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铮在离开江北前,对自己说的“天山近日会乱”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天山教开始对山下的城镇进行戒严,池罔不愿掺和鞋教的事,就从天山城离开了。
那是在池罔离开天山后,于北地山脉沿路见到的第一个小镇。镇子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设施店铺也都还是有的。
池罔伸手拦下了无正门门主的蓝喙乌鸦,解下上面拴着的工作进度汇报。
余余拿着他的钱,已经开始进行了书局收购,在池罔北上的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中,江北的大小书局已被余余买了个七七八八,用巨资解释了什么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
他这番动静,瞒不过门中的朱长老,朱长老本想派人捉拿余余,却被房流的人给拦下了。
池罔这位门主素未谋面,房流此举,是一个带着亲近之意的示好,然而余余纹丝不动,他既然选择了门主站队,就不会轻易被任何门人收买。余余在信中简略提及了此事,交代了自己事中波折。
但有一家有遍布大江两地的书店,总部在南边,余余来信中说,他即将前往江南,试图与书店老板议价。
那只用来联络无正门门主的蓝喙乌鸦落在池罔的药箱上,池罔掏出了炼制的药丸喂了,乌鸦便展翅飞离。
池罔对余余的速度十分满意,看看信纸上列出来的名字,再抬头看看眼前小镇里的书局,他心情愉悦地对砂石说:“砂石,你看面前的这件书店,现在已经是我的了。”
书店是他的,而不远的未来,桃花公子也会是他的,他到时候会与桃花公子好好谈一谈……啊,这生活真是十分美好。
池罔愉快地走了进去。
这家书局挨着镇上唯一的学堂而建,里面并没有摆着诸如《醉袖桃》一类的不正经读物,池罔转了一圈,意外地看着摆在最显眼位置的,是崭新的几套《容斋随笔》,不禁有些出神。
店家看着他站在书柜前,便热情招呼道:“最近学堂里的夫子,正好开始讲《容斋随笔》了,便从南边调了书过来,最近这一套书卖得很好,怎样,公子也是帮人买吗?”
池罔回神道:“只是随便看看。”
他看着这厚厚一套的《容斋随笔》,突然心生感慨。
《容斋随笔》一套五集,共七十四卷,一千两百多则选文,他都一一读过。内容涉猎甚广,从历史评论、佛籍医药、风俗地利、军制兵法到星象历算等,均有所涉及,可谓是包罗万象。
但是他心中这份感慨不能对别人说,便主动去找砂石交流:“这一套《容斋随笔》我也学过,当年学的时候,我日以继夜地看了近一个月,才把它看懂。”
砂石看了一眼厚厚厚的一大套书,立刻扫描出了这份古籍的资料,“时至今日,学堂的夫子仍然将之划为必学书籍,可见《容斋随笔》的确是经典。不过这一套书,因为讲学夫子的眼界、才学不同,会很大程度上影响学生对于文章的理解。”
池罔出了一会儿神,赞同道:“是啊,若是让一位学识渊博、见识不凡的人来讲这一套书,确实会意趣盎然,收获颇丰。”
池罔站在书架边,将这套《容斋随笔》随便打开一册,在手中随意翻阅了一会,才将之放回原处,自行出了书店。
“砂石,你帮我看看在这小城镇附近,可有需要救治的人?”
池罔的话问出来,半晌却无人回应。
他有些惊讶地唤道:“砂石?”
砂石的声音简短而快速地响起:“怎么了?”
池罔一顿,眼睛眯了起来:“你在做什么?”
同一时间北地山脉上,持着长枪的青龙使,与赤手空拳的和尚子安,已经缠斗了一个早上。
子安且战且退,青龙使穷追不舍,居然怎样都没能追上这受了伤的和尚。
青龙使面露愕然之色,“你个淫僧,功夫怎么比我还好?难道你便是百晓生高手榜上那无名之人?哎……还是不对呀。”
他语气轻松,攻势却宛若带着万钧雷霆,枪枪直指要害,毫不留情。
反观子安,就算受了伤也一副气定神闲的姿态,他手上没有武器,却不曾这样咄咄逼人。
青龙使不有得有些惊奇:“怪不得能作奸犯科,功夫是真的好。”
两人又打了一阵,在经过一处陡峭的山岩时,青龙使脚下的山石从峭壁滚落,他身子一跌,差点在这陡峭的山上滑下去。
而子安显然也抓住了这个机会,他不退反进,一掌挥去,夺了他的长枪。
他将长枪在手中轮了一圈,枪尖直指青龙使面具下白皙的脖子。
他站在原地,平和的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最脆弱的命脉已被对方拿住,青龙使面具下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不仅不怕,还饶有兴味的看着和尚说,“你怎么还不杀了我?”
子安长身而立,一身僧衣沾满血污,站在那里的气度却依然与众不同。他十分温和的反问:“为何要杀你?跳出觳中,便可发现如今的选择,从来都不只有你死我活。”
青龙使沉默片刻,笑道:“我读的书少,你说的话我甚至还有个字听不懂,不过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但你可知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说完这句话,青龙使冲着子安抢尖直直撞去,似乎已抱了死志,既然完不成任务,就要死在自己的枪下。
子安不想杀人,长枪立刻回拉,然而青龙使借此机会已近了他的身,拔出了闪着寒光的腰间匕首。
一方心存慈悲手下留情,另一方无所不用赶尽杀绝。
形势立即扭转。
子安回枪格挡,然而已来不及,青龙使手上的匕首,已然架在他的咽喉处,刀尖散发着冷光。
青龙使摘下脸上的面具,露出了一张英秀却带着些妩媚的脸,“你呀,这样看起来还挺正直,不像是淫僧,那为什么要轻薄那小大夫?”
