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伯,您快给他看看,他怎么会发如此高热?”
“……少爷,你难道忘了你娘给你开蒙的书?”苍老的声音,带了几分恨铁不成钢之意,“‘值气凉而窍闭,得风气之疏泄,是以伤卫。’如今初夏,江水寒凉。这位小公子掉进江里,必然会风寒侵体!”
庄衍定下神,“是了,怪我关心则乱。《内经》有云,‘风寒客于人,使人毫毛毕直,皮肤闭而为热,当是之时,可汗而发也,桂枝、麻黄,发汗之方’……那么,喝了药后,我该给他发汗驱寒。”
身边的人不停地叽叽喳喳,着实烦人得很。
躺在床上的小池只想自己一个人安静待一会,却没人懂他的心思。
好不容易盼走了这对老小,没过多久,又有人来扰他的清净。
有人坐在他身边,扶起了他的身体,将碗塞到他嘴边,轻声道:“小池,喝了它。”
那温热的液体流入嘴中,小池顿时不开心了——这什么鬼东西?苦死了!
他便将这恼人的东西扒拉开,嘴里嘟哝了一串叽里咕噜的罗鄂语,可惜就是没人听得懂。
他只重新的了片刻安静,就被人强硬地掐着他的下巴,温暖却有点干得扎人的东西,直接以奇怪的方式把药灌了进来。
什么东西还会动?小池迷迷糊糊地咬了一口,庄衍差点惊得自己呛进一口药,连忙死死控制住,把药给他全部灌了下去。
小池身体本来就冷,浑身上下都感觉不对劲,真是难受极了,还被人这样折腾,简直分外生气。
紧接着,他又被人捂了几床棉被。
小池开始挣扎,庄衍还来不及擦嘴边的药,就得跑到床边用力压住小池四处翻出来的被角,“别动,别把热气放出去!”
被几层被子捂着发汗,被窝里的小混蛋即使是烧到迷糊了,也依然可以本能地从各个刁钻的角度,挣扎出一只手或者一只脚,伸到外面晾着凉快。
庄衍四处扑火,实在奈何不了他,只得除了鞋子,亲自上床去压着他,逼着他发汗,把江中落水受的一身寒气发出来。
艰难地发了这场汗之后,果然小池排出了身体的寒气,他的高烧退了许多,终于能安稳的睡下。
庄衍当时抱着小池,两个人都湿漉漉地回来时,他就毫不犹豫地抱着人进了自己的屋子,现在他病着,梁主管犹豫道:“少爷,用不用我再准备一间……”
“不用。”庄衍斩钉截铁道:“我和他一同睡,这样夜里也方便,他病情如有反复,我可以立刻处理。”
小池这一次高热,当日退下后变成了持续的低烧,他足足躺了十多日,才终于转好。
庄衍每日亲自为他诊脉,其间又请了一次他母亲相熟的老前辈,当地兰善堂里最有名望的老大夫为他诊治。
小池虽然长时间低烧,但这却并不是一件坏事。
亡国被掳,异乡飘零,这孩子心中压了太多的事。借这一次大病的机会慢慢发出来,反而对身体有帮助。
而在他昏睡的这些日子里,庄衍每日尽可能的晚出早归,更衣、擦身、如厕这些私密之事,他都不愿假手旁人。
喂药、喂粥这些事,就更不用说庄衍是怎么干的了。在他心里,小池从进了他的院,就是他的人。那由他来做这些事情天经地义,自然不需遮遮掩掩。
梁主管在旁边看着嘴角抽搐。
少爷这态度,哪里是宠爱一个小情人,分别是伺候一祖宗!
在所有人的期盼下,小池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见好。
庄衍院中杏花开了的那一天,他醒了过来。
小池醒来时,庄衍不在屋里。
日光透过窗子,少爷的屋中带着一层橘红色,显得十分温暖。庄衍屋中一几一凳,他看着在眼里,都觉得莫名亲切。
小池想起自己的死里逃生,不禁鼻头一酸。
没想到在这仇人之子的卧房里,时隔几个月后,他重新感受到了回家的安心。
在他即将醒来的前一天,其实他已经有所知觉。
他知道一直贴身照顾自己的人,就是庄衍……也只有庄衍。
他从被窝里坐起来,轻轻靠在床头,出神地在心中勾画着未来的模样。
他想着自己的以后……又想着如果有了庄衍的以后,他们会走向哪一个方向。
出神的想了许久,小池突然听到了庄衍在外面说话的声音,便知道是他回来了。
那一瞬间,小池的第一个反应,却是自己十几日都没梳洗过,不知已经邋遢成了什么样?
