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池罔出来,觉得自己想吃鸡爪子。

路上没有卖鸡爪子的店铺,他就这样一路往渡口走,终于找到了一家卖豉汁蒸凤爪的店,进去一个人点了三盘。

等他吃完去渡口等船时,旁边来了一个人。

池罔转头,看到了心情十分复杂的房流。

三个月不见,房流的个子又窜上去了一小截。池罔点头打过招呼,第一句就是“书读完了吗?”

房流本来满腹委屈,正要控诉一下小池哥哥对他的“始乱终弃”,出去一趟就三个多月找不到人。没想到池罔一张嘴,就抽查他课业,顿时气息一滞,“读完了。”

然后池罔便取得了压倒性的气势胜利,“正好,我现在有时间,抽查一下你的功课,那就从《商君书》开始吧。”

池罔在王府不告而别,虽然留下了一张纸,但实在是太不把房流当回事。房流重新见到池罔,心里又是想念,又是有点生气,租了单人船,陪着池罔渡了江。

等到了江北时,房流心中就一点别的想法都没有了。

他被池罔功课考得手忙脚乱,虽然这些书他都读过,但是池罔问得非常深入,他觉得自己答得不好,有点慌。

但池罔还是肯定了他,“还不错,三个月把这些书都吃下来了,确实用功了。”

还没等房流把小尾巴翘起来,池罔就毫不留情的打击道:“但是就你现在这程度,离能上朝廷参政还差很远,继续努力吧。”

池罔在元港城里歇了一天,看到了在这三个月里,房流真的替他做了不少事。

他名下的许多产业,房流都已经开始着手打理,朱长老已故,房流压下了无正门异议,强硬地推行各种改变。这一群当了几十年的蛀虫的老油条,被房流狠手收拾了一批,最近收敛很多,在产业上都不敢再做手脚。

房流一句邀功的话都没说,但池罔转一圈,就看明白七八分,心中对房流愈发满意。

第二天,他们启程前往紫藤村。

秋天的时候紫藤花自然已经谢了,爬满墙壁的藤蔓,如今只有茂密的绿叶,和花枝上结出的种子,一串一串沉重的耷拉下来。

只是池罔走进这村子后,便沉默了许多,房流默不作声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既然池罔说过他在紫藤村有一处宅院,并不准备另找新地方住,房流便依照他的意思,没有再做安排。

此时,池罔带着房流停在了一家非常有年头的老宅前。

院墙无人打理的紫藤已经泛滥成灾,从墙的另外一边爬了出来,爬到了这边的地上,这景象看起来有点吓人,更是难以想象里面都变成了什么样。

池罔站在门前,看着那已经被紫藤缠住的牌匾,叹了口气,“流流,不是让你拿了个铁锹吗?门口那棵树,你过去挖了看看。”

房流听话的过去,任劳任怨的开始做苦工,没一会铲子就碰到了一个硬东西,房流直接把它铲了上来。

那是一个青色铜盒,上面沾满湿泥,房流本不想让池罔脏了手,没想到池罔却主动接了过来。

池罔叹了口气,他没想到这盒子居然还在。打开以后,盒子里面果然放着一串钥匙。

他拿起其中的钥匙,去大门处打开了那把百年都无人问津的青铜大锁。

斑驳的大门颤颤巍巍地打开了,池罔走了进去。

里面的房子果然比起外面的院墙不遑多让,都爬满了紫藤。

池罔深深叹了口气,“好久没人来,没想到院子里成了这样。”

房流想,这大概得多久没人来?院子里才能变成这样?

房流突然想到什么,脸色有点为难,“小池哥哥,名医计划已经启动,我原定的日期是十日后开始……但你看这院子现在这样,十天里怕是收拾不出来,要不我在元港城给你置办一套?”

两人独自相处时,池罔脸上没有易容,他转头叹了口气,“流流啊,我就想住这,好不好?”