子安合十道:“贫僧不曾做过这样无礼之事,请勿妄言。”
“是嘛?好吧。这位法师,下次你对付天山教的人,可千万不要再讲什么渡人向善……我们天山教,向来都是先杀人,再讲道理的。人忘性大,不知感恩,不会回报,我教教主就是深刻意识到了这一种天性,才用最直接有力的手段,约束这一群没有纪律的动物。”
即使现在受制于人,命悬一线的子安依然十分平静:“贫僧看法正相反。佛说‘一切众生灵妙光明的自性本觉真心,本来是圆满的。与十方诸佛,无二无别。’若一路修行,追求固本除妄,那每个人都可以立地成佛。”
对于青龙使的说法,他是不赞同的,但是他也是包容的,他注视着青龙使的眼神,带着一种让人望之便心中安宁的慈悲意。
仿佛下一刻此时真正有灭顶之灾的,不是他,而是青龙使。
“我还是没听懂。”青龙使失神地注视了他一会,感慨道:“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皮相好,气质又出众,让人看了你心情就好,便想一直看着你……你说你怎么会想不开,突然出了家呢?”
子安平淡道:“并非是因为想不开才会受戒剃度,正是因为大彻大悟,才下了决心断尘缘、舍烦恼,有欲望便会有痛苦,当六根清净无尘了,就能获得真正的安定喜乐。”
“说了读书少,你跟我说的这些干什么?我听懂了,是不是就跟你一样想出家了?”
一向都只有青龙使给别人洗脑传教的份,没想到今天棋逢对手了。青龙使发现自己居然有点想听下去,感到了慌张,连忙肃容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是有些事,非一人之力就能做成的。你现在想的事,超出你的能力范围,那本来出自好心的立场,也会被你办成祸事。”
青龙使举起匕首,“日后我路过佛寺时,若是想起你来,会替你上柱香。”
子安开口道:“施主,我若是说,我能试出解药呢?”
青龙使架在他喉咙上的匕首动了一下。
子安的双眼清澈,他于生死一道并不挂怀,但此时的他却是实实在在的想活下来。
但不是为了苟且偷生。
生死轮回不休,所谓“生老病死”,不过是生了会老,老了要病,病了会死,死了又要循环往复,重入生道。
生与死都不是终点,无论是哪一种选择,都有各自的通达。但在这一个点上,他只能愚钝地看到一种选择——若是他此刻能活下来,便就能救更多的人。
青龙使眼神一瞬间变得犀利:“什么毒药、解药的?随便什么和我说都没用,我忠于教主,只听从他的安排,今日便是来取你性命的。”
子安无悲无喜的看着他,青龙使一瞬间觉得,自己的伪装似乎都被他全盘看透。
片刻后,青龙使慢慢开口道:“刚刚我突然就领悟了和尚的魅力……你叫什么名字?喜欢大夫那一款的是吧?别说……拯救苍生配高岭之花还挺带感的。你给了我新灵感,放心吧,正好我旧本要写完了,我保证在你死后,你的形象依然在话本故事中源远流长。我干别的不行,干这行,不小心还是干出了一点名气的。”
子安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平和的目光中露出了一点疑惑。
青龙使移开目光,心中叹了一声,不再去看他,“时至今日,我也是步步荆棘,走到这一步委实不易。或许我可以在你身上寄托希望,但已到了最后关头,我要确保万无一失,比起你来说,我更相信我自己的人,只能麻烦你去死了。”
青龙使不再磨叽,匕首划出一道光,向前推去。
匕首在子安的喉咙上割出浅浅一道伤皮肉,鲜血瞬间流下脖颈。只是将刀刃在继续往前送去的千钧一发之际,青龙使又停住了。
“怎么会?”青龙使面露愕然之色,他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的和尚,说:“哈?他是……行吧,我知道了。”
仿佛中邪了般自言自语一通的青龙使仍然难掩震惊,却干脆利落的收了自己的匕首。
他身上所有的杀意都收敛起来,这一瞬间,他不知突然改变了什么想法,变得再没有任何攻击性。
他甚至有些惊奇的上下打量这高个子和尚。
刚才差点被割喉的子安,现在只是平静地合十道:“施主大善。”
和尚淡定的模样,仿佛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又仿佛一无所觉。
青龙使侧头看着他,眼神中带着单纯的惊奇:“你也是我们的一员?”
子安微微一笑:“贫僧如今在禅光寺挂单,暂时还不想加入贵教。”
青龙使点点头不再追问,拿起放在一边的长枪,遥遥指着另一个方向道,“你从这边下山吧。”
子安也不多耽搁,他告辞后,就迅速在山上消失了。
“呼——”砂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吓死我了,好险好险。给我一通忙乎,现在真是好累……哎呀对了池罔,你刚才找我什么事?”
池罔此时已离开了书局,重新步上南下的路程,“你刚才做什么去了?”
砂石似乎颇感自豪地回答道:“我刚刚解决了万千民众的粮食问题。嗯,冷圈太太产粮不易,需认真爱护太太和太太的灵感来源,对此我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
池罔皱起眉头,下意识感觉有什么东西不对:“你在说什么?”
“没事没事。”砂石笑嘻嘻地回答,“你放心,我是怎样都不会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