

庄侯这样摊开来说,定然是已经掌握了关键的证据。小池听见自己的牙齿格格打颤,他想说自己不是罗鄂的王子,却也知道这样苍白的辩解,没有一丝一毫的说服力。

果不其然,他听到庄侯道:“让我重新对你起疑心的,却是南边坐拥良田精兵的时桓。据我多年的观察,这位时侯素来神秘冷淡,一向男女不沾,几乎没有任何沾亲带故的关系。这样的人,总不至于在南边听了几句关于你的美色传闻,就遣使来以一座江南城池相换,向我来讨你。”

“时桓来使后,我便立刻重新开始调查你。这次一查下来,还真让我找到了一些旧事。”庄侯悠然道,“他与罗鄂国倒有些长期的贸易来往,据说早些年难得与你父王有几分交情。想必是听闻罗鄂王族罹难后,想出手庇护这位故友之子,好保全这一点最后的血脉。”

庄侯把手从他的脸上向下移去,“你厉害,溺水那一次,能在这样有限的信息下猜出是我的试探,小小年纪,能对自己这么狠,差点就把自己活活淹死。”

小池身子向后躲,他看不见,只想极力避开庄侯在他身上游走的手。他退到车内角落无处可退处,却被庄侯一把掐住了脖子,逐渐收紧力道,“我一向喜欢斩草除根,却第一次在你身上走了眼。所幸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以你的性子,现在对庄衍的乖巧柔顺,恐怕都是不得已的忍耐,真给你个机会,你定会从泥里爬出来,爬到最高的地方,等到那一天时,你定会成为我庄氏一族的劲敌……”

庄侯似乎叹了口气,“你已经还把我的儿子给迷住了,放任你继续在他身边待下去,早晚有一天,他会折在你手里。”

马车停了下来,有人恭敬在外面道:“侯爷,我们到了。”

扼住喉咙的手被挪开了,小池剧烈的咳嗽着,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只顾得上急促的汲取着空气。

庄侯却在濒死关头放过了他,反而伸手把他捞了过来,稳稳地抱着他的身体,走下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