房流:“……好。”

这旧宅很大,除了主院和客院外,还有一个专门用来授课的厅堂,周围有数十间学徒房,书房药方都配着。

池罔虽然很久没回来住了,但是当房流叫他授课时,他第一反应就是这老宅。

事实证明,再大的难题交给房流,他都会处理得贴心妥当。

房流非常大方的去村子里撒了一把钱,短短一会功夫,就领回了二十多个当地农民,当即开始清除花藤。

房流给了三倍夜班工钱,这能住就上百人的院子,第二天中午,杂草和藤子就全部被收拾干净。

接下来是漆工、匠工进场,修补破损的墙和房屋,房流雇了附近所有村子的木匠,一起赶制破损的木具。同时派人从南边走水运,进来一批家具。

这个时候阿淼也赶到了,房流不愿麻烦池罔,所以直到这个时候才终于多了个帮手,两人一起竭尽全力翻新修整。

房流雇了一批大姑娘小媳妇,用剩下的几天时间,把所有的房间收拾的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只留下了后院的紫藤花架,被池罔特地叮嘱过,这上面的紫藤花留着,明年开春了可以赏花。

十天后,当池罔重新站在这宅子前,已经是焕然一新了。

池罔拍了拍房流,发自真心地赞道:“真能干。”

房流笑得好看,“你喜欢就好,牌匾要换一块吗?”

原先被紫藤缠住的牌匾已裂成几块,上面的字都看不清楚,房流拼了一下,才惊讶道,“兰善?”

“对,这就是近八百年前,兰善堂祖师在江北的故宅。”池罔笑容浅淡,却带着一种浸润了时间的沉稳,“当年的牌匾,就是这两个字。”

房流惊讶,阿淼激动,谁都没想到这一栋宅院,居然有着这样久远的历史。

池罔率先进去,房流皱着眉头看着他的背影。见池罔停下来等他,连忙露出笑容跟上。

池罔走进主院时,露出了不太明显的怔愣。房流为他介绍道:“我见这一进院子里原先的布局十分雅致,因此并没大改,只是在相同位置换了从南边运来的新家具,还是按照原来的格局摆放,小池哥哥,可还满意?”

旧日熟悉的景象在眼前重现,没人知道他曾经真的做过这院子的主人。

池罔失神片刻,才点了点头,“很好……流流,谢谢你。”

十天后,名医计划正式启动。从大江南北精挑细选的二十多位兰善堂大夫,一起在善娘子祖宅,开始接受池罔的授课。

房流也把处理无正门事务的重心,从江南转到了江北元港城,元港城离紫藤村近,房流没事就两边跑,后来在这宅子里,也有了一套他自己的院子。

往日里教课时,池罔还是带着易容的,这让房流感到放心。

即使是与池罔最早接触的阿淼,在第一次见他真容时都呆住了。若是让这帮上课的人见了,那岂不天天都去看他、而没人看书了?这种便宜谁都别想占。

但有一件事,让房流感到欣慰,自从这帮大夫进来后,他看到了很多和他一样惨的人了。

房流本来事情就非常多,每天还要拼死拼活的追着池罔布置的功课,现在终于看到了一群人和他一样天天挑灯夜读,内心感到了安慰。

房流和前来学习的大夫们,在这一座老宅中飞速成长,每天如饥似渴地吸取着新知识。这样忙碌而充实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冬季。

冬天江水上冻,南北往来中断,要等到来年春天,才能再次见到亲友故人。

大夫们自然是心无旁骛的追随池罔留在江北,可房流不一样,他在无正门还没有完全坐稳,不敢待在北边不回去。况且过年时,作为皇储他还是要进宫的,总不能直接消失。

可这一回去,就代表着他要和池罔分别一整个冬天。

房流临走时,抱怨道:“为什么宽江一冻上,这南北就禁止往来了?就算不能行船,人也可以在结冰的冰面上走,不是吗?”

池罔没有任何表情道:“那你去试试吧,这七百多年抱着你这想法的人也不少,你看有哪个活着走到对岸的?”

房流不能理解,“不一样啊,七八百年前罗鄂国还在那时候,即使是冬天,在东边也可以乘船渡江。怎么发生过一次地震后,就有了完全不准行船的规矩?”