他连忙跳下床,腿还有点软,但却已经奋力地奔向屋子中的铜镜前,照着镜子打理起自己的模样。
庄衍推开屋门走进来时,木门发生了一声轻响。
那一声响,就像直直敲在他的心上。
……也敲开了一个温暖的心愿,和一个带着希望的未来。
小屋中万籁俱寂,窗外鸟儿落在枝头,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叫。
池罔迷茫的睁开双眼,却迅速恢复了清明。
这里不是兰善堂。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在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摸自己的脉,却立刻愣住了。
他的脉象不浮不沉,健康有力,虽然还有一丝大病初愈后的虚弱,但以他的体质,大概两三天后便可无碍。
——是谁治好了他体内的瘟疫?
他昏了多久?药方在江北传开了吗?
池罔跳下床踩上鞋,便向屋外奔去,为自己寻一个答案。
这住处异常清静,池罔走了一会,居然一个人都没见到。
墙外不知谁家种了一排杏花,连成了粉红色的一片轻云,带着沁人的香气探进院中,做了一位雅致的不速之客。
池罔无心欣赏,他顺着眼前的路向外跑去。
却在转过这个墙角后,骤然急停脚步。
有个人从墙转角的另外一边,脚步不疾不徐地向他的方向走来。池罔转得太急,险些撞了人。
两人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
池罔仰头看他,有那么一刻,以为自己其实还在梦里,一直不曾醒来。
七百多年前,池罔曾在忙碌政事之外的闲暇,会不经意的想起来他那位出了家的庄少爷。
他若是剃光了头发,该会是什么模样?
那时他满心都是愤怒,还有许多深深埋藏的委屈和惊慌,他用繁忙的公务去麻痹自己只要听到那个名字,就会波澜不休的心境。
到了最后,他心中的复杂情绪,只化作了一句带着挖苦之意的嘲弄,“凭他以前什么样,只要没了头发,定是个极难看的秃子。”
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知道了庄衍的死讯。愤怒被茫然取代,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中,想起庄衍时,他都不知道自己的以后该何去何从。
他的来处已齐根斩断,归处也成了杳然无迹。
七百年前,他没来得及见过庄衍出家后的模样。
而此时他看着站在面前的僧人,突然就明白了,庄衍当年出家以后……大概就是这模样吧。
他放下了一切牵挂,看空了与他纠缠的痴嗔爱恨,修成了大圆满,从此功德加身,世世代代积攒福报,或许终有一世摆脱了轮回之苦,往生极乐净土。
然后他们,就终于再没有任何关系。
他的气度依然是那样的温和,那柔中有一种奇异的可以安抚人心的力量,变成了他无坚不摧的韧。
那一瞬间,池罔似乎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无尽的因果业报轮回,尘世间离合聚散,恩怨几经兜转,终于回到了最开始的模样。
他就这样看着面前的僧人,看到了他背后的十方世界,无边无量。
只有他还执着在十方无边世界的那一隅旧时光里,再一次生起了那个温暖的心愿。
——要不,就这样下去吧?
……一刻都不要再分离。
鸟儿落在杏花枝上,震得杏花纷纷落下。
云晴春鸟满江村,还似长安旧日闻。
红杏花前应笑我,我今憔悴亦羞君。
那一阵慌乱来得没有道理,池罔勉强镇定的挽了一下耳边垂落的发。
他们头上明明是一片杏花,这和尚却不知怎么想的,从自己怀中拿出一个药囊,从里面掏出了一朵晒干的紫藤花。
子安的声音温柔,“想去年此时,我与池施主在紫藤村初遇。当时便心有所感,不知为何捡起了地上落花,晒干后便一直带在身上。”
他温暖厚实的手心上,托起那一朵小小的紫藤花。
池罔的目光,移到了他的手心上。
晒干的紫藤花脆弱易碎,干枯后并不好看。
只是和尚的手向前轻轻递过来,笑容有慈悲之意,将花递来给他。
池罔怔怔看了片刻,劈手夺了过去。
——然后猛然转身,用后背背对着那和尚,不让他看见自己的模样。
他眼睛一刻都舍不得眨,直直地盯着手心上干枯的紫藤花,直到一滴热泪坠下,重重打在了那朵干花上,润开了干瘪的花瓣。
他几乎看到当年的庄衍,站在兰善院的花架边,递给他托在掌心上的紫藤花。
然后对笑着他说,小池,我回来了。
他背后传来了和尚的声音,那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体谅,“池施主?”
池罔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微微颤动的手掌上,小心地托着那朵干花。
……然后他飞快地抬起另一只衣袖,擦干了自己的眼泪。
荣枯世事总相思,春来不觉去偏知。
重结缘,问来人……还是去年行春客。
转过身时,他眼角还藏了一点红。
他没抬头,只是盯着子安灰白的僧衣,轻轻道了一句“好久不见”。
和尚没说话,但池罔猜,此时他大概是笑了。
……于是他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