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池罔与子安并肩走过这无人的石径,脚下的泥土香,远处飘荡来的杏花香,充盈着他们的五感知觉。

而池罔却闻着和尚身上的清苦药香,如朝阳破开晨雾一样让人心识清净。

这一刻,池罔的心很安宁。他下意识就确定了江北这场大灾,在他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没有向他预想中最糟糕的情形发展恶化。

因为他知道身边的这个和尚可以相信,而他身上那平和稳重的气息,让人莫名心静。

“这是哪里?”

子安声音令人感到熟悉而怀念,“这是元港城外的普陀寺。”

池罔便微微偏着头,偷偷看着他的脸,“为什么你要带我离开元港城?”

子安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池施主在元港城的兰善堂中,险些遭人暗算。那里人太多,若真的打起来,容易伤及无辜。”

池罔只是想了一下,便了然的点了点头,“是天山教的人吧?这说明我开出的药方,已经让他们感到威胁。这是个好消息,因为我的药方中,可能已经有几味药戳到他们痛处了。”

“你开出的药方,有效地延缓发病症状,给了我们更多的时间去研制解药……在你昏迷的两天中,朝廷已派船队向江北输送了大量药材,并命令江北官府以最快速度,将药材和你的药方,发放到各个城镇去。”

他们绕过这曲折的石径,走到了佛寺的大殿外,发现这里居然也收留了许多瘟疫病人。

池罔一边走,一边问:“你是怎么治好我身上的瘟疫?”

子安平和的回答:“其实我并无十足把握,冒险一试……万幸佛祖保佑。”

殿外聚集了虔诚的信徒,在寺中低声诵经,希望佛祖菩萨显灵,能制止这一场江北肆虐的疫灾。

池罔在他们身边走过,低声与子安交谈:“你治我的那个药方,一会先给我看看。发放给别人的药,可不能完全按照我的来,因为我的身体与常人有异,不能一概而论。”

听了这话,子安也露出一丝微笑,“是了,你会武功,自然与普通人不同。所以我虽侥幸把你治愈,但并未敢贸然施放此药,本就想等你醒来再议。有你这位杏林高手在,我们再一同商量如何用药,才是最稳妥的。”

“我看你气色,似乎没有收到瘟疫的影响。”池罔移开看着他的视线,轻声说道。

子安便道:“还未曾感谢池施主去年赠药之恩。我从上次疫毒中痊愈后,似乎便对这次的瘟疫有了抵抗之力。”

池罔问他:“我去年给你做了十三瓶药,你用了哪一瓶?”

“我用了标号为柒、玖的那两只药瓶。”

即使时隔数月,池罔依然清楚记着他亲自开出的药,思索道:“那么这两副药中,必然对这次疫毒成分有中和化解之效。但我这次重开相似的药方,效果却十分平平……这说明,他们在原来的毒上做出了新的改进,一会我们重新整理一下这两瓶药,反推毒理,找出疫毒本源的相似之处……这也是一条思路。”

子安带他走进了藏经楼,有些歉然,“寺中没有药房,为了应对这次瘟疫,只得借了经楼的架子,来放置购置来的草药……环境简陋,请多担待。”

池罔自然道:“无妨。”

他们走进藏经楼,门口的和尚恭恭敬敬道:“子安师兄。”

子安无论是对着殿外的病人,还是对着寺中同门,都是一视同仁的温和回礼。

池罔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便淡了些。此时大难当头,他不该对这些事这样在意,实在是显得太小气些,不够风度和气量。

但子安下意识待他就是有些特别的,这高个子的俊和尚站在门边,亲手让着门,等着他进来。

于是池罔的心情一下子又好了起来。

为了安置药材,藏经楼单独辟出了一小块区域,并几张桌椅木架,供懂医术的僧人制药所用。

临时购置的药材用袋子、竹筐装着,摆满了几张桌子,但只中间一桌不显拥挤,上面放了两个小小的盘子,还有一个年轻的小和尚,拿着一棍木根,在旁边亲自看守。

果然子安一进来,就带着池罔走向中间那桌。

池罔一看那盘子上的药,便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子安道:“池施主喝下的药,便是用了这两种药材。”

盘子中装了一把草,草尖带了一抹血红,这草的模样奇怪,实是池罔生平未见,他怀疑道:“这是何物?”

