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衍的问责,让梁主管在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一件事——其实少爷对自己的安排很不满。
他连忙保证不敢再自作主张,庄衍才点了点头,径自回了屋。
小池裹着那身不合身的衣服,站在庄衍院外的角门处,听着庄衍落门的那一声响,在院中传开。
这个时候,他脸上那些惊恐无措、笨拙天真全都不见了,他眼里没有一点温度,那神色看起来,和刚才十五岁的羞涩少年判若两人。
他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冷漠地回看庄衍的院子。
院中灯火未歇,他知道里面的人正在挑灯夜读。
那便是庄侯的独子,庄衍。
庄侯美妾无数,却子嗣稀薄,只有这一个血脉相连的儿子,也正因如此,从未有人质疑过庄衍的继承人地位。
正如庄侯灭了罗鄂国后,无人胆敢再质疑他是江北唯一的权侯一样,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不远处夜巡的家侍走了过来,小池神色木然地注视着怀里的书,闪身躲进了自己的住处。
这院子紧挨着庄衍的院子,屋内的陈设崭新而陌生,但比起一路被掳掠而来的风餐露宿,这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小池在黑暗的房中,怔怔地站了片刻,才回了神。
太阳东升西落,无论这片土地上发生怎样的故事,它只会照常起落。
日子好过坏过,都是要活着过,不会因为任何人网开一面地停下脚步。
小池深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了心绪。
时光不等人,而他现在不能浪费。
他点了蜡烛,将怀里的书拿了出来,一字一字地仔细阅读,又拿了一套纸笔,歪歪扭扭地记下了自己不甚熟悉的字。
翌日清晨。
刚过卯时,天还未大亮的时候,庄衍便已经起了身。
不像其他的世家公子,庄衍时常要住在军营,很多事情亲力亲为,久而久之,就不习惯其他人服侍穿衣,他自己简单收拾停当,便叫梁总管传了饭。
在等早饭的这个间歇,梁主管汇报道:“少爷,昨夜连夜派人去追查院中小池的身世,盘问过侯爷带回来的罗鄂人,又去军中罗鄂俘虏处取了证。”
“学汉书汉字,是原来罗鄂王室带起的风潮。两年前,罗鄂国王决定让自己的儿子、连同罗鄂贵族名门的适龄子弟,一同聘请了一位汉师学习汉字。”
庄衍一边听老梁汇报,一边处理着庄府的信报,随口道:“才读了一两年,怪不得读书和写字,都还在很基础的阶段。”
他直觉突然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放下了手中的信报,抬眼道:“……等等,你刚说的罗鄂国王子,今年多大?”
“大概与小池差不多年纪。”短短一晚间,能查的老梁都已经派人去查了,“少爷带回来的小池,八成是原罗鄂国水军统领的嫡子。这位水军统领的妻族,的确在二十年多前与夫人有过交集。夫人未与侯爷成婚时,曾去罗鄂过周游行医,治好过一位妇人的热症。”
“水军统领的儿子,曾在皇宫中与罗鄂王子一同学习汉书,根据线索来看,小池便曾做过这位王子的伴读,因此有这份机缘,学了汉书汉字。”
庄衍却神色凝重:“罗鄂是江中岛国,极擅水上船战。我们不通水战,北地将士多以骑兵为主。本来十数年内,都无法奈何罗鄂……”
“却没想到年前那一场地震,江中的岛屿尽皆没入江中,罗鄂国土十不存一,率领残部在江北上岸后,不再是一方王侯。”
“这位水军统领,我前些年还专门研究过他的战术风格,他水战十分厉害,我曾对父亲说过,有他在一日,我们便攻不上罗鄂江岛……但他不擅陆战,更别说地震后,罗鄂江中岛屿沉入江中,百姓和军士都折损过多,再不足为敌。”
庄衍客观地分析道:“在这种情况下,会输给我父亲是在所难免的,也是天要亡他。”
但庄衍还是皱了眉:“只是父亲攻破罗鄂后,罗鄂国王宁死不降,带着王后及自己的一双儿女,于行宫自焚,大火烧了一天,火灭后派人进去清点残骸……证实了罗鄂王室自此而绝。”
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成王败寇,自古如是……唉,算了。”
明明大胜的是自己的父亲,庄衍眉目间却不见丝毫喜色,他神色凝重地重新处理起信报,没过多久,就将手头的事处理完了。
梁主管见少爷心绪不佳,有心寻些趣事开解,便笑道:“我昨日去查小池身世,倒是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水军统领是江上出了名的‘江中银鱼’,水性极好。而他儿子生在江边,却自小不会水,当爹的都不好意思让他出来见人。”
“这位水军统领为了逼儿子学水,有一次,曾经把儿子按到江里,逼着他自救。结果孩子娘赶到,当场一脚把丈夫踢到江里,又亲自下水把儿子捞了上来,带着儿子直接回了娘家,闹了好一通,迫于自己夫人之威,他儿子最后还是没学会水,是当年罗鄂岛上出了名的旱鸭子。”
庄衍怔了怔,将小池代入了这个故事,心中一暖,便微微笑了:“没想到他生在江边,居然不会水。”
正想着小池,便远远见到他进了院子,庄衍便招呼他来。
昨夜因为小池被庄衍收拾了一通的梁主管,已连夜叫人赶出了衣服,他揣度着少爷的意思,用的全是上好的布料,几身素淡的衣袍一上身,顿时像一位气质出众的少年公子。
梁主管在心中夸了一声,这模样是真的好,怪不得少爷疼他。
庄衍已将刚才的神色收敛得无影无踪,他神色轻松的招呼了一声,“可用过饭了?”
