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自顾自坐在池罔身边的人,穿了一身长长的黑斗篷,把自己从脸到脚遮了个严实,一副生怕被别人认出来的模样。
他的腰上戴着一双佩剑,放在随时可以伸手抽出来的位置,整个人的身体都传达出一种紧张,似乎蓄势待发着,随时准备着进攻和突围。
池罔看到他露出来的手上,有一条刚刚结疤的长长的伤口,眉头微不可见的微微一皱,“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坐在他身边的房流,憋着嘴委屈道:“小大夫,你不要赶我走。”
他把自己兜帽放了下来,露出了池罔那张总是觉得熟悉的脸。
他眼睛水汪汪的,可怜兮兮地指了指那池罔刚刚端上桌,才吃了一口就放下的面,眼巴巴地问:“我两天没吃热乎东西了,这一碗能给我吃吗?”
见池罔点了点头,房流就把那碗面抱到自己面前,也不嫌弃池罔吃过,拿过他的筷子,就哧溜哧溜地开始吃了起来。
砂石突然插嘴道:“池罔,你见到房流,心情居然变好了耶,你这么喜欢他吗?”
池罔没有否认,“看见了自己家的孩子,当然高兴。”
“哦,这样啊。”砂石想了起来,“对哦,你说过他是你七百年前母舅家的血脉,和你确实沾了些血缘关系,不过这么多代了,别说你们出五服了,怕是都不知出了几十服了,就算是有一点相同的血脉,现在也是非常的淡薄了。”
池罔似乎心情确实很好,他解释道:“也没有那么淡……你不懂,但他确实是我家的孩子。”
房流狼吞虎咽地吃着那碗面,确实饿的很了,可是他吃了一会,却慢慢的停了下来。
他看着碗中剩下的几根面条,轻声说:“其实今天是我生辰。”
“哦,怎么没去找你的小染姐帮你过?”
房流摇了摇头,“不行,我自己惹上身的麻烦,不能把她也拖进来,小染姐又不会武功,太危险了。”
池罔气定神闲道:“她不会武功,我会武功,你就把麻烦拖到我这里,让我帮你解决?”
沉默了一会,房流才开口:“小大夫,之前与天山教交手时,我便知道你武功只在我之上,不可能在我之下。而百晓生排出来的武林高手榜,在我名字上面的,只有一位不知道名字的人……其实就是你吧?”
池罔给自己点的面也送上来了,他优雅的吃起了面,并没有回答房流这个问题。
但他却也没有立刻转身离开,这多少给房流了一点自信。
房流端详着池罔的表情,慢慢的说:“我所在的门派中出了一点事情,现在有一些人正在追杀我。之前与天山教的损耗太大,我现在剩下的人,已经打不过他们了。这几天,他们更是请动了之前一直请不来的风云山庄庄主,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现在也在追踪我的下落。”
“我本来是在江北调度瘟疫用资的,这件差事刚刚告一段落,我正准备改善整顿兰善堂的时候,他们就向我发难了……对了,你不就是兰善堂的大夫吗?那你这段时间如果去过兰善堂,就会知道现在兰善堂变成了什么样,如果再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兰善堂近八百年的清誉美名就要毁在一夕之间了。”
池罔知道以房流的能耐,此时很可能已经知道自己与无正门,多少是有些关系的。
无正门内如今各方势力撕破脸皮,内乱争斗不休,房流被追杀得一个人逃到江北,他现在的能打出手的牌不多了。
房流在寻找那一位至今仍然不知下落的门主,如果门主是真是存在的,那么以池罔重新出现的时机来看,都和门主的行动轨迹,有着许多千丝万缕的联系。
更何况池罔还有一身不俗的医术,和摸不出深浅的武功。
这世界上不可能有这么多的巧合之事,房流已经怀疑他了。就算池罔不是门主,那他也是最有可能与门主有直接接触的人。
池罔事不关己道:“我就是个大夫,以后还想做个单单纯纯的大夫,你们江湖门派的事情,不需要和我说。”
房流湿润明亮的黑色眸子可怜巴巴地注视着池罔,那模样真的有一点招人疼了。
几月未见房流,他瘦了不少,原来带了一点婴儿肥的脸,此时都瘦出了轮廓,足可见最近确实是吃了不少苦头。
此时房流被追杀,从无正门的权力中心被排挤了出来。失去了房流的正向干预,完全换成朱长老掌事后,也难怪兰善堂会越做越差。
池罔怜爱地看着面前的小可怜——朝廷朝廷进不去,江湖江湖被追杀。一个皇储混到现在这个程度,也是够惨的。
于是池罔又叫小二加了几个菜,把这倒霉孩子喂饱了,两人才从饭馆中出来。
两人走在街上,房流找起了话题,“我来的路上,其实见了一个正在往南边去的人,这人最近还有点名声……就是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南边以禅光寺为首的佛门掌门,固虚法师特别器重的那个年轻和尚。”
池罔心中微微一动。
房流继续说了下去,“这和尚看上去很年轻,但是很有气度。我看着他,毫不怀疑他以后会成为一代名僧。不过他看起来也混得挺惨的,一身伤,和我一样到处逃命。”
池罔淡漠道:“让他多管闲事。不过这人死倒是死不了,多吃点苦头也是活该。”
房流立刻抬头看他,“你认识这个和尚?”