池罔从盘子中掀起一根,凑到鼻下嗅闻,顿时神色凝重起来。他看向子安,子安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便默契的点点头。

得到了允许,池罔便抓起那红尖草,一点一点吃到嘴里。

他眼中发光,“这草……你从哪里找来的?”

看到池罔的反应,子安便知道他已经明白了,眼中露出一丝赞赏之色,显然是在欣赏他的医术高明,“还有旁边这个盘子里装的白花,我用此两味入药,才喂你吃了一剂汤药,你就退了烧,不久后便醒了过来。”

池罔依样葫芦的去尝那朵他从没见过的白花,咬了一口花瓣,在舌上一抿,便吐出来,“花瓣有毒。”

他闻了闻花苞下的花茎,揪下来一截送入口中,“花茎可入药,对症。”

“不对。”池罔似乎想到什么,突然神色有异,“你给我煮药的时候,是把整朵花都扔进去了吗?”

等闲的毒物毒不死池罔,即使只有这花茎对了症,也能莽打莽撞地治好他。但这和尚总不能仗着他身体不同,就这样对待他吧?

池罔便瞪了和尚一眼,他此时是原本面容,眉眼口鼻本每一处都极为惹人,只是一直表情淡淡的,让人觉得他难以靠近。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和尚面前露出嗔怪的神色,那模样甚是生动好看。

旁边守药的年轻小和尚,目光顿时都被他吸引过去,开始频频偷看他。

子安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随即温和地解释道:“没有,我对这白花的药效十分了解。因为我去年夏末就到了北境,在北地山脉的一处山谷里,为天山教教主种了半年这种花。”

池罔顿时放下手中的白花,“胆子真大,这你还敢往北边跑?忘了去年你浑身滴血的那副惨样了?也不怕天山教的玄武使、朱雀使,看到你就提刀上去,把你剁成馅吗?”

和尚莞尔道:“在下也从固虚法师处,得了些易容的物事……总之,从去年夏末起,天山教就已经在秘密筹划这场瘟疫。我被教主以‘药工’的身份招了进去,专门负责种植这种白花,是以闲暇时,对它有了不少的研究。”

池罔点了点头,“那这草,也是天山教教主自己倒弄出来,让你成片种植的?”

“不,这草是天山教中的一个人,为我拿来的。”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暴露他的身份,但他很快就下了决定,因为接下来的对话,他瞒不住此人的身份。

“池施主,你可知天山教的青龙使?”

池罔淡淡道:“有过一面之缘……脸带青色面具,高束马尾,武器用枪。”

“正是。天山教中有三位尊使,每位尊使负责一片药田,各自分开管理,教主甚至限制了他们私下的交流。而我现在手中所拿的这两味药,现在看来,全部都是能治疗这次瘟疫的关键草药。”子安面色平静的叙述道。

池罔非常快地跟上他的思路,“如此说来,天山教教主种植了至少三种……或者更多,专门用来治愈这次疫毒的草药。”

池罔在有限的情报里,推断出不少信息,“天山教教主似乎有疑心,三位位高权重的尊使还要互相隔离,分别管理,可是怕他们私下自己串出解药?对了,那你是在青龙使手下种药的?”

“没有,我在玄武使负责的药田里做工。”

池罔有点不可思议,“你去年把人家打成重伤,今年就直接在人家眼皮底下晃?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子安沉默一下,“去年和他打架时正好天黑,他没看清我的模样。”

池罔毫不留情道:“就你那锃亮的脑壳,在黑夜里也会闪闪发光,他看不清你的脸,还能记不住你的脑袋?”

看着子安被自己噎得说不出话的模样,池罔还是给他找了个台阶下,“你既然知道这些药田的所在地,我们便可以带人前去突袭,把他的草药抢劫一光。嗯,那教主如果想趁着这次瘟疫,一举拿下江北全境,将江北从仲朝的统治下脱离,那需要很多的药,才能救治这次的瘟疫。”

“确实,那药田不小,但也没有那么大。”和尚恢复了平静,“下手抢药,绝不是一件容易事。”

池罔从他神色中,看出了凝重的意味,便问:“怎么了?”

“每片药田中,都有教主死士守护。”

池罔点了点头,安静地看着他,“以你我的身手,便是有再多的死士,也不用担心吧?”

