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等池罔收拾停当能过江时,已是下午了。

由北往南的江上往来,官家开放的唯一渡口在元港城,并不只是为了便于官府监管的缘故。

另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在这片宽江之上,从西边的水域渡江甚是危险。若是只在江岸左近行船游玩,倒并无多大事,但只要试图再往深处走,定然会遭遇不测。南北两岸经验丰富的渔民都知道,当渡江到水流方向变换之处,就不可再行了。

而如今,池罔的船就停在这里,船还是无正门那艘特制的快船,船上的人在检查水速。

无正门船厂的老板把一根木棍探入水中,眯着眼睛感受了一会,才道:“今天流速还算安全,风向也顺,可以渡江。”

船厂老板主动请缨,要亲自陪着池罔渡江。他十分感谢池罔一封信递上去,让他有了造船的钱,一连几日都乐得合不上嘴。

又见池罔如此相貌气度,样样不似寻常人,虽然性子有点冷,显得有些不爱说话,但池罔不像他往常所见的无正门人,对他一个不会武功只会造船的小角色也不存轻视鄙夷,反而会询问一些造船上的技术,让他感到倍受鼓舞。

船厂老板仿佛找到了知音,对池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感叹了一句,“池大夫,您在门内是什么职位,其实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人好,也不觉得我这个造船的匠人低贱,还愿意和我说话。”

“无所谓高贵低贱,每一行做好做精,都要用上十几年的功夫。”池罔淡淡一笑,“当年的我又何曾想过,我会选择成为一位游医呢……世事难测。”

他瞥了一眼甲板另一边的和尚,子安自从表明了“我就是要跟着你,普渡被你耽搁的众生”后,拿池罔的话来说,已然变得十分不要脸了。

他不请自来上了船,池罔都懒得赶他下去了。留在身边,正好就近看看他到底打什么主意。

“那些秃驴的说法,大多数我都不以为然,不过有一点倒是有些道理,做游医、做船匠都无所谓,人这一辈子,走到最后,本就是同一个模样……又或者说是没有模样。这些本就不需要太过在意。”

池罔走到船边,把手伸到江水中,感受水流向西边湍流而去的力度。

愈靠近宽江两岸的中心点,这种体会越明显——明明南北流向的水流,在中间处改为向西流去。这水流很急,尝尝把试图渡江的普通船,一路向西边冲去,只要被冲走的船,就再没有一艘回来的。

“池大夫您放心,别的船不行,但是这艘我船厂特制的船确是承得住的的。尤其是在这样不刮风下雨的好天气里,绝对可以平平安安的渡过去的。”船厂老板向他介绍道,“您为我们批下来的新船资金,等我一两年造出来,甚至可以不拘天气和潮汐,在任何位置渡江。”

池罔从船边站起身,想了一想,才道:“不止是南北通渡,我要你做得更好。”

船厂老板挠挠头,憨厚道:“池公子您吩咐。”

池罔看了一眼远远站着的子安,也没避他,解释道:“我需要一艘可以往西走的船。”

船厂老板一下愣了,没反应过来池罔的意思,过了片刻,才面露震惊道:“这……这太冒险了,池公子,您三思啊!”

“自从北沐始皇帝颁下西行禁渡令来,这七八百年里不是没有硬骨头,向西行船想去看看西边到底有什么……可是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人能活着回来的啊!”

船厂老板着急的解释道:“还有冬季禁行令,也没人知道在冬天里,江水为什么会向西急流!在春夏秋三季里,离这边遥远的元港城,普通船只还能正常渡船。可是到了冬天,沿江岸的两侧会上冻,中间水流的方向会变成向西,从来没有人能在这个时候渡江!”

这种改变,七百年间都无人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就连砂石也冒出来,说了一句,“池罔,之前没发现你这么喜欢冒险啊,你居然还有探索新地图的心思吗?还是别去了,你听听他说的,太容易出事了。”

面对船厂老板的苦心相劝,池罔却没有改变主意,“正如你所说,七百多年了,没有人能对这个奇怪的现象给出解释。慢慢年复一年的过去,这样在摆在眼前不合理的诡异,就这样被习以为常,其实你想想,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可怕?”

“我们在不知不觉间,受到漫长的时间刷洗,恍然间便接受了这个认知——不能往西走。但事实上,真的从来都没有人去过西边吗?”

见船厂老板懵懵懂懂,池罔没有解释更多,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别人瞧不起你,觉得你是个卑微低贱的造船匠,可是你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吗?你祖上三代,世代造船,和你相处不多,我也能看出来你是真心喜欢研究造船,本就继承家里三代的绝艺,自己又喜欢钻研琢磨,才在每一个细节上见出真功夫,船上的大小设计,我都能看出来,无不是经过你深思熟虑的。我相信仲朝上下,论起造船的技术,无人能出你左右,可是这一条路上,你明明能走更远,你真的愿意管中窥豹,止步于此吗?”

船厂老板被池罔几句话说得眼泪汪汪,池罔继续道:“没有人能从西边回来,是不是因为一直都没有合适的船呢?说不定,你就是那个会造出可以西行航船的那个人,注定要留名青史的,你都不愿意试一试,又怎么就相信了自己的船,一定去不了西边?”