房流问的问题,在场唯一能答上的人却保持了沉默。池罔看着房流磨蹭到了最后一刻,才离开了紫藤村。

这便只剩下阿淼陪在池罔身边,燕娘每个月也会来一次,房流命她每月都要给池罔裁新衣服,这个任务她执行得很好。

入冬,过年,又是一年新春。

这一年入春后,池罔并不准备去畔山祭拜庄衍。因为他在这老院子里,被眼前的事情占据了时间。

池罔也算是善娘子的传人,能在善娘子的学堂里为兰善堂传承医术,这令他心中感到慰藉和满足。

那一天池罔正在上课,却突然感觉大地震动,屋宇震颤。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发生了地震,过后才感到惊慌。只是不知地震中心在何处,又有哪些村镇收到了波及。

一日后,无正门江北的人,从元港城传来消息。

这是一场极为罕见的江中地震,沿江的北岸皆有震感,东边江中的剧震,让开始融化的冰面瞬间破碎,江水淹了附近的村庄。

池罔收到这个消息后,表情变得凝重。而来学医术的大夫们很快就发现,教学内容突然改变了。

池罔讲了整整三天的瘟疫防治,如何通过各种脉象来判断症状,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着不同寻常的意味。

阿淼私下交流时,还有一些不敢相信,“不会吧?去年江北刚发了瘟疫,生息还没修养过来,今年总不能再来一次吧?”

池罔却答非所问:“没想到今年会发生地震……天灾又人祸,这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阿淼不懂池罔的意思,只见他提前结束了授课,带领所有的大夫离开了紫藤村。

等他们集体到达元港城,确实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池罔手上。

江北瘟疫,卷土重来。

没人说得出这场瘟疫的起源是什么,有人说是因为被江水淹没的村庄,牲畜尸体腐烂所造成的疫病。

而另一种说法,更是以瘟疫相同的速度在江北扩散——仲朝气数将尽,地震、瘟疫都是老天降罪的预兆。

从元港城的兰善堂开始接受第一例患者,到病人多到整个大堂里都装不下,不过才是短短一个多时辰的功夫。

这次瘟疫来势汹汹,与前年那场瘟疫不一样,如果说前一年的瘟疫让人谈之色变,那这一次的瘟疫,就是地狱来临。

去年的瘟疫,病人从感染到发病,有大概五到十天的时间。而这次瘟疫的潜伏期,被急剧距缩短到一至三个时辰。

许多北边的医者甚至还来不及研制任何方案,就已经被瘟疫传染。

病来如山倒,发病后人会开始咳血,并迅速陷入高烧昏迷、不省人事的阶段,同时伴随内脏衰竭的症状。若得不到医治,一两天的功夫人就没了。

池罔是这个时候带着人来的,他身边的大夫们在兰善堂开始忙碌起来。

等池罔搭上第一个病人的脉的时候,心中便是一跳。

他从没见过如此难治的瘟疫,数种病因缠在一起,让人极难斟酌用药。

若用虎狼药,势必伤及体内脏器,加速毒性所造成的衰竭。若用温补药,都不等见效,这人就没气了。

第一个浮现到池罔脑海中的药方,就被他否定了。这种药下去,必须是年轻力壮的才扛得住,老人孩子和身子虚弱的,怕是一剂药下去人先死了,能救活的十不足一。

几百年间,池罔从没遇到过比这还棘手的情况,他迟迟无法开出药方,这对他来说是极罕见的。

他迟疑了很久,才写下了第一味药。

药是阿淼亲自去煎的。等到药煎好送来,让病人服下半个时辰后,便开始剧烈呕吐。

呕吐后病人开始发汗,气色转好很多,兰善堂中的大夫脸现喜色。

他们都在等药方研制出来,就立刻送到附近所有城镇上去,定能及时遏制江北瘟疫的散播。

可是池罔脸上殊无喜色,那病人再次觉得难受,池罔搭在他脉上,听见他整个身体内五脏六腑和所有气血的流转。

池罔的脸色越来越差,吩咐道;“行针,取我砭针来。”