池罔如今武功已恢复到9%,世间罕遇敌手。

除了那被砂石盛赞习武奇才的风云山庄庄主,和眼前这摸不出深浅的和尚,怕是没人能在他手下走过几招。

“恰恰相反,让人非常担心。”子安脸上露出忧色,“这些死士分散在田中各角,互相之间都能看到,只要一人出事,其他之人立刻会启动自己所守护处的机关。”

“什么机关?”

“引爆火药的机关。”子安眉头深皱,“那火药埋在整片药田的各处,只要一处机关扣下,立刻将那药园中所有的药材、药工,并连同死士自己,一同在顷刻间化成一团火海。”

池罔一怔,“真是个疯子,宁愿炸了药田,也不愿让它落到旁人手里。就算是江北瘟疫救不回来,死到最后只剩一地尸骨,他也要坐在这坟堆上,做江北的皇上。”

“不过……”池罔一声冷笑,“我这一生碰到过不少坏了脑子的,还没有我收拾不了的人。”

这情形显然十分棘手,但江北瘟疫传播速度太快,他们根本没有时间等。

即使用了池罔的方子,这瘟疫也无法根治,只要是拖着,便还是有压不住的一天,更何况以这位鞋教教主丧心病狂的程度,怕是不会让他们拖太久,已经在准备后招。

池罔在这房中慢慢踱了一圈,看了一眼子安的神色,突然肯定道:“和尚,你有办法。”

“有一个想法,但并无十分把握。”子安斟酌许久,才缓缓道,“我们需要第一时间解决分散在园中各个角落的死士,不给他们引爆机关的机会。同时控制所有忠于天山教教主的药工,免得他们销毁药材、通知天山教教中支援。”

“只是能与我一同潜入药田的人选,条件十分苛刻。”

子安抬头,漆黑的眼眸望着池罔,认真道:“这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需要武功高强、速度敏捷之人,在死士察觉前先下手为强。”

池罔慢慢点头,“你、我……我再从江北叫个小朋友来,他武功路数轻盈敏捷,速度上不会有问题。”

子安也说:“我传掌门固虚法师来,我们有四个人……还是太冒险,但短时间内,怕是也叫不到更多的高手了。”

年前百晓生排行榜上前十的高手,天山教本就自己占了三个,青龙使更是技压固虚法师和房流,排行第三。

风云铮如今在南边行走,几个月杳无踪迹,不太可能立刻找到他。其他的高手,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他们请来江北冒这样的险,可能性也不大。

池罔也明白此时劣势占尽,情形十分不妙,“还最好不能碰到天山教的那三位尊使……不过你刚刚说,那青龙使似乎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子安思索一会,摇了摇头,“去年青龙使奉命追杀我,他故意放了我一马。这次的红尖草,若不是他主动塞到我身上,我根被没有机会拿到……我与他接触的机会不多,他身份微妙,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指望在他身上。”

“本该如此,此事机密,当须谨慎为上。”池罔点了点头,毫无异议道,“我即刻向江北传讯,招人过来。”

“只是……我那蝴蝶药箱又被你落下了,得借你这里的草药,去叫我的乌鸦了。”

“这个自然,池施主请随意。”

池罔捡着药材,看到其中一味药,放在自己头上的架子上,便道:“和尚,你帮我取最上面格子中的药,拿二两下来,我够不着。”

子安默默看一下放在他脚边的板凳。

池罔只要站在板凳上踮起脚,就一定能够到上面的药盒。

而依池罔的武功,只要他站上去,你想把他从板凳上晃下来,怕都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可是池施主就要耍赖,一脸无辜的看着和尚,眼睛黑白分明得那样好看,让人无法拒绝。

子安无奈的笑,“好,你放着,我来。”

喂给乌鸦吃的药不用熬,就做出来得很快,池罔直接用掌力碾压,将药汁榨了出来,和在捣碎的药里团成了一个丸子,放在了经楼外的空地上。

然后他便转身回屋,提笔写就一封信,绑在落在外面的蓝喙乌鸦脚上,让它飞走了。

“行了,该叫的人都叫了,咱们该研究一下解药了。”

池罔走回和尚身边,露出迷人笑意:“接下来的一两日,我怕是要在你这佛寺中暂住了。”

他笑起来的模样,能招架得住的人委实不多,子安深深吸了一口气,对旁边已经直了眼的小和尚道:“五蕴皆虚象,怎么就堪不破?你还需用心修行,先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