那憨厚的船厂老板哽咽道:“池大夫,你等着!我一定给你造出来!一艘不行就再造一艘,我绝对不辜负您今天对我说的话。”

见火候差不多了,池罔便缓缓点头,没再说话。

他回头去找船上的和尚,却发现他已经避到了舱内,似乎是不愿意偷听他们的对话,也是展现出了正人君子之风。因为以子安的修为,他就算不刻意去听,也是听得到的。

“小池……你为什么叫他造船?”砂石的声音幽幽响起,“你想到江上,往西走,是吗?”

船厂老板吆喝着扬起长帆,这艘船果然与众不同,速度提升的非常快,站在甲板上,都能感受到因为快速前行迎面刮来的江面大风,几乎能将身体瘦弱一些的人从甲板上掀到江里去。

船体飞速前进,池罔在风中与砂石对话,“我以为,我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砂石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了,往西走的人,哪见过一个活着回来的?唉,真的太危险了,可是我劝不住你。”

池罔声音平稳,波澜不惊道,“之前和你说过的,沐北熙找了一辈子的‘无正谷’,如果我猜测无误,唯一的路线,应该就是走水路往西去。”

砂石瞬间噤若寒蝉。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反应不自然,片刻后颤颤巍巍道:“这太冒险了,虽然你能活,但也不能这么玩啊,不要拿你的生命开玩笑啊。”

江面一望无际,池罔不想和砂石婆婆妈妈,便问:“这件事,就不用你操心了。你和我说说,接下来要去的那个地方。”

这是要做正事了,砂石不情不愿道:“就是朱长老侄女婿,你江北鼎盛布庄的张老板,你还记得朱长老吗?以前无正门里和你家流流不对付的那个,你和房流在江北一路深入对付瘟疫时,受到了我查不出来的人的资助,他居然机缘巧合知道了沐北熙留下的门主身份验证令,这样与无正门内本就有二心的人一勾结,反啦。”

无正门的事自从交给房流打理后,池罔并不多问,只要不出格的事,他都不会插手。房流到目前为止还没出过什么岔子,但他下手比较狠,池罔是知道的,不过没手段也压不住这一乱摊子,那自然就会得罪人了。

房流动了太多人的利益,以前他有池罔的支持,本来是压得住的,但是当池罔也受到质疑,这便要生乱了。

天色已是傍晚,池罔看着远远在南岸江边的一处灯火辉煌的大宅,他漠然问:“那姓张的现在在里面?”

砂石回答:“不在呀,这个时候,他自然要在无正门不远的地方坐镇,躲在暗处监视进展。我叫你来,是让你进去救救人,这是他的一个庄子,反正离得近,可以顺手做件好事。”

船停靠在靠近江边的地方,这里没有渡口,再往前势必就会搁浅,与无正门人分别后,池罔跳到及膝的江水中,循着眼前大宅的灯火涉水而行。

子安虽然不知道池罔这是要做什么,但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执着追在池罔身后,隔开了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不会让池罔觉得贴得太近而感到被冒犯。

但是很快,子安就发现池罔不是前去拜访这大宅主人的,事情的走向粗暴到超乎意料。

池罔站在门前,毫无预兆地平地一脚,踢裂了眼前的大门。

这样的宅院,不可能没有人守卫,池罔宛若闲庭漫步般走了进去,把里面出声叫唤的都给解决了。

子安生怕他动杀心、再造杀孽,连忙跟了进去,却发现池罔现在状态还好,神志清明,不像要杀人的样子。这些护院的也只是都打晕了,随便被池罔扔到墙上、树上挂着。

池罔听着砂石为他报路,走到了一处墙壁高耸、铁门上锁的院落,抬手掐断了层层铁锁,走了进去。

这院子十分奇怪,没院落,也没什么布景格局,里面黑黝黝的没有一点光亮,只一处巨大的方形屋子,四周无门无窗,像是一整块无懈可击的铜墙铁壁,仿佛是一处巨大的牢笼。

子安疑惑地皱起了眉,却见池罔绕着屋子走了几圈,直接跳上了房顶,徒手拆下了什么,往下扔到地面上。

虽然和尚不明所以,但现在也不难猜出,池罔是准备要进去看看的。子安跳上去,见池罔从屋顶上拆开了一个入口,怕里面有危险,自己率先跳了进去。

与外面的冰冷黑暗截然不同,里面香烛长燃,温暖如春,人一进来,就被里面扑面而来的热气熏得迷了神。

而那被外面风吹得飘动的大红色薄纱幕帘,满室的金玉琳琅,更是将面前这一切陇上了靡丽奢华的色泽。

没有人察觉到不速之客的到来,这里面很是安静,仿佛空无一人。

只是弥漫在空中的,是一种该怎样形容的香气?甜香滑腻,带着一种温暖的香气,和尚刚跳进去,便不自觉被迷了神。

直到池罔冰凉的手指,抵到了他的唇上。

池罔冷冷道:“张口。”

和尚定神,依言张嘴,被池罔塞进了一颗药丸,刚一入口,便有一股清凉之气从鼻炎攀上头顶,瞬间重新恢复了灵台清明。

子安的神色变得郑重,“迷情香?”

“这不是什么好地方。”明明已到了如此温暖明亮的地方,池罔的神色却依然比夜色寒凉,“出家人,毋涉红尘之事。你出去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