池罔嗤笑一声,“我认得和尚做什么”
房流若有所思道:“之前就有感觉,你好像很不喜欢关于和尚的话题。”
池罔面无表情道:“你想多了。”
不知为何,房流就是突然能肯定了,在这件事上他绝对没想多。
他们继续走着,却见燕娘的身影出现在了长街的尽头。她远远见到池罔,眼中一亮,立刻走了过来,“池大夫,我终于找到你了。”
房流立刻看他,语调怪异道:“庄大夫,你怎么又姓池了?”
池罔丝毫没有因为伪装被拆穿的窘迫,淡定的反问:“难道你不是早就查出来了?别装了。”
房流被池罔怼的无话可说,池罔转向燕娘,神色坦然,“发生什么事了?”
“池大夫,店门口来了个男人,看起来不太好惹,阿淼叫我来找你。”
房流文质彬彬道:“姑娘别怕,我与小池哥哥一起过去看看。”
听到房流擅自改口叫哥,池罔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砂石在池罔脑海中发出一声爆笑:“哈哈哈,他叫你哥!想不想把族谱扔到他脸上,让他叫你祖宗啊?”
虽然是该叫祖宗,但这话池罔也没法说,他怀着复杂的心情,默认了哥哥这个称呼,带着房流一齐和燕娘赶往今城的兰善堂。
一到兰善堂门口,就看门口有一个抱着斧子站着的高个子男人。
风云铮打了个招呼,“池公子,又见面了。”
房流酸溜溜道:“怎么全世界都知道你姓池不姓庄?就糊弄我一个干什么?小池哥哥,你对我真是太偏心了。”
池罔没理他,点了点头道:“风庄主,找我有事?”
“风庄主”三个字一出,房流轻松的神色就不见了,他的手放在腰间的佩剑上,一副随时准备出击的模样。
“不,我找他。”风云铮伸手指向房流。
房流眼中满是冰冷,“朱长老好大手笔,年前就开始与风云山庄接触了吧?居然终于说动了庄主亲自出马,不知道这要花多少钱,才请得动你这尊大佛?”
池罔走近几步,皱眉问道:“你要杀了他?”
风云铮干脆的否认,“杀他干吗?不。我只是受人所托,办一件事罢了。”
风云铮扛着自己的斧子,走到房流身前。
房流双手手腕一抖,双剑出鞘,左右各挽了一个剑花,剑招潇洒炫目。
风云铮不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要不他的家族也不会为了祖先的承诺,在天山脚下一守就是几代,终于等来了池罔完成承诺,才离开世代栖居的天山。
但为了以防万一,池罔还是站在不远处,随时观察着局势。若是风云铮真有加害房流的意思,池罔会立刻出手干预。
风云铮挥着斧子,与房流的双剑战在一处。战局一开始,房流就落于下风,节节败退。
风云铮的风格大开大合,粗中有细。招数威力刚猛,用绝对的速度和力量,狠狠地压制了武功路子以“巧”和“快”为主的房流。
正面交战,巧劲本就拼不过力量,而房流引以为傲的速度,实战中并不比风云铮这把笨重的斧头快。他又比房流多练了许多年的武功,房流自然不是对手。
砂石插嘴道:“池罔你看,这个风云铮在武学方面真的很有天分啊,这是他的家传绝学,一直也不过就是二三流的功夫,但如今经过他自己改造后,已成为第一流武学。行云流水般不见滞涩,力道刚猛无匹,速度一上来,几乎就没有任何破绽了。”
正在砂石点评的时候,这边的比斗已经揭晓了最后的结局。
风云铮一斧头挑飞了房流手中双剑,然后他做出了一个动作。
他把自己的斧头扔到一边,抓着房流的衣领,在他愕然的神色中,一拳打到了他的脸上。
风云铮一板一眼道:“受人所托,见到你就打你一顿,让你别招三惹四,好好做个人。”
房流捂着自己的脸,大怒道:“打人不打脸!不知道吗?”