池罔扎下去的地方是人体要穴,按理说都疼痛难忍,而这位病人扎上去,就像没有任何感觉似的。

针扎进的穴位流出了黑色的血,这下不用池罔说,所有人也都知道不对了。

池罔又开了药方,可还没等阿淼煎好,这喝过汤药的病人就已经浑身抽搐,皮肤皲裂流血。

这景象吓傻了所有人,池罔顾不得避嫌,直接出手用内力强行压制这病人体内的疫毒。

在墓中修炼三个月,池罔体内的内力艰难的爬回了9%,这一次瘟疫太难把握,即使是他这样的武学高手,也依然觉得极难招架。

这疫毒太过凶猛,他现在所能开出的药不是顾此失彼,就是虎狼夺命。他永不可能用内力救所有的人,何况现在,他用内力也只是压制的阶段,他甚至不能把疫毒逼至体表。

这样下去不行。

池罔起身,走进兰善堂大堂中,里面坐着、躺着许许多多的病人,堂中的每一个角落都被占据了,而更多的病人,甚至都排队到了街上去。

已经有死人从兰善堂中抬出去了,按照这个速度,怕是不用三日,元港城外就可以尸堆如山。

池罔这几百年间,从来没有治不好的病,在这种让人惊慌失措的时刻,他反而越是冷静下来。

这疫毒宛若用毒大师精心调配的杰作,多一份则过,少一分则会露出破绽,高明的医者则会借此拆招施药,度过危机。

可是人体结构何其脆弱,这疫毒就没给人见招拆招的机会。

这暂时无解的疫毒,不可能是寻常瘟疫。

果真是天山教下了毒手吗?

池罔第一次生出悔意,是他托大了。

当时选择袖手旁观,是因为他对自己医术太过自信,他曾经以为有他在,瘟疫无论发展成何种模样,都不可能无法收场。

如今江北遭此大祸,这是不是就在替他承担当年不作为的恶报?

他想到前年在天山时,那和尚从天山教偷出来,塞到他怀里蒙混过关的那材料单。

这疫毒是多种药材毒物的组合,池罔在脑海中闪过几种,都被他否定了。

观此脉象,不是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能带来的效果。虽然病症有相似之处,但细微之处见文章,他知道自己依然没走到正确的路上。

他从来就没有治不好的病,池罔深深吸了一口气。

只是需要更多时间。

而现在的时间,每一分一毫都显得弥足珍贵。每一点浪费的功夫,可能都是一条人命。

池罔又试了几个方子,也只是试出了延缓发病时间的药方,依然没有能彻底治愈这次瘟疫的方子。

他在第一时间将这个可以拖延时间的药方分享了出去,兰善堂熬制药汤,免费分发给所有染病的人,让他们喝下暂时保命。

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池罔仍然在寻找着解决对策,可是在兰善堂里,已经开始有同行的医者倒下了。

池罔加以修改,在去年瘟疫中起过效果的预防药剂,在这一次里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这消息让人绝望。

而所有的医者也无暇细想,他们知道自己大概也无法逃脱被感染的命运,平静地徘徊在病人间,竭尽所能的提供着自己最后的帮助。

到第二天晚上时,阿淼为池罔送来了一碗粥。

池罔这几天没有心思吃得下饭,但阿淼心细,一直看在眼里。

见池罔没有任何胃口,阿淼脸色也很不好看,她眼眶通红的劝道,“池老师,吃一点吧。在这种关头,您绝对不能倒下。”

池罔不愿拂了阿淼的好意,一目十行的翻阅着一本古医籍,同时接过碗,拎着碗喝光了里面的粥。

阿淼收拾了碗,带着托盘出去了,可是她出去不过片刻,池罔就听到了房外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那一刻几乎心有所觉,池罔放下医籍,冲了出去。

房间外,阿淼手中的托盘掀翻了,而那只刚刚还温着的空碗,现在已摔成几瓣,碎在了地上。

阿淼倒在这一片狼藉的地上,已然失去了意识。

池罔立刻伸手去扶她,然而在要碰到她身体的那一刻,却突然控制不住的咳嗽起来。

片刻后,他移开捂着嘴的手,看到了手背上的血。他只是顿了一下,就面不改色地擦了干净,抱起阿淼送入了自己的诊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