小池垂首应道:“用过了。”
看着他一个字都不多说的小心模样,庄衍有心想逗他说话,便继续问:“吃的什么?吃得惯吗?”
“稀粥,包子和腌菜……虽然和我在罗鄂岛上的饮食不同,但这是我这一个月来,吃过最好的早饭了。”
庄衍静了片刻,把人叫到了身边:“这就是好吗?你这一路……都是怎么过来的?”
见小池许久低头不答,庄衍心中愈发怜惜,转开话题道,“昨晚休息如何?”
小池乖觉地回答:“很好。”
庄衍便笑了:“你个小骗子,我寅时起夜,还见你房间灯亮着,昨夜不睡觉,那么晚在做什么?”
犹豫片刻,小池据实相告,“昨夜将少爷交给我的三本书,都看完了。”
庄衍有些惊讶:“你一晚没睡,将三本都看完了?”
厨房将早饭送了上来,小厮铺开桌席,庄衍却来了兴致,“这么用功,那我可要考考你了。”
小池羞赧道:“少、少爷,有些字……我看不懂。”
玉雕的小脸上害羞得满脸红晕,这模样实在太过可爱,庄衍没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
他想起眼前这少年可能连汉字还没认全,柔声笑道:“哪些字不知道?一会儿要去先生家中上课,我可以趁着吃早饭这一会,给你讲一讲。”
小池听完,拔腿就往自己的院子里跑,将昨夜记在纸上看不懂的字拿了出来。
见小池重新跑进院子,庄衍囫囵将自己嘴里的早饭吞下,并叫人将还没吃完的早餐撤了下去。
看着少爷已经教上小池习字,梁主管欲言又止。
因为少爷不同寻常的态度,他昨晚顺便也就打探出来,小池到底是以何种身份进府的了。
少爷这次着实冒失了,他向来洁身自好,远离庄府后院之事,这一回却犯了傻,居然公然抢了侯爷的人回院。
此事在府中早已议论开来,如今侯爷还率兵在外未归,要过些日子才能回府,可等到时候侯爷发现了,还不知道会不会迁怒于少爷。
更何况,如今看这模样,少爷对这亡国臣子遗孤,委实有些太过上心了。
老梁对庄衍忠心耿耿,此时在心中过了一边这件事,面上便露出忧色,但他还是相信少爷的决定,什么都没说。
庄衍的行程非常忙碌,他身为侯府的少主人,在庄侯出兵时,负责领兵镇守大后方本营,以及一应侯府核心事务。
今日他便是起了大早,去寻江北名儒为他讲了两个时辰的书,这大儒有名气有架子,也不是随便谁都能请来的,不开班,每次只为庄衍一人授课。
小池站在门外侧着耳朵认真听,却发现每当名儒引经据典,自己……就完全听不懂了。
下了课,庄衍便匆匆赶去了军营,直到暮色四合,才派人回府送信,今晚他会歇在军营。
这样一算,小池一天中只需要跟庄衍两个时辰,就会被他派人送回庄府。这样清闲的差事,都不用想便知是庄衍的特殊照顾了。
庄衍是个很好的主人。
可是小池眉间却始终有一团解不开的忧郁,锁住了所有欢喜的颜色。
回了庄衍的院子,他走到书房前,却看见少爷的书房,被带剑的侍卫把守住了。
他被侍卫拦住,梁主管闻声而来,“小池,你这是要做什么?”
小池面上怯怯道:“我想把借少爷的书还回去……少爷送我回来,让我拿一套《容斋随笔》先看着。”
老梁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眼,态度却依然温和:“少爷不在,任何人都不许出入他的书房。但既然是少爷吩咐你看书,我这便叫人出府,为你买一套《容斋随笔》。”
小池温顺地道谢,走回了自己的院子。
可是他站在与少爷院子相连的角门处,却又回头看着庄衍院子侧屋的书房,眯起了双眼。
子安只觉得自己在空中飘着,将这一场分不清真实或是梦境的画面尽收眼底。
此时看着小池,他便笑了:“你这眼神,是笃定以后定会有一天,你能独自进入他的书房吗?”
这一声发问,倒是让他从旁观的角度,倏然脱离回到人间界。
似醒未醒间,天边第一丝曙光落了下来,照散了所有边缘朦胧的幻觉梦境。
子安困惑地睁开了眼。
还来不及整理这感同身受的真实梦境,他就听到了那近在咫尺地的脚步声。
嗒、嗒。
一声声,追魂夺命。
很快那脚步声停住了。
子安意识到了危险,立刻向右急闪,他动作太猛,伤口重新迸裂,渗出了鲜血。
同一瞬,一只长枪擦着左边的岩石刺入,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那枪头指向,正是和尚刚刚藏身的地方。
子安从山体的缝隙间揉身脱出,青龙使握着手中长枪紧随而至,高马尾在空中荡出一条弧线。
青龙使长枪指着面前的和尚,掷地有声的唾弃道:“淫僧!哪里走?”
子安:“……?”