风云铮点了点头道:“托我揍你的那人特地叮嘱了,打你专打脸。”
话音一落,风云铮一拳头挥出,正好打在房流的眼眶上。
这一拳把房流直接打到了地上,风云铮说到做到,果真就不再管他。捡起斧头后,冲池罔点了点头,转身就走了。
房流像个被踢了一脚的小狗似的,倒在地上捂着脸,样子十分可怜。
池罔慢悠悠的在旁边看热闹,见房流自己爬了起来,便十分敷衍的问了一句,“没事吧?”
房流移开手,那漂亮的一只眼睛,已然青了。
片刻后,兰善堂里。
池罔递给房流了一盒药,“自己抹上。”
房流虽然青了一只眼,自身的美貌有了很大的折损,但毕竟基础还是在的,撒起娇来还是很有本钱。
他可怜兮兮道:“你就在旁边看着我挨打,一点都不在乎我。”
看着这只熊猫眼,池罔觉得十分好笑,就微微笑了出来,“你该庆幸,风庄主是个言而有信的人,说打你就绝不杀你,捡回了一条命,该高兴了。”
房流不开心地嘟起嘴,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牛皮纸袋,“我也不算全无收获,刚才和他缠斗时,从他身上摸出来了这个东西,不知道他现在发现没有。”
池罔想起风云山庄一家几代与自己故友老计的渊源,便把这纸袋拿了回来,教育道:“毕竟是人家的东西,做个君子,别想着偷看。”
房流顿时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抓住池罔的手,不依不饶道:“你明明是我这边的人,什么时候跟风云山庄庄主变得这么好了?我被他打了,你还替他说话。岁数比我大一倍的男人,专门欺负一个半大孩子,还不害臊。”
池罔云淡风轻道:“风云山庄庄主今年刚刚三十,你不是说你十八岁,过了今天就该十九了?你要是小他一轮,不是才十五吗?”
房流一时卡壳,立刻转移话题。他眼睛一转,拿着药膏就开始熊池罔,“我都受伤了,看不到自己的眼睛了,你帮我涂好不好?”
池罔纹丝不动,十分冷漠。
房流撒着娇求他:“小池哥哥,今天是我生辰呢。我大老远逃命过来,都没忘了给你带礼物……你就帮我上个药,算是送给我的生辰礼物了,好不好?”
池罔撑了一会,看着他没青的那只眼睛,小眼神湿漉漉的楚楚可怜,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药拿来。”
因为上药的原因,房流把脸靠的很近。
在温暖的烛火下,房流年轻的皮肤摸起来很细腻,就连池罔都得感慨一句,这孩子真的继承了一副好皮相。
房流微微眯着眼,享受着池罔微凉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滑动的感觉。在这样近的距离下,房流突然心有所感,盯着池罔五官间那让他感到不对劲的高度和比例。
池罔的手还在房流眼周上药时,他突然十分胆肥,反手摸了上去。
他摸了一下池罔的脸,恍然大悟道:“你果真易容了!”
池罔移开手指,放下药膏,一拳打在房流完好的那只狗眼上。
房流连人带椅应声倒地,在一片鸡飞狗跳中,池罔毫无留恋的转身离开。
回到客栈后,池罔把房流从风云铮怀中顺出来的那个牛皮纸袋,放在了桌上,便如往常一样,洗漱后在床上运行内力。
却没想到,他听着脑海里的砂石,今晚仿佛喝了酒一样,十分迷醉地“嘿嘿”了好几下。
池罔觉得不对,问道:“砂石,你怎么了?”
“没~没怎么~”砂石的声音十分荡漾,与以往明显不同。
砂石这反应分明就是有什么,但却不知为何选择了隐瞒。
池罔立刻警觉的开始思索,今日到底有什么与以往不一样的地方?
他把发生的事从头到尾排查了一遍,眼光停在了桌上那个他特地叮嘱过房流不要随便拆开窥视的牛皮纸袋上。
片刻后,池罔拆了封,抽出来里面的那沓纸查看。
封面手写大字《醉袖桃·柒》,就这样不期而遇的出现在了池罔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